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ZoMf68WUI
那天在公園,丁兆踩著翻卷的垃圾頂風行走,灰濛濛的記憶釘死在段洋腦海裏,不知何時,他總是走神,假想自己在當時的結點做出另一個選擇,一切是否會更好。如果加上獎金,他的薪資庫裏已經累積了三十餘萬,雖說暫時發揮不出用途,但房貸到底是消了,他日複一日的工作,以現有的時間流逝速度來看,一年似乎也見不得很長。據說替人坐一年牢也不過百萬報酬,每天給人打電話,難道不比坐牢舒服——這是遊主管時常強調的。
“然後呢?”
段洋擺脫迷走的思緒回到現實,面前是一個剛入職兩天的新人,而自己被安排過來教他。
“你這樣回復,花螺要冷醃之後才能做那道菜的基底,B54的肝臟口感欠佳,研究部還在調試中。你回他前面的話,什麼口感之類是我跟你說的。”
年輕人笨拙地打著字,大概是因為緊張,反復刪掉好幾次錯字。
“現在打電話過去。”
“打電話?他……他說只有晚上有空。”
“那到時要你自己發揮,我可不會陪你等到晚上。”段洋拍拍他的肩,“D級客戶罷了,容錯率很低的,放輕鬆,我下班了。”
段洋回到自己的工位,把工牌扔進抽屜,對全神貫注盯著電腦的盧剛說:“吃飯去了。”
“你上個月銷售額進全部門前十,當然有心思吃飯,青出於藍嘍……”
“那陪我去抽根煙。”
“沒空,幫我問下庫管藍鰭金槍魚還有沒有囤貨。”
“金槍魚?這是哪道菜?”
“玉首霜顏的改良版,說來奇怪,昨天一下出來了八個改良版,除了魚片,還有往腦袋裏塞藏紅花和馬糞海膽的。”盧剛歪頭思考,“我之前聽說負責這道菜的廚師是個老頑固,怎麼突然開竅了?”
陳組長走過來,插身二人之間,敲一敲桌子:“我去聯繫庫管,段洋有其他事情要忙。”
“我已經下班了。”段洋說。
“有人連專線找你。”
“什麼?”盧剛較段洋更為吃驚,停下手頭忙活的事情,扭頭看向他們。
周邊的同事們都將驚惑的目光投過來,陳組長拿出一個厚實的按鍵手機:“拿去吧,你是我們組第一個獲得專線資格的員工,也是第一個和A級客戶接觸的員工,我帶你去專線房,好好把握這次機會。”
段洋瞪大眼睛,用同樣訝異的眼神回敬盧剛,極力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心底生起一陣莫名的愧意。跟著陳組長乘電梯更下一層樓,專線房比他想得要小,只有一套桌椅,陳組長肥大的身軀擠進來後就再容不下第三者了,他簡單介紹了房間內的儀器便離去,留段洋一人面對手機上的來電呼叫。
“您好。”段洋一面打招呼,一面慌忙地翻找紙筆。
“你只有不到半小時的時間。”
熟悉的音色令他僵了幾秒,由於不敢確信,他只能戰戰兢兢地重複剛才的問候:“您好?”
“聽我說,段洋,不管現在什麼情況,不管你經歷了什麼,你必須逃出去。”
“姚潔?”
“你手上的是一臺蒙宿的終端機,有很高的訪問許可權,你得逃出去,我告訴你怎麼走。”
“你怎麼知道這些?”
“我在試吃會。”
“什麼?”
此時電話裏傳來一個陌生的男音:“你再不讓我走,他們很快就會發現我失蹤!”
“姚潔,他是誰?”
“別多問,你拿著這個去西廊道,一直往前走……”
“沒用的,已經有人驗證過了。”
“你說的那個人是彭馳嗎?”
段洋沉默片刻:“對。”
“請你告訴我……他還活著嗎?我需要給他家人一個交代。”
“他……”
“我明白了。”姚潔清了清嗓子,“聽著,我不會讓你走他的老路,你可以從西廊道的工作間走,那裏有高級職員用的電梯,跟彭馳一樣,你會下到養殖場,不過是在外圍,然後是重點,你得進控制室把大門打開,用它們製造騷亂,然後借助它們當掩護去整個單元層的控制中心,那才是開關出入口的地方。”
“他不敢的。”男聲說。
“閉嘴!”姚潔呵斥道。
“我不知道,姚潔。”段洋環視周身的顯示器,“他們在監聽我。”
“不會的,你要相信我,我旁邊是一個有V級許可權的人,他很瞭解那裏。”
“我說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活著。”
“解放它們,段洋。”
男聲嗤笑道:“解放B54……我真是操了。”
“解放亞種人……”段洋喃喃道,“拯救亞種人……”
“想想彭馳,就算你無作為,選擇留下,那麼蒙宿不會讓你善終的。”
焦慮在這時達到了頂峰,段洋觸電似地跳起,快步走到門口,兩側是並排的其他專線房,大都是空房,他走到電梯前,低聲回應姚潔:“有個不錯的消息,我就在普通員工電梯前面,可以直接上到中轉層。”
電話彼端爆發出急促的衝擊聲,姚潔紊亂的鼻息噴在收音口上,段洋聽得出她在顫抖。
“他們在砸門,沒時間了……”
緊接著是男聲的呼救:“我在裏面!我被挾持了!”
升到中轉層後,段洋將終端機放在凹槽解鎖電梯,手機裏嘈雜的噪音令他的神經緊繃,進入電梯後,他置身於刺耳的寂靜中,這次的下降比原先進普通員工電梯的位置更深,他的喉嚨麻痹了,艱難地發出聲音:
“姚潔,你那裏怎樣了?”
電梯門打開了,是一個無人的大廳,段洋走出來,大腦吃力地解析這個房間的意義,五個造型蓬鬆的單人沙發面朝同一個方向——是一堵嵌著螢幕的牆壁。
“姚潔……這裏好像是開會的地方,我不知道……”
他看見幕牆後有一扇門,門後是向下的樓梯,拐角處設置了一方天井,但其實並沒有天,通亮的光源來自頂燈,照射在綠得虛假的文竹上。轉彎之後,他來到一個遍佈電箱的小室。
“我好像找到地方了。”因為姚潔沒有回應,段洋像是在自言自語,“控制室……這裏是控制室,有一塊好大的玻璃,我能透過它看見下麵,但是……”
姚潔氣喘吁吁地說:“段洋,我剛把門堵住了,我們還剩一些時間。”
但是玻璃外是一片漆黑。段洋確信這裏是養殖場,他想不出這片面積空闊,甚至可以媲美大型商場的地帶,除了供亞種人活動之外還有什麼別的功能。
“我前面有好多按鈕,我現在很迷惘。”
段洋手足無措地摁了幾下,抬頭觀察一圈,發現牆上有個十分顯眼的刀閘,他走過去用力拉下它,魔鬼呻吟似的低鳴聲貫穿耳朵,地面微微震動,他從控制室的另一個口走出去探尋聲源,一扇厚達半米的機械防爆門敞開著,他一頭紮進裏面的世界,夾雜著糞臭的燥風像一層薄紗蒙在他臉上,這絕不是自然風,他能聽到不遠處的巨型扇葉昏昏轉動的聲音。
但向那裏望去時,依舊是象徵死亡的墨色。
“這裏太黑了,我看見控制室裏面的光線照到的地方。”
段洋撫著眼前的鐵牆,手指敏銳的觸覺使他察覺到細小的凹痕,是被人用不那麼鋒利的利器刻上去的,他最大限度地張開眼皮,看清那是一個長條形的圖案,沒有整體輪廓,似乎是將許多個線團單體串聯在一起形成的。
“這……這是羊肉串?這像羊肉串。”
“什麼?”姚潔問。
“好像是小孩子畫上去的……我不明白……這裏怎麼會有……”段洋向後退了一步,發現下麵還有許多與之平行的類似圖案,“等等,我覺得是一種文字。”
“籠子呢?那裏肯定有關它們的籠子!”
“沒有,沒有籠子。”
段洋又向上看,也許因為繪畫者夠不著,那裏並沒有圖案,卻有一個巨大的相框,裏面的照片與遊主管辦公室裏的一樣,是坐在輪椅上的蒙宿創始人文冕。
手機裏再次響起猛烈的撞擊聲,姚潔的聲音卻沒有半分驚恐:“段洋,他們要進來了,他們害死了我媽媽,我不會投降的,我……”
聲音消失了,段洋無力地垂下緊握手機的手,看見上面顯示無信號。四周的照明燈突然開啟,段洋的眼睛一陣澀痛,抬起手擋住光,眼窩溢出淚水。
“她難逃一死。”像是從照片裏出來一般,文冕坐著電動輪椅出現在段洋身後的高臺上。
段洋木訥地轉過去,隨後更多的照明燈被打開,養殖場的全貌展現出來,起伏有致的人造草原覆去大部分地面,塑膠質感的岩石三三兩兩挺立著,低窪處的湖泊像工業生產的廉價鏡子,十餘個渾身赤裸的亞種人從遠處的樹林裏走出來,警惕地逼近段洋。
“所以,這裏是……”
“國家。”文冕說,“一個沒有人知道的秘密國家。”
更多亞種人走出來,密密麻麻的,黑壓壓的。
“這他媽是個監獄。”
文冕發出稀碎的笑聲,兩手手指交叉,鬆散地放在腹部,慵懶地舒轉一圈脖子:“你去問問,它們自由得很。”
“你他媽下來,你統治不了任何人。”
“我聽到你跟她說,你要解放它們?”文冕憐憫地盯著他,“你們的行蹤從一開始就沒有絲毫隱私可言,你至今還認為害死你的是蒙宿,不,其實是那個自稱偵探的蠢貨,知道這裏的人很多,但只有他不想閉嘴,願意幫他犯蠢的人很多,但偏偏是你被選中。”
段洋感到背後躁亂的腳步聲愈來愈近。
“你現在站著的地方正在孕育一個新的種族,如你剛來時看到的走廊上的壁畫,它們在進化,速度比我們最初預想的要快很多,人類學會生火用了數十萬年,它們只用了五個月,第十七個月,新的語言誕生,第二十二個月,新的文字誕生,第二十九個月製作工具,第三十一個月嘗試農耕。你覺得我是它們的君王?瞧,我的照片不止你旁邊有,這裏的石頭,這裏的樹木,甚至它們居住的茅草屋裏都掛著,所以更確切地說,我是它們的神。”
“你……你憑什麼認為它們會對一直你忠誠下去?”
“你身後的它們是迭代了至少二十次的基因改造結果,最初版本的B54早就售罄了,它們並不穩定,有的暴戾,有的消沉,還有的會思考外面的世界,所幸的是沒有自我繁殖能力,你看現在這些穩定的個體,正是由於忠誠,我才放心把生殖器還給它們。”文冕欣慰地俯視自己的子民,然後瞟向因為恐懼而哽咽的段洋,繼續說道,“你知道它們的生育速度有多讓我驚喜嗎?生的甚至比賣的快……它們的生活環境無比擁擠,無比惡劣,我將它們擄走,將它們的孩子擄走,大卸八塊喂進別人嘴裏,哪怕到了這樣的地步,它們仍然拼了命繁衍,仍然崇拜我,敬畏我,完全有悖於自然規律,這恰好證明它們是最卑劣的族群,最下賤的物種。”
亞種人們最終圍上來,留出一個直徑五米的圓堵住段洋,位於內圈的那些人,手裏皆握著長矛,舉起來對準他,保持著隨時待命的姿勢。
“它們看出了你對我的敵意,它們要消滅你,來吧,照你先前承諾的那樣拯救它們吧。”
文冕拋下最後一聲嘲笑,操控輪椅後退,隱入黑暗中。一個較高大的亞種人往前挺進一步,像嘴裏含了核桃似地說著奇怪的話語,段洋看見他的腰間掛著彭馳的頭顱——臉頰塗滿花花綠綠的顏料,看上去是個裝飾品。
“你們是人,你們不能被奴役……你們應該推翻他。”段洋還想說下去,可恐慌抽空了他全部動力,咬肌不受控制地抽搐。
一支矛被擲過來,段洋被它貫穿心臟,才後知後覺地顯露出驚駭的表情。
“你們應該推翻他……”
又一支飛過來刺中他的右臉,由於力度不如先前那支大,從而攜著肉塊掉在地上,漏風的嘴無法說話,他亦哀亦怒,無力地跪在地上。它們默契地縮小包圍圈,狠命搠著他的背,像織毛衣似地攪他的腸子。殘存的意識支撐他目睹自己生命的最後時刻:它們後來散了,只剩下大概四五個,抬起猶如斷藕一樣的他,合力丟到火堆上,這時他才感到了那麼點溫暖,撅嘴親吻火舌,寬慰地笑起來。
ns3.136.20.207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