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國》 - 【十三】騷夜

　　百橋城的人潮比起以往更少了。

　　陽雪來到了一處杳無人跡的社區，心裡不禁懷疑此地是否還住著人。

　　巷中一棟有著台階的樓房看起來格外迥異。她走上前，屋簷吊著一排紅燈，門口處沒有門扉，內部只有一條長廊。

　　長廊中途只有一扇拉門在左側，陽雪便止步於此。此時她聽見門內傳來細語和低吟。

　　陽雪敲了一下門。

　　過了一陣子，才有聲音回答：

　　「請進吧。」

　　千藻坐在室內深處，一位半身上裸的男子緊貼她的肩旁。

　　陽雪感到吃驚，男性個體的出現幾乎使她恐慌起來。

　　「這是圖拔？」

　　千藻沒有回答。她的衣裳開襟，面頰粉潤，使得陽雪有些尷尬。

　　「妳想必見過外國人的身體。」

　　「沒有。只是在教科書裡觀摩了一下。」

　　「我記得構造越複雜的東西越難做成圖拔，不是嗎？」

　　「妳不相信我的想像力嗎？」

　　「姑且相信吧。聽說妳很有名。」

　　「那妳找對人了，但妳又找錯了。」

　　「為什麼？」

　　「我不再接受委託。」

　　陽雪露出失望的表情。

　　距離左右院聚會結束已有一段時間。男嬰的曝光雖僅限於一批人，但其目的就是為了昭告世人。當傳言正在遠播，陽雪所能召集的力量也就越多，但是，擁護聖子密教的力量也只會更多。

　　為了籌備行動，在上一次聚集中，她找來幾位專家，其中也包含暮狸。

　　暮狸表示自己不會提供武力協助，她的武力是屬於黎明閣的，屬於自己所服侍的人。

　　他們需要兵力，但是組織內部沒有任何武裝力量。

　　「除非妳能說服那些軍人。」暮狸說。

　　陽雪需要的是成本不高、易於控制、數量不需太多的精銳士兵。

　　她靈光一閃：

　　「要不試試圖拔吧？」

　　陽雪明白自己前來的目的。只要結果露出一絲實現的可能，她定會強力爭取。

　　「有志之士正在集結，他們想平復家鄉的戰亂。我需要幫助他們。」

　　千藻聳肩：

　　「很簡單，找軍人合作。」

　　「但是軍人在一些地區嚴重稀缺。我已經無法忍受戰亂波及無辜，我覺得我快失去我的家鄉了。」

　　「我很遺憾，但妳的態度和一開始不太像唷。」

　　「我的家鄉也有像妳一樣的圖拔匠，她本可以製造任何能提供人們防衛的東西，但是她放棄了自己的天職，很多人也因此受苦。這可能是我一開始對妳不太信任的原因。」

　　千藻一個彈指，身旁的男子便消失於無形，疊蓆上的一顆晶石重新亮起光輝。

　　她將晶石拾起：

　　「用這個當模板，可以了吧？」

　　陽雪瞳中泛起劍光。

　　她未曾向組織內的任何人說過這件事，但在她的家鄉，除了圖拔匠的故事，這些事情都確確實實地發生過，而那些有志之士都已經奮戰到最後了。

　　成員們可能不知道他們的領導究竟是為何而反抗。在組織還是雛形的時候，陽雪與其說是在遊走各地招納成員，不如說是在尋找一個能夠再次予以她安居的家。

　　★

　　左執事和渡羽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再相見。

　　渡羽不禁覺得，自己是否被利用了？

　　男嬰是何時誕生，因何而生，為何而生？他還是不曉得聖子密教論究竟是怎麼描述左執事的，但是很清楚土地的劇變以及間接影響樂土逝去的原因與男嬰有著密切關係。

　　男嬰的出現是如此神秘，他甚至不知道是哪位幸運的人能被賜予這份禮物。禮物，如果人們樂見的話。

　　永夜是一個女兒國，他訝異於自已竟以為所有人都在期盼一名異性嬰兒誕生，但事實就擺在眼前，有批人並不這麼認為，更甚的是，所有人可能原本都不這麼認為。

　　自見證男嬰的那刻起，他便更加憂心於一切的動盪，卻也下意識地想為此獻上祝福。

　　臥梅認為，這個世界在誕生之初便有個原罪，而人們必須救贖自己，這會在地母神的催促下發生。

　　男嬰的出現莫非是地母神允許的事？

　　他選擇相信這點，也相信自己確實與這一切存在著關聯。

　　他也相信自己可能被左執事利用了。

　　★

　　一個不知經歷多少千秋的文明，在萬眾皆為女性的世界，男性究竟擁有什麼樣的意義？會被如何看待？又會如何影響原有社會？

　　「男嬰效應」是這個文明社會發明的新詞彙。

　　因凡塵所擾，人們的思維容易侷限在眾多意識形態底下，男嬰效應卻舒緩了這個現象。效應中男嬰帶來的各種思考得以使人們探究文明社會的本質，解構自己的意識型態，理解土地遽動的真實意義，最終不再逃避。

　　許多人在這個議題上成為了思想家，但若要轉動文明新時代的大齒輪，男嬰效應能提供的力量仍然不夠。

　　左右院的某處房間內，一位神色憔悴的侍女和飛鳥坐在一塊。

　　「不必自責。」飛鳥安撫那位侍女。

　　她摸著白裳下的肚子，只說：

　　「不知道那個人的壓力會有多大。我羨慕她的機會，同時也為她感到憐惜。」

　　不管那個人是誰，飛鳥一樣同情她的處境。

　　「現在狀況怎麼樣了？」飛鳥問。

　　「很好。回家了。」

　　飛鳥虛弱地從凳子上站起來：

　　「那就好。」

　　她離開了房間。

　　★

　　百橋城臨近中心地帶有一處圍繞著城牆的平地，它是「百橋城衛」的基地之一，裡頭由二十四艘改裝天舟、兩座瞭望臺、一間長屋，及附近的一間茶館組成。

　　永夜中，大部分的軍隊都是自發性成立的，但他們都遵循著相同的軍事體系，在組織形式上表現寬鬆，但擁有嚴格的軍事訓練。

　　每當緊急時刻發生，既定的組織形式便會團結起來。

　　瞭望臺的高層，一間軍情室內的眾人展開了行動。他們皆身著黑色軍服，腕上佩戴著手環型的射線武器。

　　「放心，包的還是那塊紅布。知道他們在哪了。」

　　「天未雨」從水晶投射的畫面中看見了正在逃竄的士兵——一群無面黑衣人。

　　「隊長，要走了嗎？」

　　「現在就出發。」

　　天未雨將水晶收進腰包，將一條手環扣到腕上，便領著部下迅速離開。

　　★

　　兩艘改裝天舟掠過百橋城的夜空，迅即到達遠方的目的地。

　　北邊的一座城鎮內，天未雨所在的天舟降落在停泊點，另一艘則在城鎮低空追蹤目標。

　　每個人耳屏上皆掛著一粒晶石製成的裝置，可以提供通訊和純粹的資訊傳輸，即是心靈感應的輔助裝置。

　　「找到了，他們在人群中奔跑，正前往西北面的停泊點。目前不確定嬰兒在哪一位身上。」

　　「先不要開火。」

　　天未雨的天舟無聲啟動，隨後便驟然消失在空中。天舟在一瞬間到達了隊員所指定的座標。

　　他們包圍了那群黑衣人。

　　街上的民眾紛紛逃開，天未雨下舟，來到了毫無抵抗的黑衣人面前。

　　「這群人不是人，是人形。」

　　「卸下武器！」一名隊員大喊。

　　人形無動於衷。這時他們才發現，人形似乎沒持有任何武器。

　　對向的另一名隊員看見了黑衣人手上的紅布。

　　「隊長。」

　　「知道了。」

　　天未雨大膽地走了過去，人形依舊無動於衷。她打開紅布，發現裡頭是一名女嬰。

　　「我們被騙了。」

　　「什麼？」

　　天未雨仰望星空，嘆著氣說道：

　　「能一次操縱這麼多圖拔，這傢伙的意志力還挺強的。」

　　★

　　「男嬰被搶了？」

　　左右院內，眾人交頭接耳。

　　「為什麼？發生了什麼事？」

　　「侍女們同意讓男嬰和其母親一起離開左右院。」有人回答。

　　「這不是違背了和左執事的約定嗎？」

　　「是啊。」

　　「那母親沒事吧？」

　　「沒事，但是男嬰被搶了。」

　　「有人通知天未雨了嗎？」

　　「有，但已經晚了一步。」

　　★

　　天未雨回到瞭望臺，她的部下和她討論起來：

　　「嬰兒是在什麼時候被調換的？」

　　他們開始調閱追蹤水晶內的紀錄。

　　包覆男嬰的紅布中內藏晶片，它被賦予的使命是偵測男嬰的生命跡象和行蹤，也會在水晶連結下提供周遭影像的即時投影，但沒辦法分辨其所偵測的個體身份。

　　嬰兒調換的過程中，晶片一定會暫時偵測不到生命跡象，只要能找到生命跡象暫時歸零的那瞬間，他們就能調查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事。

　　「就在我們發現女嬰行蹤的不久前，那段時間男嬰在其母親的家中。」

　　「把男嬰帶走不是違背了約定嗎？」

　　「意思是母親難道也成為反動派的人嗎？」

　　「我相信不可能。是她的行蹤被洩露出去了。」

　　「左右院那次聚會，似乎混進了一些反動派的人，他們可能是在那時候掌握到關於母親和紅布的情報的。」

　　「怎麼發現的已經不重要。他們都說母親沒事，男嬰在家裡被搶了還會真的沒事嗎？」

　　「你們幾位去她的住宅和附近區域調查看看吧，或許能找到男嬰去向的線索。」天未雨說。

　　★

　　早前，騷亂發生時，飛鳥來到了那間住宅，一些來自左右院的少女也在慌亂的人群中穿梭。

　　人形正入侵宅邸，現場發生了大規模的火拼，飛鳥沒有後悔自己順著直覺來確認男嬰和其母親的安全。

　　她強忍身體的疼痛跑到宅邸前，遍地都是破瓦殘片，煙霧瀰漫。外頭和內部都有士兵在反擊人形。

　　一批人形帶著已偷偷調換的嬰兒乘機逃離，欲以聲東擊西爭取此處人形的時間。

　　飛鳥知道自己有勇無謀，但還是強行進入了宅內。

　　三層樓的宅邸早已殘破不堪，許多黑衣人的人影在飛塵中掠過，屋內能見幾位少女和士兵的遺體。

　　因為這些犧牲，其他少女們成功將男嬰奪回，一個個奮力傳接著嬰兒。

　　飛鳥在病痛中感到暈眩，跌跌撞撞，到最後幾乎跪地不起。

　　一位負傷的少女抱著哭嚎的男嬰跑向她：

　　「右執事！」

　　少女落著激動的淚水，飛鳥毅然地將男嬰擁入懷中。

　　「母親沒事嗎？」飛鳥著急地問。

　　「沒事，有人帶她逃走了。」

　　他們在紛亂的戰火中奔行，人形在後頭追殺，士兵出現並反擊，飛鳥的肩膀遭流彈擊中，少女最後在她身旁倒下。

　　她抱著嬰兒從一樓的殘壁跑出，遁入附近的林間，就只是一直跑，一直跑，直至一切安靜下來。

　　★

　　天未雨的部下們靜靜站在街旁林中的一棵樹前。

　　街邊的行人以及趕上的左右院少女們都在圍觀。

　　原本不知去向的男嬰如今安好地睡在飛鳥冰冷的懷中。

　　眾人知道事情落幕了。

　　一位部下走上前，輕輕地將嬰兒從飛鳥懷中取走，神情黯然。

　　部下們帶著嬰兒匆匆離去，前腳剛走，圍觀者後方便來了一位女子。

　　暮狸來到樹下，蹲了下來，望著飛鳥安詳的睡容，眼裡什麼也沒表露，只是撥了撥她凌亂的瀏海，隨後將她抱起，默默離去。

　　★

　　世知院的夜色下，左執事和天未雨在靜謐的湖畔旁散步。

　　「是我疏忽了，沒能及時發現侍女們違約。」

　　「這不是誰的錯，每個人都有自由意志，我能理解她的處境和想願，妳也不需要太過自責。」

　　「了解。」

　　他們走到那間低調的屋房前，屋外的侍女們向他們致意，其中一人抱著一團藍布。

　　「不把男嬰交給外國人嗎？」天未雨問。

　　「那會更危險。」

　　「了解。」

　　搶奪事件後，嬰兒便被安置在這個由左執事事先安排的秘密地點，交由從左右院派來的侍女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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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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