忽然 Suddenly - 練習

平安夜的大病房裡，小朋友們用著稚嫩的童音合唱聖歌，後排的大哥哥、大姐姐，則是吹著直笛，或是敲打三角鐵伴奏。

演奏結束，青澀的嗓音一字一句朗讀：「爺、爺、奶、奶，聖誕快樂。」

病床上的老人和陪伴者們，都被這些孩子的活力感染，臉上浮現久違的笑容。

平日冰冷的病房，因為這群小蘿蔔頭到來，氣氛變得歡樂生動。他們如同一道暖流，穿梭於各個病房。

當隊伍走到護理站旁，經過纏繞著燈飾的聖誕樹時，最後頭的「大姐姐」突然停下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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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一拉著前方人的衣角，抿著嘴問：「為、為什麼謝承的比較好玩？」他的黑眸彷彿浸潤在一汪泉水中。

夏曦優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牽起他的手走向樓梯間。

王正一有些委屈地抽著鼻子，回想起更早之前，夏曦優還帶著他「逛」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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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遊戲室，到假日就會有人來折氣球。」夏曦優透過大玻璃窗，指著角落。「你看，那還有一台鋼琴。」

「這裡是教室，我以前也在這裡上過課。」

「住院還要上課嗎？」

「嗯⋯⋯也不是真的上課，就是讓我們熟悉環境，回到學校才不會不習慣。」

接著，他們還到醫院的地下街。「你看，24小時的理髮廳，不過在半夜只能剪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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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景就像是剛開學，夏曦優帶著他認識校園的時侯。不過這一次，兩人不再是陌生的同學了。

此刻，夏曦優依偎上前，聲調溫柔又撒嬌：「我才捨不得讓你在深夜吹海風。」

「嗯⋯⋯」肩頭傳來的重量，讓王正一內心的憋屈一掃而空。他下意識地縮緊胳膊，把懷裡的人擁的更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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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無聲地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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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夏曦優低聲提醒他。

「啊，對不起⋯⋯」少年慌忙鬆開手。

然而，夏曦優不讓他退開，反而握住他縮回背後的雙手，輕輕拉到自己的腰側。

「抱我。」

「咦？可、可是⋯⋯」

「快點。」

王正一困惑地將雙臂彎成一個帶開口的圈，隔空環住他。

「再縮小一點。」

「哦、哦⋯⋯」

懷抱的弧度只縮小一點點，夏曦優乾脆拉過他的手掌，一下搭在自己背上，一下放在肩膀，試了好幾個姿勢。

「好就這樣，再用點力。」

「嗯？好、好的⋯⋯」

王正一聽話地收緊雙臂，夏曦優揚起嘴角，表情像個剛完成小小惡作劇的孩子。

「很好！這樣子的角度跟力氣都剛好。」

王正一反應過來，喃喃道：「原來擁抱也需要練習啊？」

「嘻那你只能跟我練習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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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安靜地互擁，走廊那頭傳來孩子們的笑聲和腳步聲。「來——排好隊，老師要點名了。」他們表演完畢，正準備離開。

隔著一道牆，兩人依然保持同個姿勢，默默聆聽著外頭聲響。他們本來就不在名單上，所以半途消失也沒引起關注。

過了一會兒，醫院廣播響起：「今日探訪時間已結束，家屬與訪客請於九點十分前離開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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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默契地鬆開彼此。

王正一將手放在胸口，心跳還是很快。捨不得——他現在也懂得這是怎麼樣的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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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所有的病房熄燈後，走廊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時會傳來拖鞋摩擦地板的細微聲響。

某間病房門緩緩被推開，一頭栗棕色捲髮探出門縫，他迅速左看右看，確定無人注意後，轉身牽起另一名少年，悄悄溜出病房。

兩人輕手輕腳穿過走廊、在醫院內彎彎繞繞，來到連接兩棟建築物的空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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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橋兩側是透明的玻璃，沒有一絲燈光指引。他們越往前走越昏暗，宛如一步步踏入無人知曉的古老洞穴中。

「謝承可沒來過這邊哦。」夏曦優的聲音融進黑暗裡。

遠處，月亮掛在雲縫間，偶爾灑下一抹微弱的光。夏曦優握著王正一的手，帶著他走到空橋的正中央，也是一路上最昏暗、最幽靜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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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沒有空調，是我能找到醫院裡最溫暖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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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並肩站在玻璃前，慢熱的掌心現在才有了暖意。夏曦優靜靜望著幾乎成圓的月亮，而身旁的少年，則默默凝視著他那張仍帶著稚氣的側臉。

微弱的光影在地板緩慢流動，夏曦優的側臉若隱若現，像是有話要說，卻終究緘默。

忽然在這瞬間，少年覺得自己好像不認識身邊的人。沒等多想，他抬起另一隻手，微微的月光從指縫落下。下一秒，他已經轉身緊緊將夏曦優擁入懷中，彷彿要抓住一個即將消散的幻影。

他的手臂輕輕顫抖著，但隨即又放鬆了力道。

「怎麼了？」夏曦優睜大雙眼，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我⋯⋯」王正一低聲呢喃，「我害怕這一切只是夢⋯⋯」

夏曦優瞇起棕瞳，他將下巴輕輕靠在少年的肩窩：「你的手很溫暖，食物很好吃，在你身邊很安心，你很溫柔。這些，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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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橋寂靜的只剩兩人的呼吸聲。過了好久，一個沉穩的聲音響起。

「最、最喜歡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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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我知道啊。」栗棕色捲髮蹭著少年的胸膛。他抬起臉，笑顏裡有種看透一切的自信，細碎光芒在眼底閃呀閃。

少年低下頭，輕聲問：「你剛剛⋯⋯在想什麼？」

「哼，才不告訴你。」

少年抿了抿唇，遲疑道：「我⋯⋯我想起媽媽了⋯⋯」

「渣男！跟我在一起還能想到別的女人。」

「啊、那、那、那那個，我不是、不是不是這個意、意思。」

「我知道啊。」夏曦優笑了笑，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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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一原本緊繃的神色逐漸放鬆。他深呼吸，聲音低啞：「我想了很久⋯⋯想了很多次，媽媽她⋯⋯她⋯⋯並不愛我。她對我只是責任，甚至後悔生下我。」

夏曦優抱著他，靜靜聽著。

「可是⋯⋯」少年苦澀一笑。「現在我很慶幸能夠來到這個世界，因為這樣⋯⋯才能遇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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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呢？」夏曦優的口吻很輕，輕的像是一縷飄渺霧氣。「平安與喜樂是這裡最奢侈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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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無法回答，這道問題抽走了他肺部裡的所有空氣。

天邊雲影悠悠飄動，皎潔月光隱去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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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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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少年勉強擠出微弱的聲音：「你說過要拉住我的，要到滿頭白髮為止⋯⋯不可以⋯⋯說話不算話⋯⋯」

淚珠順著蒼白臉頰滑落，少年哽咽著：「為什麼我不能分擔你的病痛？為什麼幸福可以分享，痛苦不行？」

月光徹底被雲朵遮蔽，黑暗無聲地吞噬了兩位少年。沉默許久，王正一垂下頭，額角抵著夏曦優的肩頸：「如果你不在了，世界毀滅也沒關係。」

聽到這話，夏曦優笑了。那笑聲，像一段沉鬱的旋律裡，突然跳出的高音，輕快而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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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邊笑邊把少年按向身後的玻璃，不等對方反應過來，他輕輕地將雙唇貼在少年額頭上。

接著是鼻尖、臉頰，最後停在唇上。每個吻都小心翼翼，緩慢的像是一場預習的告別。

當四片唇瓣分離時，夏曦優的圓眼裡，還帶著未散的笑意。

「世界毀滅可不行，還有我爸媽、我哥我姐，還有那個誰來著？哦，對，漫畫也還沒完結呢，人類代表還在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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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月光掙脫了雲層的束縛，破雲而出，再度籠罩大地。

「最重要的是，這個世界還會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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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紅著臉，怔怔地看著夏曦優，眼淚早已停下。隱匿於夜幕中的吻，沒有不同，一樣是甜的。

「你知道嗎？」夏曦優伸手揉亂了少年的黑色長髮。

「你雖然不能分擔我的病痛，但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感到開心⋯⋯今年啊，也從聖誕老人那裡⋯⋯收到了很棒的聖誕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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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張揚的光，靜悄悄地為兩個相擁的身影，渡上一層銀白的薄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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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樹旁，正在敲擊鍵盤的手倏地停了下來。

「欸，你有聽到鋼琴聲嗎？」護理師A偏過頭問。

「鋼琴聲？」護理師B抬起頭，皺眉回應。「沒啊。」

「有啦，很小聲，你要仔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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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停下動作，雙雙豎起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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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有欸！」護理師B一臉狐疑。「是哪間病房在放 CD嗎？」

「不對吧，我覺得聲音是從遊戲室傳來的。」

「別嚇我，誰會在這時間彈琴，而且遊戲室有鎖起來。」

「說的也是⋯⋯可能是錯覺吧，剛好巡房時間到了，我去看看是哪間病房。」

醫院的平安夜，有人依然忙碌地工作，無法享受片刻安眠；有人受病痛折磨，整夜輾轉難眠；也有人就此一睡不起，擺脫病痛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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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散，天光微露，少年醒來。

他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確認懷裡的人是否安好。他聽見微弱的鼻息，感受掌心傳來的溫暖。少年鬆了口氣，在夏曦優額頭上，落下一個極淺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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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地，一聲倒抽氣刺破寧靜。王正一抬起頭，看見父親站在病床前。

男人拖著一只大行李箱，一動不動。行李箱上頭還掛著好幾張，過海關時留下來的標籤。

父親臉色疲憊不堪，但更多的是震驚。

少年臉色一沉，壓低聲線：「我們出去說。」他站起身來，輕柔地將棉被蓋好病床上的人後，逕自走出病房。

男子沉默地跟上，行李箱輪子在走廊上「叩囉叩囉」迴響。

兩人來到地下一樓的美食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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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的美食街一片安靜，只有兩三家早餐店準備開始營業，瓦斯火燃燒的轟鳴聲，在空蕩的座位區格外明顯。

父子倆在角落的一張桌子前坐下。

王父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嗓音沙啞：「爸爸⋯⋯爸爸都不知道你已經國中了，接到學校電話的時候，嚇了一跳。」

少年低著頭，沒有搭話。瀏海下的眼神，冷靜又疏離。

男人嘆了口氣，繼續說：「剛好碰上新年假期，航班都滿了，我轉機好幾次才回來的。」

語畢，仍然是一片靜默，彷彿有霜雪凝結在兩人之間。這時，一陣淡淡的穀物香氣飄過來，攪動了冷硬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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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倆幾乎同時皺了皺鼻翼，視線瞬間交錯，卻很快又各自偏過頭。

濃郁的豆香瀰漫開來，包裹著不言不語的兩人。王父最後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決心：「美國那邊的工作確定了，我們要搬家。那裡的音樂學院，師資比台灣好的多。」

少年沒有遲疑，嘴唇微微動了動：「我不去。」

男人愣了一下，然後重重嘆氣：「你該振作起來了吧？從⋯⋯」他話說到嘴邊又停住，似乎在斟酌用詞。「至從那件事之後，你就完全荒廢鋼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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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少年問，聲音輕到幾乎聽不見。

「⋯⋯什麼？」父親一愣，以為自己聽錯。

「該振作起來的，不應該是你嗎？」少年抬起頭，他的語調沒有起伏，卻透著傷人的銳利。「媽媽自殺後，你就只顧著工作，甚至連家都不敢回來。」

王父瞪大眼睛，認不出眼前的人是誰。他的兒子乖巧聽話，從不頂撞⋯⋯不⋯⋯這似乎是第二次了。他的目光飄向行李箱，腦海中閃過出國前與兒子道別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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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國中了。」少年抓著父親的手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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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疚如寒風，狠狠地拍打著男人內心，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無言以對。

他的沉默宛如一條導火線，讓少年壓抑的情感隨著話語逐漸炸裂。

「為什麼⋯⋯你不問我剛剛病房裡的人是誰？為什麼你們都要擅自替我決定？」

王正一的語速漸漸加快，聲音越來越大。

「為什麼不讓我參加媽媽的喪禮？為什麼不要讓我跟她說再見？」

「不是的⋯⋯」父親臉色蒼白，他努力解釋：「因為不想你再想起那畫面⋯⋯」

「那又怎樣？」少年打斷他，眼中燃起夾帶痛苦的怒火。「我無時無刻都會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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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的沉默包圍兩人，不知過了多久，瓦斯爐的火焰已經熄滅，美食街開始湧入人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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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了嗎？」父親低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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