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國》 - 【十二】昭夜

　　聖子密教的消息在民間造成不少話題，它尤其向不知情的眾人揭示了男嬰的存在。

　　當困苦於已逝樂土的人們無處宣洩他們的憤慨，他們會說，這都是聖子密教的錯。

　　在他們眼裡，聖子密教背負了破壞自然和諧的所有責任，同時也是企圖以種族混血方式抑或象徵性方式使男性復歸的邪教組織。

　　他們不需要去推論男性如何因左執事的種種作為而回歸，就能因失去樂土的憤慨和男性復歸的恐懼將錯誤全部歸咎於聖子密教。

　　當人們認為土地遽動是為了反抗男性的回歸，他們就會代替「天意」排斥男性的回歸。

　　當人們排斥男性的回歸，他們還可能編造各種理由加以支持自己的論點，成為最極致的逃避者。

　　這群人建立了一個信仰體系，他們以這份信仰去對抗自己憑空捏造的敵對信仰。

　　然而，他們也沒有錯。

　　在永夜中燈火輝煌的女兒國能一直發展下去，根本不需要為了接納男性的回歸而破壞本來的和諧。

　　可惜的是，有一個人揭開了人們極力覆蓋的傷疤。

　　她很有勇氣，因為她沒有選擇逃避。

　　★

　　陽雪所在的會堂中，早期加入的反動派成員都已是熟面孔，而許多得到信仰的人成為了新加入的成員，以翻倍的人數前來參與這次聚集，會堂的擺桌規模也因此變大。

　　在討論正式話題前，人們即興地辦起酒宴，歡迎自己和所有新成員的加入。

　　陽雪沿著宴席的長桌敬酒，同時掃視這些新加入的面孔。

　　有一位眉清目秀的高馬尾女子吸引到她的目光。

　　女子後腰倚著桌子，站著飲酒，態度不急不徐，有一雙幹練的眉眼。

　　「妳是？」

　　女子朝陽雪瞥一眼，低頭看著酒杯：

　　「暮狸。」

　　「妳是哪裡人？」

　　「我來自黎明閣。」

　　「能說說為什麼來到這嗎？」

　　暮狸的理由很簡單。她對樂土是否健在沒什麼興趣，但她從飛鳥身上聽聞過預言。過客的到來漸漸使她五味雜陳。

　　她想起生病的飛鳥羸弱的姿色。

　　「和預言攪和在一起的感覺很糟，我不像我所服侍的人一樣那麼順應萬物。」

　　「原來如此。」

　　宴會結束後，眾人在座位上等待陽雪開口。

　　陽雪直截了當地說：

　　「勸退聖子密教是必要的，最好能夠影響左執事的意志。」

　　「怎麼勸退？」

　　「當然是信念層面的汰換。可以讓他們對男嬰失信。只要能淡化他們的影響力，對終止土地遽動應該都會有幫助。」

　　說到這，會堂門口出現一位女子，對陽雪來說她已經算半個熟人了。

　　「那麼，歡迎你們來到左右院。」女子走近。

　　「她不是聖子密教的人嗎？」旁人耳語。

　　「嫣夕？」

　　「又見面了。」嫣夕甜笑。

　　「妳來這裡做什麼？」

　　「來邀請的。左右院的大聚會就快開始了，不親自參與嗎？」

　　「我不需要露面。」

　　「畢竟是邪教儀式？」

　　陽雪當然不會選擇攪擾那個場面。她抗拒嫣夕的挑釁行為，但不想做出太過火的舉動，以免激起人們的情緒。

　　會堂的聚會在嫣夕離去後不久便解散。

　　「我們也去看看吧。」

　　幾位反動派成員討論著左右院大聚會的事。

　　★

　　飄飛著螢火蟲的草原空地上，一艘天舟泛起微微的橙色光芒。

　　「走吧。」

　　渡羽和左執事進入天舟。

　　天舟上，渡羽按捺著不安，不管是對此行的目的、對聖子密教，還是對左執事。

　　他在等待未知成為已知。

　　「七生狐說她也會去。」

　　「她和你說了嗎？」

　　「是啊。」

　　兩人所指的並不是同一件事。

　　天舟很快便降落在一座小空島上——

　　一片漆黑，一簇小火，一棵垂柳，一條斷階。

　　永夜有兩個地方不在夜裡，其一是黎明閣，其二是左右院。

　　渡羽回首，已不知天舟所往。

　　通向黑暗的斷階上，左執事拉著他的手，他仰首看去，不見星月的黑暗中有道明輝，它像野獸張口，將兩人吸入。

　　渡羽在強大拉力下失去意識。再度睜開眼睛時，身子正緩緩飄降。

　　世界只有天地一線。頭上是浩瀚星海，腳下是無垠花原。

　　他失去了語言能力，停止了思考，也清空了情緒。

　　天空那不叫夜，叫「星晝」。不是夜中有星，而是星中有夜。

　　流水花原上皆是小亭石座，極光細流在空氣中搖曳，「仙人」在其中談笑。

　　無人眉心間是沒有銀河螺旋的。

　　這些靈氣四溢的女子自左右觀來，鑽石般的雙眸彷彿照亮他靈魂深處。他們是比較特殊的存在，左執事也曾是其中一員。

　　他越向中心深入，前方的建築便越來越具體。朦朧燈火逐漸顯化出來。

　　三座高聳台基上的宮殿映入眼簾。中央是三重檐歇山頂的正殿，兩側建有面朝內斜的三重檐廡殿頂宮殿，也就是左院和右院。

　　它們不像黎明閣正襟危坐，不像世知院好自矜誇，也不像心生院故作神秘，就只是三座如閒雲孤鶴的殿宇，華麗卻顯得樸實，宏偉卻保有謙恭。

　　★

　　一列列華貴裳衣的女子自廊廡紛紛進入殿中的會議廳。

　　廳中琳琅滿目，錦彩使人目不暇給，圍成大圓的排排座席上已坐滿高貴賓客，各個都是永夜政治體系中的重要人物或其關係人。

　　這些人雖然知情，但僅有少數人參與了結果的推動及促成。所有人都感受到自己是顛覆昔日永夜的革命先驅。

　　與會者中能見左執事、飛鳥、臥梅、嫣夕、七生狐，和蒔蘿，包含其他百餘位的出席者，每個皆擁有不同背景抑或來自不同機構。渡羽能叫出名字或稱謂的只有四位。

　　他在左執事身旁四處觀望，深知這並不只是參觀，而是一場盛大的聚會。

　　人們不喜繁文縟節。左右院聚會沒有任何主持，沒有任何討論。肅穆莊嚴的氛圍尚在醞釀，眾人只是內心平靜地等待，這之中也不乏一些寒暄和敘舊。

　　一些人簇擁著臥梅和她虛心求教；飛鳥的舊識前來予以關切；七生狐的人脈使她在這亦能和人道長論短，而左執事在這卻顯得有些孤立。

　　在時機成熟的那一刻，廳後的長廊走出了幾位面容慈祥的侍女，前頭那位抱著一團金紋紅布。

　　他們走到中心的刺繡地毯上，現場寂靜下來，此時左執事牽起了渡羽的手。

　　「來吧。」

　　渡羽來到侍女們面前，他能看見那是一名嬰兒，在毛布中露出小巧眠容。

　　他接過侍女懷中的嬰兒，神情有些恍惚。

　　侍女輕輕撥開布巾，他瞧見了嬰兒私處，頓時不知如何反應。

　　「這是男嬰。」

　　他感受不到真實。

　　「為什麼要給我看？」

　　侍女只是靜靜凝望他的目眸。

　　★

　　渡羽意識到自己見證了永夜中的第一名男嬰。

　　在絕陽劫發生後，瘟疫桎梏便一直存在。渡羽心底很清楚，所以他不曾過問瘟疫是否還持續著。而現在，他相信瘟疫的問題或許已經得到解決。

　　他也相信男嬰的出現會為永夜帶來衝擊性影響，也下意識認為會產生正面效果，直到他憶起聖子密教四個字。

　　眾人輪流面見了男嬰，侍女們在廳中遊走展示，不可思議的感嘆此起彼落。驚嘆以外只有一片寧靜，宛如觀覽於博物館間，無聲中瀰漫著對生命繁衍的敬崇、對文明歷史的感慨，以及一切如願以償的安定。

　　在這之後，臥梅已悄然離去，渡羽看見七生狐默默遠去的背影，他以為自己會再和她說上話。

　　左執事依舊坐在她的座席上，既觀察著廳中慢慢散去的人群，也像是在沉思著什麼，引發渡羽心中的諸多遐思。

　　渡羽看著左執事，嫣夕也看著渡羽。那位外國人終於親身出現在她眼前。

　　蒔蘿看見嫣夕，便誠摯地走上前：

　　「這不是百橋城城主嗎？」

　　「我已經很久沒回宮了，就當作是我卸職了吧。」

　　「怎麼了嗎？」

　　「沒什麼。過去的雅士現在成了霸佔資源的高官，宴席從沒休止過，開心對吧？」

　　「辛苦了。」

　　蒔蘿望向那些侍女，又回頭說道：

　　「妳怎麼看？」

　　嫣夕莞爾：

　　「新的時代需要新的象徵。」

　　廳中的另一端，飛鳥也小話了一陣。

　　「右執事！」一位女子走向飛鳥。

　　「有幸再次相會。」

　　「妳不回來左右院嗎？」

　　「恐怕沒辦法。」

　　「妳是一個人來的嗎？」

　　「是的。」

　　在這個聚會上，左執事和右執事睽違已久地同處一室。一些旁觀者覺得自己見到了神仙組合，渡羽則是因那聲招呼才驚訝發現飛鳥的真實身份。

　　左右執事的衣容反差正如同他們彼此獨特而不相斥的心性。一個包覆著猶如軍士的紮實套裝，隱含著化智謀為行動的魄力；一個穿著素樸卻流露典雅的紬，身披著淡薄的白底羽織，服上的每處縫紋彷彿一吹即散。紬的下襬開衩，是為了便於行動，還是為誰而破格的俏皮，沒有人知道。

　　飛鳥在離去之際和左執事打了照面：

　　「保重。」

　　「妳也是。」

　　兩人之間平淡如水。

　　左執事在靜默中起身，周圍的稀疏人群始終對她敬畏三分，遲遲沒有靠近。

　　渡羽終於找到機會，問道：

　　「這一切都是妳的計畫嗎？」

　　他在這個地方苦思良久，將從入夜開始直至現在的回憶全部翻了一遍，始終沒有出現男嬰誕生的線索，即便他跟隨左執事已久。

　　想到自己作為男性，很可能對這個世界產生了某種微妙影響，他便想，臥梅的預言會不會早已提到這件事？男嬰的存在和他、和土地遽動、和左執事都有所關聯，也因為如此，他害怕發覺聖子密教的事。

　　在他所能掌握的脈絡中，他只知道左執事是這名男嬰出現的幕後推手，但他不願面對那些人們口中給左執事塑造的形象。

　　左執事先是微微愕然，隨後淡定如故，只回了句：

　　「相信我。」

　　★

　　渡羽先離開了。

　　侍女們將男嬰帶回長廊內的某處房間。

　　左右院聚會後，剩下的人們三五成群。會議廳門口處，一場對峙正在發生。

　　原來是一些未參與聚會的人混了進來。

　　他們說左執事假借道義，濫用能力，秘密成立了一個組織或關係網，以一塊樂土為代價，藉由預言中提及的過客來達成他們的共同目標——男嬰的神聖復歸。

　　「為什麼執著於這件事？」反動派的人對一位少女說道。

　　少女孤身一人辯解：

　　「你們的根據並不切實。」

　　「是嗎？無論如何，男性復歸帶來的壞處遠大於好處。」

　　幾個人加入了少女：

　　「怎麼證明？」

　　「回首文明的歷史就知道，即便接納全新的世界，男性也會再度凌駕於女性。」

　　「你們只是在因噎廢食。」

　　「文明社會的演化進程並非只有一種。」旁人附和。

　　對面的女子們還在尋找立足點，這時候，蒔蘿也順道附和了一句：

　　「你們口中的聖子密教可是多數人，在這被業力拖垮的世界中擁抱男性的回歸。」

　　「聖子密教？」一旁的少女問道。

　　「只是他們製造的邪教標籤。」

　　對面的女子不甘示弱：

　　「你們根本不理解永夜國建立的初衷。」

　　場面正要失控的時候，左執事加入了。

　　她一語不發，面無表情。反動派的女子們有些退縮。

　　其中一人鼓起勇氣發言：

　　「妳接應了外國人，接應了男性的回歸。」

　　「我只是順應一切變化。土地遽動和過客的到來是冥冥中相應的。」

　　「胡說！」

　　「好了。」旁人制止了那位同夥。

　　反動派和「聖子密教」的人不歡而散。

　　左執事目送他們離去。她留到最後，直至會議廳空無一人，除了她自己。

　　二胡的音色裊裊響起，聲聲哀戚。

　　★

　　旁人訴說著左右院發生的所有事，陽雪專注傾聽。

　　當眾人認知到男嬰真的存在時，許多憤懣的情緒自心中爆發。

　　陽雪在這氛圍底下絲毫不受干擾。

　　只因為她意識到一件重要的事：

　　「這名男嬰，是唯一的一名嗎？」

　　激烈的話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陷入沉思，其中一人說道：

　　「從第一次知道男嬰直到現在，永夜沒有任何男嬰誕生的消息。」

　　「那這確實是唯一的一名。」

　　陽雪一直以來確信瘟疫桎梏從未解開，而現在，她欣喜的情緒無處可藏，只因她的信仰變得更加堅定。

　　「我們的根據是對的。——

　　「地母神從來沒有違背我們的心意，她一直在反動左執事的意志！」

　　所有人茅塞頓開，面露喜色。

　　正如他們所說，土地持續遽動是因為左執事謀劃並利用過客製造男嬰的作為觸怒了地母神。

　　如果地母神沒有解開瘟疫桎梏，就代表她始終守護著人們的心意。

　　為了復得樂土，讓女兒國永世長存，陽雪當機立斷地開始執行下一個計畫。

　　她現在知道自己無力改變左執事意志，因此，她要拿掉左執事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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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昭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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