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位漂流瓶 - 2025.07.09 父親的視覺:未能說出口的愛

我剪了一輩子的頭髮，卻從未學會如何與自己的兒子對話。

這是我六十餘年生命中最深的遺憾，像是一把無形的剪刀，日復一日地修剪著我們之間本可能生長的情感。我站在理髮店的鏡子前，看著自己日漸衰老的面容，鬢角的白髮已不再需要染色便能顯眼可見，眼角的皺紋如同年輪一般訴說著歲月的流逝。

我的手——這雙曾經靈巧到能夠在顧客頭上創造奇蹟的手，如今已經開始顫抖，指節因長年工作而微微變形，皮膚上佈滿了乾紋。

店裡的年輕學徒常問我：「師傅，您是如何能在這一行堅持這麼多年的？」

我總是笑而不答。

他們不會明白，對我來說，理髮不僅是謀生的手段，更是我唯一能夠感受到價值的地方。在這裡，我是專業的，是被尊重的，是有話語權的。而在家裡，在兒子面前，我卻總是那個不知所措的父親，那個不懂如何表達愛的男人。

我曾經以為，養育孩子就如同修剪頭髮，

需要的只是技巧和耐心。

但我錯了，錯得離譜。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遠比頭髮複雜得多，

愛的表達遠比手中的剪刀難以掌握得多。

記得他小時候，每週日我會在家中為他洗頭。那是我們最親近的時刻，我的手指穿過他柔軟的髮絲，感受著他小小的頭顱在我手掌中的溫度。

我想說點什麼，想問問他學校的情況，想告訴他我有多為他驕傲，但話到嘴邊，卻總是變成了生硬的指令或毫無意義的說教。

「站直了！」我會命令，「別亂動！」

每當這些話脫口而出，我都能感受到他身體的緊繃，感受到他與我之間那道無形的牆又高了一些。

我知道我在傷害他，但我不知道如何停止。

在我成長的環境中，父親就是這樣對我的：嚴厲、冷漠、吝嗇於表達任何柔軟的情感。我以為這就是父親應有的樣子，直到我看到其他父親如何與孩子嬉戲，如何擁抱他們，如何毫不掩飾地表達愛意。

那時我才意識到，我繼承了父親的缺陷，如同一種無法打破的詛咒。

對待小兒子時，我嘗試做得不同。

也許是因為他出生時我已經年長一些，也許是因為長子讓我嘗到了失敗的滋味，我對小兒子更加溫柔，更加耐心。

我會笑，會誇獎，會輕聲細語。

但每當我這樣做，就會看到長子眼中的疑惑和受傷，彷彿在問：「為什麼他可以，而我不行？」這個無聲的責問讓我心如刀割，但我不知道如何改變，不知道如何彌補。

然後，是那個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的夜晚。

那天，學校打來電話，說他沒有交冷氣費的單子。我感到尷尬，感到被老師輕視——這個父親連孩子的學費單都管不好。

晚飯時，怒火和羞恥在我心中積累，最終以最糟糕的方式爆發。我拿起桌上的塑膠碗，朝他的頭上敲去。

「咚」的一聲響，接著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當我看到鮮血從他額頭流下，看到他臉上震驚和恐懼的表情，我的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崩塌。

我不是這樣的人，我告訴自己，我不是一個會傷害孩子的父親。但事實就擺在眼前，無法否認：我，就是那個將自己的兒子打傷的人。

恐慌中，我衝出門去，跑到附近的藥店買了紗布和消毒水。我的手顫抖得幾乎拿不穩錢，藥劑師看我的眼神充滿懷疑。

回到家後，我笨拙地為他包紮，但血還是不停地滲出來。

「我們要去醫院，」我最終說，聲音因為恐懼而嘶啞，「如果有人問起來，就說你從高架床上掉下來了，明白嗎？」

他點頭，沒有反抗，沒有質疑。

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眼中的理解和保護——他在保護我，一個不值得被保護的父親。

這認知比任何物理傷害都更令我痛苦。

在醫院裡，我撒了謊，他保持沉默。

醫生懷疑地看著我們，但最終還是接受了我的解釋。回家的路上，我想道歉，想抱抱他，告訴他我多麼後悔，多麼痛恨自己的行為，但那些話語如同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封鎖在我的喉嚨裡，無法釋放。

從那天起，我與他之間的距離更加遙遠。

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不敢碰觸他，

害怕自己會再次失控，再次傷害他。

而他，則變得更加沉默，更加小心，彷彿隨時準備應對來自我的攻擊。

歲月如梭，轉眼間，他已經長大成人，成為一個我幾乎認不出的陌生人。家庭聚餐上，我們坐在同一張桌子前，卻像是兩個偶然相遇的路人，除了必要的問候外，再無其他交流。

我看著他的側臉，尋找那個曾經讓我洗頭的小男孩的痕跡，但他已經變得如此陌生。

我想過無數次如何打破這沉默，

如何彌補那些年的傷害，但每次話到嘴邊，

又被我自己嚥了回去。

道歉似乎太晚，解釋似乎太蒼白，

任何言語都無法抹去那個夜晚的陰影。

年紀大了，我的視力開始衰退，連自己的頭髮都剪不好了。鏡子裡的我，頭髮參差不齊，顯得狼狽而衰老。

這個發現讓我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悲哀——

我，一個一生都在為他人修剪頭髮的人，

如今卻無法打理自己的外表。

上週的家庭聚餐上，他突然開口問我是否找別人剪頭髮了。這個簡單的問題讓我感到驚訝，因為這是多年來他第一次主動關注我的事情。

「自己剪的，」我回答，聲音比想像中更為低沉，「眼睛不好使了，看不太清楚。」

我沒有告訴他，我的手也開始顫抖，剪刀在我手中不再聽話，就像我的人生一樣，失去了控制。

「下次我幫你剪吧，」他說，聲音平靜而堅定，「我看了你剪頭髮這麼多年，多少學會了一些。」

那一刻，我感到一種無法描述的情感湧上心頭。不是感動，不是欣慰，而是一種深沉的悲哀和一絲遲來的希望交織在一起的複雜情感。我點頭，無法說出更多。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著他的提議。

想像著他的手——那雙我曾經傷害過的手，

如今要為我修剪頭髮。

這個畫面既美好又令人心碎。

這將是我們之間的一個轉折點嗎？

還是只是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過後一切如常？

昨晚，我獨自一人坐在店裡，翻看著舊相冊。

那些泛黃的照片記錄了他的成長：

他出生時我抱著他的樣子；

他學步時我牽著他的手；

他第一次騎自行車時我在後面扶著他……

照片中的我們看起來如此親密，如此正常，彷彿是一對普通的父子。

但我知道，照片只捕捉了表面，

而錯過了我們之間真正的故事。

我合上相冊，走到店裡的鏡子前，

凝視著自己的倒影。我看到一個疲憊的老人，

一個辜負了兒子的父親，一個不知如何表達愛的男人。但也許，還不算太晚？

也許，在生命的這個階段，

我們還有機會建立某種新的關係？

今天早上，我收到了他的信息：「爸，下週六有空嗎？我可以去幫你剪頭髮。」

看著手機屏幕上的這段話，我的心臟猛地一縮。這是一個橄欖枝嗎？一個和解的機會？一個新開始的可能？我的手指在鍵盤上徘徊，不知道如何回應。我應該說什麼？「謝謝」？「好的」？

還是應該直接道歉，為那麼多年的冷漠，

為那個夜晚的暴力，為我作為父親的所有失敗？

最終，我只回覆了一個簡單的「好」字。

這個字太小，無法承載我想表達的一切，

但也許這就是一個開始。

也許在他為我剪頭髮時，

在那個親密而安靜的時刻，

我能夠找到勇氣說出那些被壓抑太久的話語。

也許我能夠告訴他，雖然我不知道如何表達，

但我一直都愛著他。

也許我能夠請求他的原諒，不是因為我值得被原諒，而是因為這樣他才能放下過去，

不再被我的錯誤所束縛。

我看著店裡的剪刀、梳子和理髮椅，這些我一生都在使用的工具，突然感到一種奇怪的解脫。

多年來，我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理髮師，

是一個知道如何讓人變得更好看的專家。

但在人生最重要的關係上，

我卻是一個徹底的失敗者。

也許，是時候放下這些工具，放下這些自以為是的專業知識，學習如何成為一個真正的父親了——即使這意味著我必須先成為一個學生，在我的兒子面前，學習如何表達愛，如何道歉，如何接受他的寬恕。

也許，在下週六，當他的手穿過我稀疏的頭髮，當剪刀在我耳邊開合，我們之間會有一種新的理解，一種無需言語的和解。

也許，我們之間那些未能說出口的愛，終將以某種方式表達出來，不是通過華麗的言辭，而是通過這簡單的理髮儀式，這個角色的逆轉，這個父親終於學會接受兒子幫助的時刻。

我閤上店門，看著落日的余暉灑在街道上。

明天是新的一天，而下週六，

也許是一個新的開始。

對於一個已經六十多歲的老人來說，

學習如何成為一個好父親似乎太晚了，

但我願意嘗試。

因為如果有一件事是我在這一生中學到的，那就是：無論失敗多少次，明天的太陽總會再次升起，總會有新的機會讓我們嘗試做得更好。

而這一次，我不會再讓恐懼阻止我說出那句話：「兒子，爸爸愛你。」

即使它聽起來生硬，即使它來得太遲，

這依然是一個真相，一個值得被說出口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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