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今日 - 十里洋場上海灘

「話劇下個月就要發表，小鈴的角色怎麼辦？」下課空檔，話劇主要負責的幾個人聚在一起討論，小鈴看起來無大礙，但也是在家休息了兩個禮拜才回來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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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楓看了看趴在桌上睡得香甜的人，壓低聲音回覆：「有頂替的人選嗎？我認為她不適合上台演出。」就算是微不足道的配角，但他不想讓她回到發生意外的場合，他可沒那個心臟再承受一次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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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在最後階段，讓其他人接替不太可能，我跟老師商量一下，看能不能直接取消這個角色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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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取消什麼角色？」她從臂彎裡抬頭，頂著被壓出兩抹紅痕的傻憨面容，突然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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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楓差點被嚇死。恐怖！她摔下來後該不會也自帶邊睡邊聽的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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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近行為舉止異常，還常一人口中喃喃自語什麼好想喝珍珠奶茶跟一號，珍珠可以吃嗎？一號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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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妳不要睡了，要上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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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讓她端坐在位置上，但一旁的頭越斜越偏，綁著兩根小短辮的頭擋住了他半邊視線，周易楓把短辮頭推回去，她又斜，推回去，她再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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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他丟下筆，大掌伸向她頸後，像拎小貓似的把她的頭拎回原位，她含糊不知道說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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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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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吃熱炒店的宮保皮蛋跟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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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蛋跟龍珠又是什麼？她別在課堂上胡言亂語行嗎！周易楓快被她氣到爆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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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小鈴！」氣音低吼，她這個月來每天都這樣上課，真搞不懂她晚上不睡覺都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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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迷迷糊糊轉醒，麥小鈴看到眼前氣呼呼的臉呵呵一笑，又想低頭夢周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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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每晚都在房間裡看報紙書刊，盡量接收新資訊，好不容易接受也習慣這個時代的生活，卻又碰上學校考試，讓她抱完報紙抱書本，每天惡補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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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她也是英文系出身，但不習慣鉅細靡遺的填空式考法，昨天發下來的成績可讓她成為他們之中的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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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解脫，現在說什麼她都要好好睡上一覺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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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小鈴。」言者不疾不徐，聲音從容醇厚，讓聽者如沐春風，身心舒暢，怎麼會有這麼好聽的聲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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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抿嘴一笑，周公還在等她下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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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小鈴！」聲音大了點，隱含的怒氣即將排山倒海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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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眼睛倏忽睜大，麥小鈴刷地起身，不敢有一絲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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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士比亞發揚光大的十四行詩源自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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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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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哪位大家是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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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托拉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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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士比亞共創作了幾首十四行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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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十四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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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第七十一首背出來給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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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老天，她怎麼知道是哪一首，況且她一首都背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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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回去都挑一首出來做心得賞析，下星期交過來，下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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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小鈴挫敗坐下，跟十四行詩相比沙士比亞的戲劇明明更值得研究，誰會花時間去記第幾首詩是什麼，分明是教授故意出她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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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睡啊，看妳還好不好上課！」周易楓白了她一眼，寫賞析不是難事，不過對摔下來後一直有記憶障礙的她頭可大了。「成天只會說些什麼珍珠奶茶跟宮保皮蛋，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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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愣住。「我說了珍珠奶茶跟宮保皮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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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號，一號在哪裡，什麼地址？找得到地方的話我帶妳去一趟，解救妳的相思之情。」不然每天朝思暮想也不是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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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那是一杯飲料。」最好找得到一號，這時代跟一號唯一相關的就是茶葉泡的綠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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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飲料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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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重要！」要他懂根本比登天還難。「說到莎士比亞的詩，要是你背得出來嗎？」只會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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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說著，他行雲流水的念出一長串英詩，或高或低、或頓或挫，他念得繾綣哀淒，卻又有看開與愛人死別的寬宏胸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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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代的大學生都是怪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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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念了，想表達愛意改天兩人說去，小鈴妳不是說很久沒看電影了嗎，德倫前幾天經過戲院時買了票，我們得趕緊走了，不然趕不上。」盛月瑾打斷興致正高的唸詩人，獨自收了書包出教室，德倫比他們早下課，現在已經在校門口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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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小鈴一聽臉上紅暈泛起，低頭忙收書包。經過這幾天的旁敲側擊，她終於確定她跟易楓兩人已有婚約，是雙方長輩定下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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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楓長得白淨俊秀，像個唱戲的小生，將近六呎高的身材看上去卻又英姿挺拔，溫文儒雅內外在兼備，他天生是眾人目光的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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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母親從沒提起過，但她不訝異得知這個資訊，實際上她不敢確定是媽從沒說過，還是她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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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待在這裡越久，對她自己越不熟悉，她不僅僅忘了自己的名字，四年的大學生活也漸漸從她腦海中淡去。她有種荒唐的感覺，她覺得只要她持續待在這裡，她終有一天會忘記真實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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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發呆，我先走囉！」把書包甩在肩後，他當真不理她三步作兩步奔出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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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等等我！」她怎麼知道戲院在哪裡，沒他們出了學校她只會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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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由青藍轉為黛藍色，彎彎的月牙已掛在天邊，街上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招牌紛紛亮起，舞小姐們穿著旗袍或洋裝，在門口細儂軟語地招攬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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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強生！你好久沒來啦，又跟著出去跑船了吧，這次給我帶什麼來……算你識相，知道我喜歡香料，今晚我一定好好招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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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先生來啦，我們喜喜在裡面正等著您呢，別讓人家等久了，快請進！」舞廳外佈告牆上正貼著這季人氣最旺的舞小姐，莊喜喜的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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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自清廷開埠以來就是重要的通商口岸，加上外國租界勢力漸增，洋行紛紛設立，商船每每從國外進了什麼貨這裡最先知道，市場開放百業爭鳴，最新科技新知跟洋人流行的新玩意兒，這裡全聽得到也找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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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知道，要想發財，就得到紙醉金迷的上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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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四十分鐘電影，麥小鈴出了戲院看見的就是漂亮的燈海，跟黃浦江上的點點燈火一路綿延到盡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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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跟這裡方向不同，加上中日戰爭開打，雖然上海有列國租界保護免於戰火威脅，但情勢尚未明朗，他們不被允許下了課四處閒晃，偶爾要協助班上英文話劇的彩排留得晚了，也是直接回家去，不會繞到這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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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是第一次在外頭逗留這麼久，也終於看到以前總在電影小說中才能看到的十里洋場 ─ 上海灘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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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漂亮！」她難掩興奮，一下跑到路燈下抬頭望著黑色燈罩內的燈，一下又跑到百樂門舞廳前盯著那些舞小姐看，惹來舞小姐們的白眼，這下人又掛在橋邊的欄杆上貓著腰盯著正入港的大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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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危險，快下來。」她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周易楓搖頭，勾住她的手乾脆陪她看江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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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散步而來的兩個人看到這景象不由得噗吱一笑，盛月瑾拉了拉身上外套說：「易楓果然管不住小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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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鈴貪玩，從以前到現在易楓總是對她言聽計從，她這次會在台上摔下來也是好動想玩，勸都勸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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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德倫若有所思：「妳不覺得小鈴摔下來後，變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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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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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變得不太敢跟我講話，她好像在怕我。」他們是小時候就玩在一塊兒的青梅竹馬，現在進同所大學更是天天黏在一起，哪裡好玩哪裡去，對彼此從不保留隱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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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發現自從她摔下來後就不對勁，她跟易楓和月瑾一樣無話不談，可是卻不會主動找他說話，卻又讓他發現她眼珠子時常盯住他不放，那眼神帶著疑惑，她在疑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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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會不會小鈴自從摔那一跤後，發現其實醫生也不錯，地位高收入好，摔傷了也不用花錢看診所，所以對你愛慕了幾分。」盛月瑾鳳眼一勾，說完笑得花枝亂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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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胡說。」常德倫肅容，瞪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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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玩笑的嘛！」誰不知道這對兩小無猜、未婚夫妻天天如膠似漆，感情好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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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風輕拂，鼻間微冰，麥小鈴心情無比沉澱，她訥訥開了口：「易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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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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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沒有曾經想過要反抗這個婚約？」她不解，現在這個時代雖然青黃不接，但聽信媒妁之言父母指婚已不常見，何況他初中就當了小留學生一年時間，不應該會如此服從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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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他回答得極快，沒有任何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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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除了是我媽留給我唯一的禮物之外，也是我唯一心動牽掛的人。」他直率大膽的表白沒有念英詩的盛情，平淡的語氣反而卻讓麥小鈴感受到滿心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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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楓是獨子，他母親雖然是周家二夫人，但因為大夫人久無子嗣，周伯母在易楓八歲時因病去世，周伯父老來得子加上側室早逝的遺憾，自然對易楓百般栽培疼愛，大夫人心地寬厚，也對他視如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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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忘啦，小時候妳總是跟在我屁股後面，我走到哪妳跟到哪，我媽就是看到妳這麼喜歡我，才會跟妳爸談這門親事，這樣也不錯，至少不用費心去討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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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好像是她倒貼他似的，麥小鈴橫起手肘推了他一把。「不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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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楓一笑，伸手摟住她肩頭。「我很感謝伯父信任我把妳交給了我，我不會辜負妳的，小鈴。」

吻著她的髮，他對她一切親密的舉動都是那麼自然，好像他做慣一樣，若是以前，她相信她也會覺得自然習慣，所以她現在也不能覺得彆扭。

微微轉頭瞄向常德倫，他跟月瑾不知道聊什麼聊得正起勁，兩人笑彎了腰。

一輪明月高掛天際，清秀倒映在蘇州河與黃浦江交會口上，望著江上月影，她心中突然一個激盪。

她又看見了！

一縷銀白色細煙從她體內飄出，消散在無垠夜空。

眼睛往旁一瞄，周易楓對她微笑。

只有她自己才看得到嗎？

這個跟上次靈魂出竅的情況一樣，不過這次她沒撞擊的力道，也不會痛。

有個荒謬念頭在腦中成形，她知道她必須為回到未來做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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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洋場上海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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