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埗社區中心的三號面談室,午後的陽光被厚重的墨綠色遮光窗簾牢牢阻隔,只餘下邊緣縫隙滲入的幾縷微弱光線,在空氣中形成朦朧昏黃的光柱,勉強切割著室內的陰沉。空氣裡刻意噴灑的廉價柑橘味清新劑,早已被一種更為沉重、黏滯的氣息取代——那是恐懼、絕望與長久沉默發酵的味道。林子晴坐在那張磨損了邊角的布藝小圓凳上,指尖無意識地反覆摩挲著筆記本粗糙的紙緣,目光緊緊鎖定在對面牆角那片濃重的陰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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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琳回來了。依舊是那件彷彿盔甲般包裹全身的深灰色連帽衛衣,帽子拉得更低了,幾乎完全吞噬了她的臉龐輪廓。她像過去十幾次會面一樣,沉默地、僵硬地靠著冰冷的牆壁站立,雙手深深地插在寬大的衛衣口袋裡,彷彿要將自己整個塞進去藏起來。頭顱低垂的角度顯示出前所未有的沉重,視線死死地、近乎執拗地釘在腳下那雙洗得發白、邊緣開裂的帆布鞋尖上。自從一周前,被母親周太在中心接待處當眾撕扯辱罵、警察介入將她和妹妹欣欣帶往婦女庇護中心後,這是她第一次重新踏入這間面談室。此刻的她,周身散發出的氣息不再是單純的抗拒或戒備,更像一團凝結成實質的、深不見底的絕望與恐懼,沉重得讓室內稀薄的空氣都變得膠著、難以流動。她裸露在袖口外的手腕上,那次衝突留下的幾道新鮮抓痕已經結痂,暗紅色的痂殼突兀地橫亙在舊傷之上,如同醜陋的烙印,無聲地訴說著那場風暴的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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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的心懸在嗓子眼,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她太清楚阿琳正在經歷什麼。警方和社署的危機介入社工雖然接手,阿琳和年幼的欣欣也暫時被安置在銅鑼灣那家戒備森嚴的婦女庇護中心。但母親周太的態度成了最大的阻礙——她不僅拒絕合作,反覆強調只是「家庭糾紛」,甚至反咬一口,指責阿琳「反骨」、「說謊」、「誣陷親生父親」。調查因此陷入僵局,舉步維艱。庇護中心那扇厚重的鐵門,只能提供短暫的喘息,絕非長久之計。長遠的安置方案、複雜的法律程序、母女之間已然破碎的關係… 一切都懸在深淵之上,搖搖欲墜。而阿琳,這隻被徹底嚇破了膽的雛鳥,在經歷了公開的羞辱和對母親徹底的失望後,帶著更深的傷痕,重新縮回了她僅剩的、名為「沉默」的堅硬外殼裡,將自己封閉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深、更密不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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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琳,」子晴的聲音放得極輕、極緩,彷彿怕驚擾了沉睡的夢魘,也怕震碎眼前這脆弱的平靜,「呢幾日…喺新嘅地方(庇護中心)住得點?瞓得著嗎?欣欣呢?佢細路女,有冇喊住搵…搵屋企?」她謹慎地選擇著最安全、最不易觸發痛覺神經的詞彙作為切入點,小心翼翼地繞開所有禁區——「屋企」、「阿媽」、「阿爸」這些詞,此刻無異於滾燙的烙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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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回應。阿琳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像一張瞬間拉滿的弓。插在衛衣口袋裡的手,似乎在內部攥緊了拳頭,透過厚實的布料也能感受到那股緊繃的力量。帽簷下的陰影,如同凝固的墨塊,紋絲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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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並不氣餒,更不急躁。黃Sir沉穩的教誨言猶在耳:在創傷的深淵邊緣,沉默的、堅定的陪伴,其力量有時遠勝過千言萬語的勸慰。她拿起筆,在空白的筆記本頁頂端,鄭重地寫下當天的日期和時間。然後,她只是靜靜地坐著,身體微微前傾,呈現出專注而開放的姿態,目光平和地落在桌面上那盒未開封的紙巾,耐心地等待著。牆角那盞落地燈散發出柔和昏黃的光暈,靜靜流淌在兩人之間狹小的空間裡。空氣中,只有筆尖偶爾劃過紙張留下的極細微的沙沙聲,以及牆上那隻老舊掛鐘指針走動時發出的、單調而清晰的滴答聲。每一聲滴答,都像是在無情地丈量著沉默的重量與時間的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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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重而緩慢。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子晴幾乎要以為,今天這場漫長的等待,又將以無聲的僵持畫上句號。希望如同風中殘燭,搖曳欲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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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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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極其輕微的、壓抑到極致的抽泣聲,如同繃緊到極限的琴弦驟然斷裂時發出的、細若遊絲的尾音,猝不及防地從那低垂的帽簷下逸了出來。那聲音細弱得幾乎要被掛鐘的滴答聲淹沒,卻帶著一種令人心臟驟然緊縮的、深入骨髓的悲傷和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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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握筆的手猛地頓住,筆尖在紙上洇開一小點墨跡。她倏地抬起頭,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聚焦在那片陰影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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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琳瘦削的肩膀開始無法控制地輕微聳動。那聳動起初微弱得如同秋風中最後一片顫抖的枯葉,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極力的壓制。漸漸地,幅度越來越大,頻率越來越急,彷彿體內蟄伏的巨獸正在瘋狂掙脫鎖鏈。她死死地低著頭,彷彿要將臉埋進胸口。雙手猛地從衛衣口袋裡抽了出來,不再掩飾,而是用盡全身力氣般緊緊地、絕望地攥著衛衣寬大的下擺,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廉價的布料在她手中被揉捏、扭曲成一團凌亂的褶皺。壓抑了太久的嗚咽聲,終於衝破了喉嚨的封鎖,斷斷續續地從緊咬的、滲出血絲的牙關裡擠出來,不再是細弱的尾音,而是受傷小獸瀕死般的哀鳴,充滿了無盡的痛苦和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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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嗚…」那破碎的哭聲在死寂的房間裡迴盪,每一個音節都像重錘砸在子晴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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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立刻放下筆,動作輕柔卻迅速。她身體更大幅度地前傾,雙手虛按在桌面上,呈現出全然接納的姿態,聲音放得比羽毛更輕柔:「阿琳,唔使驚,呢度好安全。真係好安全。你想喊,就大聲喊出嚟,唔使忍,唔使驚醜。冇人會怪你。」她沒有貿然靠近,只是將桌上那盒紙巾輕輕地、穩穩地推到桌子邊緣,推到離阿琳觸手可及的地方。「紙巾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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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微小的、充滿善意的動作,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阿琳內心最黑暗、最沉重的閘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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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琳猛地抬起頭!劇烈的動作讓那頂一直遮蔽著她面容的灰色衛衣帽向後滑落,第一次完全地、毫無遮擋地露出了她的臉。那張原本清秀卻總是過分蒼白的臉龐,此刻佈滿了縱橫交錯、肆意流淌的淚水,像乾涸河床突逢暴雨。眼睛紅腫如桃,眼神裡不再是空洞的死寂或麻木,而是翻湧著驚濤駭浪般的痛苦、深入骨髓的恐懼,以及一種瀕臨崩潰的絕望。她的下唇被自己咬破了,一絲鮮紅的血跡混雜著淚水滑落,留下觸目驚心的痕跡。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彷彿有千言萬語堵在喉頭,卻被無形的恐懼之手死死扼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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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佢…佢…」阿琳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剛艱難地吐出兩個字,就被更洶湧的淚水和劇烈的抽噎狠狠打斷。她渾身顫抖,像寒風中最後一片葉子,眼神驚惶地掃視著四周,彷彿那施暴者的陰影無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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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腎上腺素飆升,但她強迫自己保持絕對的冷靜和外在的沉穩。她知道,此刻自己就是阿琳唯一的錨點。她的聲音沉穩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安撫力量:「阿琳,慢慢嚟,唔使急。吸氣…呼氣…」她做出示範性的深呼吸動作,「『佢』係邊個?發生咗咩事?你慢慢講,一個字一個字講,我喺度聽住,我喺度陪住你。冇人會傷害你,我保證。」她清晰地重複著安全的承諾,目光堅定地與阿琳驚惶的淚眼對視,傳遞著無聲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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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琳的呼吸急促得像破舊的風箱,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痛苦的抽噎。她像是用盡了靈魂深處最後一絲氣力,才從緊咬的、染血的牙關裡擠出那兩個沉重如山的字:「…阿…阿爸…」話音未落,巨大的恐懼再次如海嘯般將她淹沒,她猛地用手死死摀住自己的嘴,彷彿僅僅是吐出這兩個字,就會招來滅頂之災。嗚咽聲變得更加淒厲、絕望,身體蜷縮得幾乎要折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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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係阿爸?」子晴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雖然所有的線索早已指向這個答案,但親耳聽到這血淋淋的確認從受害者的口中說出,依然讓她渾身發冷,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她穩住心神,聲音保持著驚人的平穩,引導必須具體,才能幫助阿琳從情緒的漩渦中暫時抽離:「阿爸…佢點樣對你?佢做咗啲咩?你慢慢講,講清楚。」她的問話像手術刀,精準地指向事實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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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問話,如同打開了潘多拉魔盒的最後一道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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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琳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彷彿回憶本身就是一場正在重演的酷刑。她鬆開緊抓衣擺的手,那隻手因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著。她顫抖的手指,帶著無盡的恐懼,指向自己左側臉頰上那片尚未完全消退的、青黃交錯的瘀傷;又顫巍巍地指向自己包裹在寬大衛衣下的手臂、腰側。她的聲音斷斷續續,每一個破碎的音節都浸透了血淚,夾雜著痛苦的抽噎和生理性的乾嘔,艱難地從喉嚨深處擠出來:
「…佢…佢飲…飲醉酒…返嚟…」
「…少少…少少嘢唔順超…睇我唔順眼…就…就打…發癲咁打…」
「…掟嘢…鬧…鬧得好難聽…話我係…係賠錢貨…生嚿叉燒好過…話我…我丟佢架…」
「…扯…扯我頭髮…好痛…掟…掟我落…落張床度…個頭撞到床頭櫃…嘭一聲…」
「…用…用腳踢…踢我個肚…踢我背脊…」她說到這裡,身體猛地向內蜷縮成更小的一團,雙臂死死環抱住腹部,彷彿那可怕的劇痛此刻正在體內復燃,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牙齒咯咯作響。
「…欣欣…欣欣驚到喊…佢…佢好細膽…想攔…想護住我…」阿琳的眼神瞬間被無盡的恐懼和強烈的自責吞噬,「…佢就…就一手推開佢…好大力…欣欣個頭…個頭撞…撞到衣櫃角…好大聲…流血…」她的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巨大的負罪感讓她幾乎窒息,「…嗚…我冇用…我真係冇用…我保護唔到妹妹…我係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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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抑了十幾年、積累了無數個恐怖日夜的痛苦和恐懼,一旦找到宣洩的出口,便如失控的山洪般傾瀉而下,勢不可擋。阿琳的傾訴開始變得混亂而破碎,時間線交錯,細節卻殘酷得令人窒息,夾雜著痛苦的呻吟、恐懼的顫抖和生理性的反胃:
「…佢…佢試過攞…攞佢條皮帶…咻咻聲…抽落嚟…」
「…鎖…鎖我喺廁所…黑蚊蚊…成晚…冇燈…好凍…好驚…隔住道門…聽到佢…佢喺廳度鬧阿媽…」
「…話…話我再敢講出去…同人講…就…就殺咗我…殺咗欣欣…燒咗間屋…佢…佢真係做得出的…」
「…阿媽…阿媽佢…」提及母親,阿琳的語氣陡然變得複雜,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悲憤、失望和一種近乎心死的冰冷,「…佢淨係識坐喺度喊…細細聲喊…叫…叫我忍…叫我唔好激嬲佢…話…話佢以前都係咁捱過嚟…話男人係咁…」她喉嚨裡發出嗚咽,「…佢…佢仲話係我曳…係我唔識睇眉頭眼額…激嬲阿爸先會咁…叫我認錯…」這來自最親近之人的二次傷害,比拳腳更錐心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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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的心隨著阿琳每一句血淚控訴而揪緊、下沉,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捏。她沒有打斷,沒有急於追問細節,只是用堅定、充滿著深切同理與無條件接納的目光,牢牢地注視著阿琳。她不時用最簡短卻有力的詞語回應:「嗯。」「我知道。」「係。」「然後呢?」「佢太過份了。」這些話語如同黑暗海面上穩固的燈塔發出的光束,支撐著阿琳在痛苦回憶的驚濤駭浪中掙扎,不至於被徹底吞噬。她飛快地在筆記本上記錄著關鍵詞和短句:皮帶抽打、鎖廁所過夜、死亡威脅(殺人/縱火)、母親消極/指責受害者、推撞幼妹致傷… 字跡因為內心的巨大震動和憤怒而顯得有些潦草、力透紙背。這已不僅僅是偶發的家庭衝突或體罰,而是長期、系統性的嚴重身體虐待與精神恐嚇!是赤裸裸的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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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真係好驚…」阿琳哭得幾乎喘不上氣,瘦弱的肩膀劇烈聳動,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痛苦的哨音,「…晚晚…晚晚都驚…驚佢返嚟…驚…驚鎖匙開門聲…驚…驚佢腳步聲…驚…驚佢呼吸聲…我唔想返去…死都唔想…」她抬起那張被淚水徹底浸透、佈滿絕望的小臉,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裡,此刻只剩下最深切的哀求和瀕死的掙扎,「…林姑娘…我…我求下你…我同欣欣…可唔可以…可唔可以永遠永遠都唔返去?我驚…我真係好驚…驚佢遲早有一日…真係會…真係會打死我哋…」她像溺水者抓住唯一漂浮的浮木,用盡全身力氣死死盯著子晴,眼神裡燃燒著最後一絲對「生」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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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強烈到幾乎令人窒息的責任感與保護欲,如同岩漿般在子晴胸腔裡奔湧沸騰。她用力地、重重地點頭,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鋼鐵般的堅定:「阿琳!你做得好好!講出嚟真係需要好大好大嘅勇氣!你已經好叻女!你放心,我哋唔會!絕對唔會俾你同欣欣返去一個咁危險嘅地方!你哢嘅安全,係我哋而家最最緊要嘅事!」她立刻從隨身的文件夾中抽出早已準備好的「兒童保護個案緊急住宿申請表」和「家庭暴力受害人庇護中心延長住宿申請表」,藍色的表格在昏黃光線下顯得格外肅穆。「我哢而家就幫你處理!申請將你同欣欣暫時安置喺更安全、更穩定嘅地方!等法庭頒佈正式嘅保護令,禁止你阿爸接近你哢!然後,我哢會安排長遠嘅兒童住宿照顧服務,確保你哢得到好好嘅照顧同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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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遠…住宿?兒童…之家?」阿琳眼中閃過一絲茫然和更深的、對未知的恐懼,但「安全」、「保護」這幾個字眼,如同甘泉注入乾涸的心田,壓倒了一切疑慮。她胡亂地用早已濕透的袖子抹著洶湧的淚水,用力地、像抓住救命稻草般點頭,喉嚨裡發出模糊的嗚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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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立刻埋首填寫表格,一邊飛快地書寫,一邊用最簡潔清晰的語言向阿琳解釋接下來的程序:「我哋填好呢份緊急申請,黃Sir簽名後會即刻傳真俾社署緊急支援組。佢哢會評估,好快安排你同欣欣轉去專門嘅兒童之家,嗰度有受過訓練嘅職員照顧細路,環境安全好多。至於你阿爸…」她頓了頓,語氣堅決,「警方同法庭會處理。你需要做嘅,係記住你今日講嘅每一句話,必要時可能要錄多次口供。唔使驚,我同社署姑娘都會陪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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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子晴專注地填寫表格,鋼筆在紙上沙沙作響,阿琳的情緒稍微平復,小聲啜泣著點頭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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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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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巨響!面談室那扇不算厚重的木門,被一股夾雜著狂怒與蠻力的衝擊狠狠撞開!門板猛地拍在牆壁上,發出令人心悸的震顫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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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太那張因為極度憤怒和屈辱而徹底扭曲變形的臉,出現在硝煙瀰漫般的門口。她顯然是費盡心思打聽到了阿琳被帶回社區中心的消息,一路追蹤而至。她頭髮凌亂如草,雙眼佈滿駭人的紅血絲,像兩簇燃燒的鬼火,死死地、怨毒地瞪著桌邊的子晴和牆角縮成一團的阿琳,整個人散發著一頭被徹底激怒、陷入瘋狂的母獸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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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女包!你個冇陰功嘅反骨仔!你仲有面嚟呢度?!仲要同呢啲專搞風搞雨嘅外人亂噏廿四?!」周太的尖嘯聲如同銼刀刮過玻璃,瞬間撕裂了房間裡短暫的平靜。她根本不等回答,一個箭步帶著風聲衝了進來,枯瘦如柴卻蘊含著瘋狂力量的手指,如同捕食的鷹爪,目標明確地、狠毒地抓向阿琳的頭髮!帶著要將她生吞活剝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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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太!唔好!」子晴幾乎是憑著本能從凳子上彈起!身體比大腦更快一步行動!她猛地橫跨一步,用自己整個身體堅決地擋在阿琳面前,張開雙臂形成一道人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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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啦——!」周太蓄滿怒氣的指甲未能抓到阿琳的頭髮,卻狠狠地在子晴來不及收回的左前臂上劃過!三道火辣辣的刺痛感瞬間傳來,皮膚上立刻浮現出清晰的、滲著血珠的紅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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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太!停手!冷靜啲!動手解決唔到任何問題!」子晴忍著手臂上鑽心的刺痛,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前所未有的嚴厲和威懾力,張開的雙臂如同護雛的羽翼,死死護住身後嚇得魂飛魄散、整個人縮到牆角恨不得嵌進牆壁裡的阿琳。阿琳發出恐懼到極致的、短促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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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靜?!我點冷靜?!你叫我點冷靜?!」周太像一頭徹底失控的困獸,指著子晴身後的阿琳破口大罵,唾沫星子四處飛濺,「你個天收嘅!生嚿叉燒好過生你!養你咁大就係等今日嚟害我全家?!你老竇係衰!飲醉酒係會發下癲!脾氣係臭!但係邊個屋企冇嗌交?邊個冇打過仔女?洗唔洗搞到報警?!洗唔洗搞到差人上門拉人?!搞到隔離鄰舍、三姑六婆個個都知?!我哋嘅面俾你丟到落鹹水海喇!以後仲使見人?!」她的聲音因極度的憤怒、羞恥和一種被逼至絕境的恐懼而扭曲變形,尖利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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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猛地將那怨毒得幾乎要滴血的目光轉向子晴,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仲有你!呢個咩狗屁社工!係咪你喺背後教唆佢?!係咪你喺度挑撥離間?!拆散人個家好有成就感啊?!好威啊?!我哋自己屋企嘅嘢自己關埋門解決!關你咩事?!要你多手?!你即刻同我撤銷曬啲亂咁填嘅申請!帶阿琳同我返屋企!而家!立刻!馬上!」她嘶吼著,狀若瘋癲,又試圖繞過子晴這道人牆去拉扯躲在牆角瑟瑟發抖的阿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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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太!」子晴用盡全身力氣穩住下盤,再次堅決地擋住她的去路,聲音如同寒冰炸裂,帶著清晰的警告和強大的壓迫感:「你再敢碰阿琳一下,我即刻報警!呢度裝咗閉路電視!清清楚楚影住你而家嘅行為!襲擊社工!恐嚇未成年受害人!夠料拉你返差館協助調查!你唔信就試下!」她迅速掏出手機,拇指穩穩地懸停在緊急撥號鍵上,目光如炬,毫不退縮地直視周太瘋狂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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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警?!你夠膽報啊!你報啊!」周太氣得渾身篩糠般抖動,被子晴冷冽的氣勢、清晰的指控(「襲擊」、「恐嚇」、「閉路電視」)以及那隨時可能按下的撥號鍵震懾了一下,動作有瞬間的凝滯。她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眼神在瘋狂的憤怒和一種深藏的、被徹底剝奪掌控權的恐懼與滅頂的羞恥感之間劇烈掙扎。她猛地再次指向子晴身後那團小小的、顫抖的身影,聲音陡然帶上了哭腔和一種窮途末路的絕望:
「你…你咁樣做…同拎刀捅死我有咩分別?!個老公俾你搞到要上差館,隨時坐監!個女俾你教到反骨唔認阿媽!個家就散曬!徹徹底底散曬!我以後仲有咩面目出去見人?!『家醜不可外揚』啊!你明唔明?!祖宗十八代留低嘅道理!我哋自己嘅嘢,關起門自己打生打死都係我哋嘅事!你點解…點解要逼到我哋冇晒退路?!點解要趕盡殺絕?!」她吼著,眼淚終於混雜著鼻涕滾滾而下,那淚水裡是憤怒、委屈、無助,但最深處,是對「家醜」外揚所帶來的社會性死亡的極度恐懼,這種恐懼根植於她的血脈,遠比皮肉之苦更讓她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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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醜不可外揚?」子晴看著眼前這個同樣被父權和暴力文化深深戕害、此刻卻將矛頭對準更弱小者的可悲女人,心中五味雜陳,有憤怒,有悲哀,更有無法忽視的沉重。但阿琳臉上未消的瘀青、手腕上刺目的傷痕、剛才那字字泣血、控訴著皮帶抽打和死亡威脅的傾訴,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烙印在她的靈魂深處。她挺直了那並不寬厚卻異常堅韌的脊背,聲音清晰、沉重,一字一句,如同審判的錘音,砸在死寂而壓抑的空氣中:
「周太!冇人想拆散你個家!冇人想睇到家庭破碎!但係,當你口中嘅『家』,變成一個會打死人、打殘人、令到兩個未成年女晚晚驚到發噩夢唔敢瞓嘅地方!當你所謂嘅『醜』,係指一個父親長期用皮帶抽打佢十六歲嘅親生女!鎖佢喺黑廁所成晚!恐嚇要殺死佢哋兩姐妹!咁呢個『醜』,就唔係你關起門可以自己『解決』嘅私事!呢個係嚴重嘅刑事罪行!係對阿琳同欣欣生命權、健康權、人格尊嚴嘅極度踐踏!你作為佢哋嘅母親,唔單止冇挺身而出保護佢哋,反而要佢哋繼續忍受呢啲非人嘅虐待,要佢哢『忍』!你咁樣做,」子晴的目光銳利如刀,直刺周太眼底,「同幫兇有咩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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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你含血噴人!你…」周太被子晴這番擲地有聲、直指核心的控訴噎得啞口無言,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指著子晴的手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嘴唇哆嗦著,卻再也拼湊不出一句完整的辯駁,只剩下粗重混亂的喘息和壓抑不住的、充滿怨毒與絕望的嗚咽。那「幫兇」二字,像兩把淬毒的匕首,精準無比地刺中了她內心深處那最隱秘、最不堪、最不願面對的角落。長久以來的自我麻醉和逃避,在此刻被無情地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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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姑娘!乜事?!」門外及時傳來黃Sir沉穩而急切的聲音,他和身形魁梧的保安阿伯顯然聽到了巨大的動靜,疾步趕來。黃Sir經驗豐富,目光如電,迅速掃了一眼室內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狀況,魁梧的身軀立刻像山一樣擋在情緒崩潰的周太和子晴之間,同時對阿伯使了個凌厲的眼色。阿伯會意,默不作聲地移動到周太側後方,形成無形的包圍與威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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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太!冷靜!有咩事坐低慢慢傾!動手只會令件事更糟!」黃Sir的聲音帶著強大的安撫力量和不容置疑的權威,他一手虛按,做出制止的手勢。他轉頭看向子晴,語速極快,聲音洪亮,確保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傳入周太耳中:「林姑娘!阿琳嘅緊急兒童住宿申請表填好未?!填好即刻交俾我簽名!我同社署緊急支援組嘅張姑娘保持緊密聯繫!佢已協調好葵涌一間高保密性嘅兒童之家床位!今日內必須完成轉介手續!確保兩位小朋友絕對安全!」他刻意強調了「高保密性」、「兒童之家」、「絕對安全」這幾個關鍵詞,這是比婦女庇護中心更具保護力、更指向長期安置的明確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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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太聽到「兒童之家」、「今日內轉介」、「高保密性」這些詞,如同被抽掉了最後一根支撐的脊樑骨,整個人猛地晃了一下,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得乾乾淨淨,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她怨毒地、像是要將子晴生吞活剝般狠狠剜了她一眼,又看向牆角那個縮成一團、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的親生女兒阿琳,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最終,所有的憤怒、辱罵、指責都化為一聲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充滿無盡怨憤和失敗感的低吼。她猛地一跺腳,帶著一身狼狽和沖天的怨氣,像鬥敗的野獸般衝出了面談室,那倉惶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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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裡瞬間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阿琳劫後餘生般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在空曠中顯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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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長長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氣,緊繃的神經驟然鬆懈,這才清晰地感受到左臂上那三道抓痕火辣辣的刺痛,心臟還在胸腔裡狂跳不止。她顧不上自己,立刻轉過身,蹲在蜷縮在牆角的阿琳面前,視線與她齊平。看著那張驚恐未消、佈滿淚痕和絕望的小臉,她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柔與堅定:「冇事喇,阿琳。真係冇事喇。佢走咗。我哋唔會俾任何人強迫你返去。我哋而家就搞掂啲手續,送你去安全嘅地方。」她輕輕地,用未受傷的手,將一張乾淨的紙巾遞到阿琳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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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琳抬起那雙被淚水徹底模糊的、如同受驚小鹿般的眼睛,怯生生地看了看子晴手臂上滲血的傷痕,又望瞭望門口黃Sir那如同定海神針般的高大身影,再看向子晴那雙寫滿關切與守護的眼睛。那雙盛滿了無邊恐懼的琥珀色眼眸深處,終於,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浮現出一絲微弱到幾乎看不見的、卻又真實存在的漣漪——那是一絲名為「信任」的光芒。她極其輕微地、帶著試探和巨大的不確定,點了點頭,顫抖著接過了那張紙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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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重新拿起筆,深吸一口氣。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周太的怨毒和淚水的鹹腥。她將筆尖穩穩地落在「緊急住宿申請表」最重要的「申請原因及風險評估」欄目上。潔白的紙張,此刻承載著千鈞重擔。她用力地、清晰地、一筆一劃地寫下:
「**申請人周美琳(16歲)及其妹周美欣(5歲)持續遭受生父嚴重家庭暴力,包括但不限於:頻繁肢體虐待(拳打腳踢、使用皮帶抽打)、精神虐待(死亡威脅、長期恐嚇、禁閉)、疏忽照顧。生母周XX未能提供有效保護,並存在阻撓求助、責怪受害人及試圖強行帶離安全環境之行為。基於兒童最大利益原則及即時人身安全風險(存在致死致傷高風險),緊急申請安置於受保護之高保密性兒童住宿照顧設施,以隔絕施虐者接觸,確保人身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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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力透紙背。這不僅僅是一份格式化的申請表格,更是一份擲地有聲的宣言!是對「家醜不可外揚」這具陳腐枷鎖的公開宣戰!是將兒童的生命安全和基本人權,置於一切家庭虛偽「完整」表象之上的、不容妥協的專業抉擇!她知道,這份申請遞交上去,意味著與周太徹底的、不可挽回的決裂,意味著阿琳和欣欣將面臨可能漫長的司法程序、身份轉變和與原生家庭的深度分離。但看著阿琳手腕上那刺目的傷痕,聽著她剛才那字字泣血、控訴著皮帶與黑暗禁閉的哭訴,子晴心中再無半分猶豫。深水埗午後的陽光,終究無法穿透社區中心厚重的窗簾。這間小小的、瀰漫著淚水與憤怒氣息的面談室裡,一個家庭早已存在的深刻裂痕,被徹底地、血淋淋地暴露在陽光之下,再無彌合的可能。而林子晴,這個年輕的社工,在淚水、鮮血(她自己的和阿琳的)、憤怒與尖銳道德困境的烈火淬煉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深刻地觸摸到這份職業最沉重也最鋒利的內核——當溫柔的陪伴與傾聽不足以抵禦暴風雨、守護生命時,她必須挺身而出,成為弱者身前最後一道堅實的堤壩,哪怕這意味著要親手撕裂「家」那看似溫情脈脈、實則藏污納垢的表象。她鄭重地在申請人(社工)簽署欄,簽下自己的名字——「林子晴」。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在劫後餘生的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堅定,如同戰鼓擂響。長夜依舊漫漫,而守護的征程,才剛剛拉開最艱難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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