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 Suddenly - 寶貝

「喵～」

自己什麼時候睡著了？

小男孩揉揉眼睛，慢慢從地板上坐起來。他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但是現在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我們的寶貝睡飽啦～」一隻手輕柔地順著他的瀏海。

他抬起頭，看見一位漂亮的女人。她有一頭烏黑的長直髮，笑起來時眼睛彎彎的。

「⋯⋯媽媽？」他脫口而出，說完卻又有點遲疑，媽媽好像哪裡不一樣。

他站起身左看右看，潔白的三角鋼琴、乾淨的白牆，牆角櫃子裡整齊擺放著獎盃、樂譜，和幾顆亮晶晶的水晶球。這裡是他平常練琴的房間，可是好像也有哪裡不對⋯⋯

就在他還在想的時候，媽媽端出一個蛋糕，上面鋪滿了草莓，還插著一根「7」的蠟燭。

「生日快樂！」女人笑的跟陽光一樣燦爛。

「喵～」一旁的貓咪也開心地蹦跳，抖動著短短的尾巴。

小男孩楞楞地看著蛋糕，又看看貓咪。蛋糕聞起來甜甜的，掃過腳踝的貓咪尾巴柔柔的，可是為什麼心裡，像塞了塊什麼，悶悶的。

「傻孩子，今天是你生日呀！忘了嗎？」媽媽把蛋糕放好，低下身來，手掌輕輕撫著他的臉頰。

「正一，我的寶貝。」她輕聲說，把小男孩摟進懷裡搖了搖。「一月一號，是你的生日啊。」

她越是溫柔，小男孩越是覺得胸口有什麼在滿漲，鼻子酸酸的。

「那、為什麼⋯⋯」小男孩哽咽問：「為什麼會有貓？」

「哎呀，我們寶貝真的睡糊塗了。」女人笑著搖頭，語氣寵溺：「昨天還吵著說一定要養牠，現在就忘啦？」

「喵～」貓咪彷彿知道兩人談論到牠，小小的身體黏著小男孩，柔軟地在腳邊蹭來蹭去，像在撒嬌一樣。小男孩突然覺得貓咪好像誰⋯⋯

女人牽著小男孩的手，把他帶到鋼琴前坐下，自己也坐到旁邊。

她抬起雙手，放在琴鍵上，手型優雅、指節纖細。「我們一起彈生日快樂歌，好嗎？」

小男孩點點頭，下意識伸出右手，他撐開手掌，勾不到一個八度。貓咪靜靜窩在他的腳邊，呼吸柔和。

「一、二、三、四——」媽媽數完拍子，指尖落下，琴聲響起，旋律輕快，像是什麼都沒改變過。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 my baby ~」

她唱完，笑著鼓掌，把小男孩緊緊摟進懷裡。「我最親愛的寶貝大一歲囉！」

小男孩沒有回話，他只是低著頭，讓眼淚一顆一顆掉下來，落在媽媽懷裡。在短短的樂曲間，他的輪廓靜靜地變了。手掌大了，肩膀撐開，身子抽高，變的更像一個十歲大的孩子。

「寶貝怎麼哭了？」媽媽輕柔的替他擦去淚水，對於男孩的變化，一點都不驚訝。

男孩搖搖頭，小聲說：「我沒事。」

一直微笑著的媽媽，有那麼一瞬，嘴角彎了下來，但很快又恢復。她摸了摸男孩的頭髮，說：「你一直都很懂事。」

她站起來，走到桌前，把蛋糕切成三份。一塊給自己，一塊給男孩，還有一塊——放到了地上，推到貓咪面前。

「等等！」一直在哭的男孩，突然想起什麼，趕緊把地上的小盤子端起來：「貓咪不能吃這個。」

媽媽微微睜大眼睛看著他。

男孩急忙說：「因、因為⋯⋯人類的食物，貓咪吃了會生病⋯⋯」

忽然，男孩的聲音變得低沉。他愣住，捂住嘴巴，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掌大了一圈，手腳拉長，骨節明顯。

男孩放下蛋糕，疑惑地低頭打量，為什麼自己會變成這樣？他又是什麼時候學會關於貓咪的知識？

「孩子啊，總是在不知不覺之中長大。」媽媽說，口吻平靜。

貓咪喵喵叫，圍著少年轉。他彎腰抱起貓咪，用著練習過的擁抱姿勢。

過了一會，他低聲開口：「媽媽⋯⋯妳好像跟之前不一樣了⋯⋯」

媽媽看著他，輕聲回答：「這是我以前的樣子。」

「對不起⋯⋯」少年垂下頭，他知道媽媽說的是「生下他」以前的樣子。

「不⋯⋯我不是⋯⋯」媽媽話說到一半停下，她輕輕嘆口氣，像是在自言自語：「看來有些事，到死都不會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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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串淚珠無聲滑過少年臉龐。

「我曾經以為琴房就是我的全世界⋯⋯」

他喃喃，像是在對媽媽說，也像是說給自己聽。

貓咪拉長前腳攀上他的肩，用著小舌頭帶走那鹹鹹的淚水。

「可後來踏出去才知道⋯⋯外面，比這裡大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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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沒有接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良久，她終於開口：「⋯⋯你該從這裡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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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搖頭，聲音發顫：「我、我不要⋯⋯」他往前一步，抓住媽媽的衣角：「我真的很想妳，妳別走，好不好？」

「對不起⋯⋯」

她的聲音如風輕擦過耳邊，幾乎聽不見。

「你後悔生下我嗎？」

媽媽不動不語，彷彿石雕般立在原地。

「你是不是不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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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她的眼裡浮出一層霧氣。「我⋯⋯真的有後悔過，也有怨過你⋯⋯可是我最恨的，其實是我自己。」

少年不自覺收緊手臂，彷彿抓住什麼就能留住一切，但貓咪扭了下身，從他懷裡跳下。

「我比你更早走出琴房，但這裡學到的⋯⋯」

她看向那架白色鋼琴。

「根本沒辦法讓我活在外面的世界，我害怕⋯⋯真的很害怕，最後我把那些恐懼，全部丟在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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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咪走近鋼琴，靈巧地跳上去，腳掌隨意踩出凌亂的聲響，打破了沉默。

她再一次抱住他。

「沒有人告訴我，當媽媽那麼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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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什麼東西輕輕放進王正一的掌心。

「你比我勇敢。這些日子，看著你，我才明白⋯⋯」

王正一垂下視線，盯著手中的摺紙勳章。剎那之間，他臉上的皮膚開始泛紅，燙傷痕跡一點一點浮現。他的胸口被擠壓，痛感從身體各處湧上來，後腦、背、腿⋯⋯呼吸越來越難⋯⋯

媽媽的聲音像是從很遠地方飄來。

「真正的愛，不是把人留在身邊⋯⋯」

貓咪跳上櫃子，伸出前腳，碰了碰那顆水晶球，牠搖搖屁股往前撲——

啪。

透明碎裂一地，無數的細小亮片如塵四散，先是直直墜落，接著忽地重力反轉，一片片輕盈地往上飄浮起來。

「⋯⋯而是讓他有勇氣走出去，帶著愛去面對這個世界。」

王正一搖頭，混著鼻音說：「我不懂⋯⋯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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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的身影開始褪色，宛如有人拿水筆洗掉她的輪廓，邊緣漸漸模糊。她彎下腰，抱起正伸爪玩著亮片的貓咪，輕輕放進少年懷裡。

「帶這個孩子一起走吧⋯⋯」

「喵～」貓咪小小的身體傳來溫熱，可琴房的牆也開始一點一點褪色。

「我、我們一起走⋯⋯」他說。

少年抬起手，想要去牽她，指尖只差一點，就能碰觸到她的指縫。

但她的身體已經變的半透明了，一團柔光從她體內擴散開來。他揮空，什麼也沒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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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片在兩人之間浮動，緩慢、無聲，彷彿隔著一道不能翻越的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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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他，語氣輕的像夢話。

「謝謝你，成為媽媽的孩子。」

「我愛你⋯⋯」

少年瞪大眼睛，整個人僵住，下一秒——情緒忽然決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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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騙我！你騙我！」少年口氣顫抖，大喊出聲：「為什麼現在還要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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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喘著氣，像是快要倒下：「妳拿刀砍我，還把我丟在音樂廳⋯⋯」

「是我一個人⋯⋯一個人走了好久才回到家。」

少年的聲音碎掉了，一句比一句更低。

「妳明明不愛我⋯⋯是我⋯⋯是我⋯⋯」

「愛你的人從來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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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的身影幾乎看不見了，只剩一道模糊的光痕，在空氣中微微浮動。

她最後的聲音如風一樣輕：「對不起。你不用原諒我⋯⋯只要你願意活下去，就夠了⋯⋯」

說完，她的身體徹底化為無數光點，跟著亮片一起向上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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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房的天花板如紙被劃開，裂出一片無垠藍天。牆壁、傢俱相繼退去，只剩下一架白色的鋼琴，靜靜立在中央。

腳下浮起一層淺藍色的水，微涼，沒過腳踝。

所見之處，水天相接，邊界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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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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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裡的貓咪動了動，抬頭望著他，接著貼近，蹭了蹭他的胸口，又伸出舌頭，舔了舔他臉上的傷。

那一舔，痛的刺骨。

痛死了，真的痛死了⋯⋯

少年的眼淚糊成一團：「為什麼你變成貓還這麼調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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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呼嘯、光閃爍。

六顆太陽在天空。

他跑過⋯⋯那是一段多年後回頭看，才知道經歷過什麼的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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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太陽全部熄滅，少年甦醒。

他看著天花板，很快又陷入沉睡。

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有時醒來，只有醫生和護理師；更多時候，什麼人都沒有。

某天，他醒來時，天花板不一樣了，爸爸出現在他眼前。

後來，他還是反覆睡著、再醒來，但不同的是——爸爸始終沒離開。

王正一無法動彈，像個初生嬰兒，被父親細細照顧。

「爸爸⋯⋯」

當少年終於能開口說話，男人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少年不禁想到，是不是在好久以前，當他第一次喊出「爸爸」的時候，這個男人也是這麼高興。

「優優呢？」

少年問出下一句話，爸爸沒有遲疑，像是提早準備好答案。

「他很好，你也要趕快好起來。」

兒子盯著父親。

「你跟我一樣⋯⋯不太會說謊。」

父親移開了視線。

少年閉上眼睛，沒有再問什麼。

很快，他又沉入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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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面，有隻貓，在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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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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