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泉之行結束得比預期早。
那晚在水霧繚繞的池中尷尬相遇後,三人之間的氣氛變得微妙而曖昧。林煥然總能在不經意間捕捉到兩位女子交換的冰冷眼神,或是刻意保持的過度禮貌。第二天的早餐桌上,蘇媚和趙靈兒幾乎沒有直接對話,而是以他為中轉站傳遞信息。
「請問林先生能否轉告旁邊的趙小姐,紅糖餅很美味,值得一試。」蘇媚微笑著說,眼神卻冷得能結冰。
「勞煩林先生告知對面的蘇夫人,無需掛心我的飲食喜好。」趙靈兒不緊不慢地回應,語氣平靜得近乎刻意。
林煥然夾在中間,只覺得頭大如鬥。午飯時分,他藉口不適,提議提前結束行程回城。兩位女子終於達成了難得的共識,一同表示關切並贊同返程。
回到城裡,他們在林宅門前道別。趙靈兒似乎有話要說,卻在蘇媚警惕的注視下改變了主意,只是遞給林煥然一張便條,低聲囑咐他服藥時間。
次日清晨,林煥然發現便條上除了藥方,還有一行小字:「後日午時,天師祖宅等你。有重要發現。」
他將便條仔細折好,藏入貼身口袋。胸前的符文自溫泉回來後安靜了不少,但他知道這平靜不會持久。如果想要找到根本解決之道,他必須更深入地了解蘇媚的本質——那個被稱為「畫皮妖」的存在。
思索再三,林煥然決定赴約。後日清晨,他藉口前往藝術學院處理公務,謹慎地避開了墨夜那雙過於靈敏的琥珀色眼睛,來到了城南一處隱蔽的小巷。
天師祖宅坐落在城南老城區的深處,外表看來不過是一座略顯陳舊的四合院,紅漆大門上卻佈滿了細緻的符文雕刻,在陽光下泛著微弱的藍光。門前兩側各有一株高大的柏樹,如同守護的巨人,沉默地佇立著。
林煥然才剛走近,大門便悄然開啟,趙靈兒一身淺灰色長褂立在門內,神色肅穆。
「煥然,你來了。」她的眼中閃過一絲喜悅,但很快又恢復了專業的冷靜,「進來吧,小心腳下的門檻,那是結界的一部分。」
林煥然跨過高高的門檻,立刻感到一股微弱的能量波動從腳底掠過,彷彿穿越了某種無形的屏障。他不禁回頭望了一眼,恍惚間似乎看到門外的空氣微微扭曲,如同隔著一層半透明的薄膜。
「這是...」
「防妖結界,」趙靈兒解釋道,「能抵禦大部分超自然力量的侵擾,也能阻隔外界對祖宅的感知。」她微微一笑,「在這裡,你可以暫時不必擔心被某些...好奇的眼睛所觀察。」
穿過庭院,二人來到了祖宅後院的一座獨立書閣前。這是一座雙層的木質閣樓,通體暗紅色,每一根檁條、每一塊木板上都刻滿了細小的符文。推門而入,撲面而來的是陳舊書卷和檀香混合的氣息,讓林煥然不由得深吸一口氣。
閣內光線昏暗,唯有頂窗透進幾縷陽光,在滿是塵埃的空氣中形成金色的光柱。四壁都是高聳的書架,上面整齊地排列著各式古籍、卷軸和木匣。正中央放置著一張寬大的紅木桌,上面已經攤開了數本古籍和幾卷泛黃的手稿。
「這裡是天師家族的秘閣,收藏了歷代天師的研究成果和超自然見聞錄。」趙靈兒的聲音在安靜的閣內顯得格外清晰,「尤其是關於各類妖物的記載,可能是世間最為詳盡的資料庫。」
林煥然被這莊嚴肅穆的氛圍所震懾,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腳步。他小心翼翼地走到木桌前,目光落在攤開的古籍上——那是一本裝幀古樸的線裝書,書頁已經泛黃,但墨跡依然清晰。
標題赫然寫著《畫皮妖考》。
「這是我祖上張道陵天師所著,」趙靈兒解釋道,「詳細記載了畫皮妖的起源、特性和各種表現形式。」
「張道陵...」林煥然輕聲重複,「是與張誠有關嗎?」
「嗯,張誠正是我們家族的一支。」趙靈兒點頭,「他是明代最負盛名的天師之一,同時也是一位傑出的畫家。正是這種雙重身份,使他能夠創造出前所未有的封印方式,將妖物封入畫中。」
林煥然的心跳加速了——這正是他一直想了解的關鍵信息。「所以蘇媚確實是被他封印的...」
「不僅如此,」趙靈兒的聲音變得更加嚴肅,「根據家族記載,張誠與蘇媚之間還有更複雜的關聯。」她翻開另一本記事冊,指向一段文字,「這是張誠的親筆記載,講述了他如何識破並封印蘇媚的過程。」
林煥然俯身閱讀,那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記載著一個令人心驚的故事:
「...媚娘本為書香世家之女,才情洋溢,尤善詩詞。初識之時,不過是一次文會偶遇,便被其清麗容貌與過人才學所吸引。往來數月,漸生情愫。然近日察覺諸多異象:夜半入夢,精力日耗,書齋中物品無故失蹤...」
「...深入調查後才知,媚娘並非凡人,而是自唐代流傳至今的畫皮妖,擅以人皮為蒙,吸人精氣為生。其本體已不可考,恐怕早已物換星移...」
「...痛定思痛,不得不施展天師秘術,將其封入《月下仕女圖》中。然此非尋常封印,乃是結合天師法術與丹青之道的創新之法。畫中結界既是囚籠,也是一方獨立空間,使其不至灰飛煙滅,但又不能危害常人...」
讀到這裡,林煥然已經感到一陣心悸——這段記載與蘇媚所述的經歷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但視角截然不同。在張誠眼中,封印是不得已的選擇;而在蘇媚看來,這是一場殘忍的背叛。
「張誠也愛過她...」林煥然喃喃自語。
趙靈兒輕嘆一聲:「是的,這正是最為悲哀的部分。我懷疑,正是這種情感羈絆,使得封印出現了某種漏洞,讓蘇媚能在特定條件下部分脫離畫作。」
林煥然繼續翻閱著,很快發現了一段關鍵描述:
「...有異於尋常畫皮妖者,媚娘似有真情實感,此乃畫皮妖進化至高階後可能出現的特性。然不可存幻想,縱有情感,其本性終究是吸取人類精氣為生,無法違背妖物的根本屬性...」
「高階畫皮妖能夠擁有真實情感?」林煥然抬頭問道,眼中閃爍著希望的光芒。
趙靈兒謹慎地點頭:「理論上是可能的。隨著時間推移和閱歷增長,某些妖物能夠發展出接近人類的複雜情感。但...」她停頓了一下,神情變得凝重,「這並不意味著她能夠完全擺脫妖性的束縛。對精氣的渴求是刻在骨子裡的本能,無法通過意志力克服。」
「就像人類無法不呼吸...」林煥然若有所思。
「正是如此。」趙靈兒贊同道。
接下來的數小時裡,二人深入研究了更多關於畫皮妖的資料,包括其弱點、能力範圍、以及可能的應對之法。林煥然學到,高階畫皮妖通常會儲存多張「皮」,以應對不同場合的需要;血月期間,畫皮妖的力量會達到頂峰,但同時也是其最為脆弱的時刻,因為能量高度集中於特定目標;而最重要的是,如果能破壞畫皮妖與其「皮」之間的聯繫,可以暫時削弱其力量。
「這些資料...太珍貴了。」林煥然感慨道,「從未想過世間竟有如此多的超自然奧秘。」
「大多數人一生都不會接觸到這些。」趙靈兒微笑道,「能夠看見超自然世界的人很少,而你,煥然,不僅能看見,還與之深度交織。」
林煥然抬頭,發現趙靈兒的眼神中帶著一絲複雜的情感——欣賞、擔憂、還有某種更深的情愫。陽光透過頂窗灑在她的側臉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金邊,襯著她清麗的輪廓。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嚴肅的天師傳人,而更像是那個與他共度童年的鄰家女孩。
「靈兒,謝謝你一直以來的幫助。」林煥然真誠地說,「如果沒有你,我可能早已...」
「別這麼說。」趙靈兒輕聲打斷他,「我們是朋友,不是嗎?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
提起童年,兩人之間的氣氛突然變得輕鬆起來。他們開始回憶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在河邊捉蝌蚪,在山後的小亭子裡分享零食,在夏夜的庭院裡看螢火蟲...
「記得那次你為了幫我撿風箏,結果自己摔進水溝裡了嗎?」趙靈兒笑著問,眼中閃爍著調皮的光芒。
「當然記得,」林煥然也笑了,「我衣服全濕了,還是你偷偷從家裡拿了你爺爺的舊衣服給我換上。」
「爺爺發現後可是訓了我好久。」趙靈兒的笑容帶著一絲懷舊的溫暖,「他說我太粗心,不夠淑女。」
「在我眼裡,你一直是最好的...朋友。」林煥然柔聲說,最後一個詞似乎有些遲疑。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一種奇妙的靜謐在他們之間流淌。趙靈兒的眼神變得柔軟,嘴角的弧度既甜蜜又有些憂傷。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周圍的書卷、符文、古老的木質書架都成了靜默的見證者。
但這寧靜很快被書閣外的一陣急促腳步聲打破。一位年長的天師弟子匆忙走入,對趙靈兒行了一禮:「小姐,時辰已到未時,您囑咐的藥材已經準備好了。」
趙靈兒這才如夢初醒,連忙站起身:「多謝提醒。」她轉向林煥然,「我需要去配製你的藥物,你先休息一下,待會一起用晚飯再送你回去?」
林煥然看了看窗外,發現太陽已經西斜,心中一驚——他在祖宅待的時間遠超預期。「恐怕不行,」他歉意地說,「我答應過媚兒今晚要早點回去。」
提起蘇媚,兩人的表情都變得嚴肅起來。趙靈兒點點頭,理解地說:「那我先送你出去。記得把今天學到的知識好好記在心裡,它們可能在關鍵時刻救你一命。」
臨行前,趙靈兒塞給林煥然一個小布袋:「這是特製的安神茶,效果比之前的更強。每天一包,睡前服用。還有...」她壓低聲音,「如果發現任何異常,尤其是關於'皮'的跡象,立刻通知我。」
帶著滿腹的新知識和微妙的心情,林煥然離開了天師祖宅。
——————
回到家中,林煥然立刻感受到了一股詭異的氛圍。
屋內一片寂靜,沒有蘇媚慣常的迎接,也沒有墨夜懶洋洋的身影。窗簾緊閉,使得室內顯得昏暗而壓抑。當他走進客廳時,終於看到了蘇媚——她靜靜地坐在沙發上,面容蒼白,嘴唇緊抿,眼睛直視前方,彷彿沒有察覺他的歸來。
「媚兒,我回來了。」林煥然試探性地問候。
蘇媚緩緩轉頭,眼神冰冷得讓他不寒而慄:「學院的事情處理完了?」
「嗯...」他含糊地回應,「有些文件需要簽署,耽擱了一些時間。」
「是嗎?」蘇媚的聲音平靜得可怕,「那麼,趙小姐的天師祖宅風景如何?符文結界可有讓你大開眼界?」
林煥然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了。「你...」
「我當然知道。」蘇媚冷笑一聲,「你以為墨夜只是普通的貓嗎?它一直跟著你,直到被那座宅子的結界擋住。」她站起身,眼中閃過一絲紅光,「我本以為我們已經達成了某種協議,但顯然,你寧願背著我,與那個天師女孩密謀。」
「不是密謀,」林煥然解釋道,「我只是想更了解你...了解畫皮妖的本質,找到能讓我們共存的方法。」
「通過翻閱那些將我們描繪成邪惡妖物的天師典籍?」蘇媚的聲音中帶著受傷和憤怒,「那些書只會告訴你如何消滅我,而不是理解我!」
「媚兒,冷靜下來...」林煥然嘗試安撫她,但蘇媚已經轉身離開,背影僵硬而憤怒。
接下來的晚餐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進行。蘇媚幾乎沒碰她的食物,而是以一種近乎冷漠的態度觀察著林煥然的一舉一動。當他提出一些日常話題時,她只是以單音節回應,或是乾脆無視。
睡前,當林煥然從浴室出來時,他注意到床頭的相框被面朝下放置——那是他和趙靈兒兒時的合影。而當他打開抽屜,想取出趙靈兒給的安神茶時,發現布袋已經不見了。
「你在找這個?」蘇媚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手中拿著那個布袋,「真遺憾,我打開時不小心灑了。」她的語氣中沒有絲毫歉意。
林煥然沉默地看著她,心中明白這場較量已經升級為公開的冷戰。最終,他沒有爭辯,只是默默地躺下,閉上眼睛,假裝睡去。
深夜,一陣輕微的聲響將他從半睡半醒中驚醒。他小心地睜開眼,透過微弱的月光,看到蘇媚站在衣櫃前,似乎在尋找什麼。當她打開衣櫃門時,一股淡淡的腐臭味飄散在空氣中,讓林煥然不由得屏住呼吸。
蘇媚從衣櫃深處取出一個扁平的包裹,動作輕柔而謹慎。她背對著林煥然,開始解開包裹。在昏暗的光線下,林煥然無法看清她究竟在做什麼,只能隱約看到她的輪廓在奇怪地變化——彷彿她正在脫下一層無形的外殼。
一陣微風吹來,窗簾輕輕掀起,月光灑入,照亮了蘇媚手中的物品——那是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精緻得近乎完美,但邊緣泛著一絲詭異的青灰色。
林煥然強忍著驚恐,繼續假裝熟睡。他看著蘇媚熟練地將那張「皮」貼在臉上,輕輕揉搓,直到它完美地融入她的肌膚,看不出絲毫痕跡。整個過程安靜而迅速,顯然她已經重複過無數次。
當蘇媚重新躺回床上時,林煥然的心跳快得幾乎要衝出胸腔。趙靈兒的警告言猶在耳:「畫皮妖會儲存多張人皮...」而現在,他親眼見證了這一點。
第二天,趁蘇媚外出採購的機會,林煥然鼓起勇氣檢查了那個衣櫃。起初,他只看到普通的衣物,整齊地掛在衣架上。但當他仔細搜索衣櫃的深處時,發現了一個隱蔽的暗格。
打開暗格,他倒吸一口涼氣——裡面整齊地排列著五六張「人皮」,每張都薄如蟬翼,栩栩如生。有的看起來年輕貌美,有的則顯得成熟端莊,甚至還有一張帶著些許異域風情的面容。更令人不安的是,每張「皮」都泛著淡淡的腐臭,如同久遠的死亡氣息。
在這些「皮」的下方,還有一本小巧的筆記本。林煥然顫抖著手翻開,發現裡面記錄著每張「皮」的來源、年代和特性。最令他震驚的是,其中一張標注為「原形」的「皮」看起來異常老舊,記載的時間竟是「大明永樂十三年」——那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了。
「所以,我認識的蘇媚,只是衆多面具中的一個...」林煥然喃喃自語,心中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恐懼和悲傷。
突然,衣櫃深處傳來一陣詭異的蠕動聲,打斷了他的思緒。林煥然警覺地向後退了一步,盯著黑暗的衣櫃深處。在短暫的靜寂後,一團模糊的黑影從衣物間竄出,快速掠過他的視線,消失在房間的角落。
「什...什麼東西?」林煥然驚呼出聲,心跳如鼓。
「煥然?你在房間裡嗎?」蘇媚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腳步聲越來越近。
林煥然迅速合上暗格,關好衣櫃門,佯裝整理書桌上的文件。當蘇媚推門而入時,他強裝鎮定地抬頭:「啊,媚兒,你回來了。」
蘇媚的目光在他和衣櫃之間游移,眼神中閃過一絲警覺:「你在找什麼嗎?」
「沒什麼,只是在整理一些舊稿件。」林煥然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對了,剛才我好像看到衣櫃裡有什麼東西竄出來,黑影一樣的...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蘇媚的表情瞬間凝固,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可能是老鼠吧,這棟老宅子總是有些小動物。」她轉身走向衣櫃,輕輕撫摸著櫃門,「不過,如果你在找什麼特別的東西,不妨直接問我,我的衣櫃可不喜歡被翻動。」
她的語氣表面上輕鬆,但眼神中的警告意味卻十分明顯。林煥然感到一陣寒意沿著脊椎爬上——這已經不再是暗示,而是直接的威脅。
「我明白了。」他輕聲回應,決定暫時按兵不動。
當晚,林煥然躺在床上,聽著蘇媚均勻的呼吸聲,思緒卻萬分清醒。衣櫃中的發現如同一塊巨石,壓在他的心頭。那些「人皮」,那個黑影,還有蘇媚隱藏的真實身份——所有這些都指向一個更為黑暗和複雜的真相。
趙靈兒的話在他腦海中迴響:「縱有情感,其本性終究是吸取人類精氣為生...」但他又想起張誠的記載:「媚娘似有真情實感...」
林煥然輕輕摸著胸前的符文,它在黑暗中散發著微弱的紅光,如同一個無聲的倒計時。血月將至,決戰在即。他必須做出選擇——是相信蘇媚尚存的人性,還是接受她不可改變的妖性?是尋求拯救,還是準備對抗?
窗外,一輪新月高懸,清冷的光芒照在地板上,形成一道銀色的光帶。而在衣櫃的深處,似乎又傳來了那微弱的蠕動聲,如同某種生物在黑暗中悄悄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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