墮樂園 - 《CH.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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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緊門外的「夕彥」，腦海傾注千噸驚駭。

他留著深啡色捲髮，大眼袋承載小眼睛，通紅的鼻狀如蒜頭，唇上殘餘沒剃乾淨的短鬚。值得注意是那高大身材，身穿U記深藍色牛仔襯衫及牛仔褲，最後是黑色Timberland高筒鞋。儘管打扮說不上隨便，仍然掩不了他那陣毒男散發的頹然。

他跟先前那位大眾臉、雙手套滿指環的「夕彥」判若兩人，他倆唯一相似是那些舉動……臉色發白、身軀抽搐不定的舉動。

到底哪位是「夕彥」？

我才不信會有「兩人撞名」的肥皂劇式巧合，事情必定有蹺蹊。而且，到底這兩位「夕彥」與怪女關係何在，舉止又何以如斯詭異？

越是去細想，越是不敢想──

由於視線一直注視門孔外，我剛好目睹那一幕。「夕彥」被怪女扶進13D前，我察覺到他後頸位置，竟然被插了一支長形物，而由於他抽搐不已，長形物被弄丟墜地了……

隨著他倆終於步進13D並閉門，我在短暫寂靜裏忖度再忖度，一個危險的念頭萌生，令心臟「呯呯」瘋狂躍動。

數秒後，我不知是否鬼上身，竟一鼓作氣扯開門，根本沒想到會引起怪女注意。我撲出門口就撿起地上那物事，那從「夕彥」後頸丟落的長形物！

「呯！」我焦急地把門閉上，上氣不接下氣，生怕怪女會倏忽奪門衝進來似的。周遭回復靜謐一片，懸念卻窒鬱不散。

「When I feel lonely……Please stand beside me……」隔壁再次傳出《Milk》的嘈吵音樂，我卻對此不以為然。我只管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好讓呼吸暢順起來。

然後，我俯視手中那長形物，眉頭鎖不住泛濫的茫然。

竟然是一支針筒，金屬針配透明膠容器。裏面殘餘少量透明液體，似乎大量液體已注射進那位「夕彥」體內。

「支針……唔通係個女人打落……佢度嘅？裏面係咩液體嚟……點解要咁做……」我苦思冥想，驀然想起「夕彥」臉色煞白、身體失控抽筋般的異狀……難道這些行為跟注射的液體有關？這些液體……難道會使人錯亂失常？但為什麼？

「And feed me that milk……I always dream of……」

而且，陳叔明明斷言13D的梁小姐是啞的，而且是獨居的，那為何剛才她……竟懂得說話？

倘若陳叔所說真確，那麼……我只是假設……難道怪女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梁小姐？

但奇怪了，她明明擁有13D大門的鎖匙！這件事又該如何解釋？

事情太撲朔迷離了……難道她根本並非這裏的住客……

那麼，她到底是誰？

「No more deep sorrows……No more cheap love songs……」

一個恐怖念頭驟現，我驀然想起那種事，四肢登時麻痺。

不是聽說過，隔壁13D單位是凶宅，而去年曾發生命案嗎？

命案。

記憶縷縷浮現，聽聞隔離單位曾發生吊頸自殺案，由於我從不問詳外界事態，對此案了解亦欠奉……但我記得死者好像是……一名殉情的女性……自殺案當時震驚全棟屋苑上下，母親亦因而鼓吹搬屋，只是單位價值隨命案暴跌，導致難以套現的關係，搬屋計畫被迫擱置了……

那麼……難道這名樣貌噁心、舉止異常的怪女……是……是……

「Now come inside me……Let me drink you all up……」

據說，自殺而死的人，死後會不斷重複死前的狀況，永不休止。

重複，站我家門敲門。

重複，說一組不明數字。

重複，帶「夕彥」歸家。

連串「重複」怪事在腦海左右拼揍、上下縈繞。

曾經以為百無禁忌的我，頓感周遭氣溫墜至冰點。我扶著窗框，瞧著滿手雞皮疙瘩：「冇事嘅，冇事嘅，哈哈──」

窗外滲進的濃烈氣味，甚為不妥。

我皺眉對窗外用力嗅著，喉嚨卻遭受刺激，使我連番咳嗽。

「咳咳……好難聞囉……係……咳咳……乜鬼味嚟㗎……」

那種氣味實在難以言喻，空氣似是滲了某種化學物質，像是臭膠味……又像是天拿水味……然而，我卻從未嗅過這種味道。我把手伸出窗探探風向──結果不出所料，卻使我寒毛卓豎。

疑似化學氣體由左方飄來，而那邊正是13D的客廳窗口；亦即是說，怪氣是從中傳出的。

13D……為何會發出這種氣味？

《Milk》音樂戛然而止，寂寥盛載著千噸疑惑。我瞧著地上碎裂的Sony Expedia，心忖著聯絡陽痿酷詢問意見──

「問問問，講乜你都唔敢做㗎喇，正垃圾！」

內心湧現陽痿酷的斥罵，把我當狗般當頭棒喝。事實正是如此，像我這般優柔寡斷、怯懦被動的毒男，不論得到多麼高明的意見，沒膽量執行還是無補於事。

我真是垃圾──噢，上句話嚴重侮辱了「垃圾」……

不知怎的，內心泛起無窮自咎感，而我突然欲否定它……

別當懦夫，為自己負點責，好嗎？

尋根究底，摸清隔壁情況，好嗎？

巧合下，雙目掃過陳列櫃裏，被置於貓耳娘Figure旁的自拍神棍。那是母親兩年前為一趟台灣旅行在鴨寮街購置的，可我從來抗拒自拍，從不將這器材放在眼內。

我頃刻靈光一閃，想到一個主意，一個能探究13D客廳情況，而又毫無風險的主意。事後我不禁驚嘆，何以我竟能想到呢。

時針擺到2:23，我一手抓著針筒，一手拿著固定好Sony Expedia手機的自拍神棍，伸到客廳窗外，手機鏡頭對準了隔壁──13D客廳的窗口位置。

是這樣的，13C和13D的客廳是平排的，彼此看不到彼此。然而，只要在13C用自拍神棍伸出窗口，加上角度洽到好處，手機鏡頭就能拍到13D客廳內的情況──那邊廂拉了窗簾就另作別論。

不知是自己被莫名鼓動，還是以為此舉無風險的關係，我竟真的行動了。然而，當時我竟相信「無風險」，真是滑稽至極。

凌晨時分，窗外空氣凜冽，只有零碎的紅綠燈提示聲，而我嗅到一陣……難以言喻的難聞異味……

媽的，還是先拍下13D客廳的情況吧。

我確定瞄準隔壁窗口後，剛才氣勢卻驟然消退，取而代之是不安，甚至是縷縷恐懼。媽的，我怎麼竟敢幹這種瘋事？

「嗚嗚……算……既然已經洗濕個頭……」我以顫抖的手按下「快拍」──那是以防拍一、兩張照片會朦朧不清，導致功虧一簣的關係。

Sony Expedia瞬即連續拍攝著，傳出「喳喳喳」的提示音。

我膽戰心驚地取回手機，屏幕滿佈先前造成的裂痕，幸好沒被我魯莽弄壞。我坐在沙發上，戰競地開啓「相簿」，映入眼簾是數十張數秒內連續攝下的新照片。

我按下首張照片，緊張得咬牙切齒，雙眸睜得隱隱作痛。

照片中，最左側是殘破的深灰牆壁──我們屋苑的外牆，石屎好幾處剝落不堪。牆壁旁就是跟我家客廳一式一樣的玻璃窗，窗框4呎長3呎高──並沒拉上窗簾，因而展示了13D客廳的情況。

「呼哧……呼哧……」我提心吊膽地察看著，照片由於手震而有欠清晰，使我須臾才看得清窗內的──

他、媽、的、恐、怖。

畫面過份驚嚇，使時間凝在一霎，不走了。

我瞬即將手機甩到地上，然後失控尖叫，喉嚨疼得幾乎破裂！

「嗚嗚……做……乜……」我跪下瞧著地上的手機屏幕，仍然不敢相信那副地獄景象是真實。恐懼瞬即溶進血液，在體內流竄蔓延。

照片內，13D客廳擺設平常，都是沙發、鐵櫃、飯桌種種，而木地板上……

躺著一具蒼白的軀體。

明顯已死，只因它並沒有頭部。

軀體乍看下體型似是男性，奇怪是斷頭缺口並沒淌血，是乾涸的。

這是我畢生以來，目睹過恐怖至極、噁心之至的畫面。

於我跼蹐不安之際，倏忽驚覺照片內，13D客廳門側站著一個身影。由於光線昏暗非常，只要稍一不慎就會忽略之。

是……怪女。

她兩手正提著什麼，其中一手似乎是個球體。

她看著鏡頭，看著我。

她發現了我。

儘管她還是戴著口罩，我卻彷彿看到她在笑，皆因一切在她控制中。

我幾乎膽裂魂飛，不自覺把照片往後翻，翻看數秒內拍到的每張照片。照片的轉換速度急促，使得我彷如正觀看一段影像。

這段「影像」，竟顯示怪女正逐步轉身……逐步伸手開啟大門……並且……並且……

我翻完照片，顫慄地徐徐抬頭，視線鎖定客廳盡頭的門口。

最後一張照片顯示，怪女踏步走出了門。

以她雙腿的走向判斷，她正步向隔壁的單位。

13C，我正身處的13C。

我還看出了，她一手拿著的球體是何物，而我寧願看不出。

是剛才那男人的，血淋淋的頭顱。

＝＝

她是殺人狂。

思緒僅剩「報警」二字，我再無法找到詞彙描繪事態的恐怖。

自事情之始，我已感覺怪女不論外表、舉止均可疑不妥。然而凡事均拖泥帶水的我，豈會想到真相竟如斯可怖？陽痿酷說得對，我早就該報警，早就該報警……

「因線路繁忙，建議市民稍後致電……」我重複撥打三次「999」，卻得到此等回覆，如焚的焦心醞釀恐懼，手中的針筒快被捏爆。

她正走過來。

「嗚嗚……嗚嗚……」我精神幾近崩潰，腎上腺素卻令我暈不過去。我多麼渴望不醒人事，至少暈倒毋需面對此刻，使人窒息的此刻。

倏然，雙眸瞄到手機的「通話紀錄」一欄，「陽痿酷」三個字瞬即映入眼簾，使我心念一動。

「係……我應該搵……搵人……幫……手囉……」

我焦急地撥了他的號碼，擱在耳際的機身沾滿恐懼，濕漉漉的。

「嘟嘟……嘟嘟……」

我等待得心臟幾近煞停，門外仍是萬籟俱寂，彷彿暗藏無窮暗湧。我越想越是跼蹐不安，照片顯示怪女已置身門外，但怎麼……門外卻毫無動靜？

怪女……到哪了？

驀然之間，手機傳出熟悉的「達哥」男聲：「喂？正垃圾──」

「救……救命啊！救命啊！」我如坐針氈，要把喉嚨都撕破似的，毫不理會聲量所招惹的危機。

「乜……乜鬼事啊？」手機彼端語氣大惑。

「隔離嗰……個女人……殺……殺……」驚懼使說話含糊不清，亦難以用三言兩語概括事態。

「嗰個女人……『耍』？個女人『耍』乜啊？耍太極？你耍阿叔呀，阿叔好多時間畀你嘥？」陽痿酷態度轉趨煩躁。

我緊閉雙眸發顫，失控地喊叫：「我就嚟……死喇！救我──」

「你死關我蛋治啊！怕死未逃走，搵人幫手囉！」

電話裏的斥喝喚醒理智，我重新注視大門，嘴裏呢喃著：「逃走……但係……如果怪女……」

如果怪女，此刻就置身門外呢？

按照常理……她既然殺了人，而又察覺到被我揭發了，為了隱瞞「謀殺」的犯罪真相……必然會設法闖進13C殺我滅口，以防我報警……想到這裏，空氣的恐懼滲進肌膚每處。

然而同時，一個想法清晰呈現：必須儘快逃離13C，否則必死！

我撫摸發抖雙臂，側耳傾聽門外聲響──蕭然無聲。就像一切純屬幻覺，純屬上天贈送的玩笑，而且是加大碼。

或許，必須先了解門外情況，才制訂對策……

數秒瞬即消逝，我抵不住寂寥的煎熬，邁起沉重步伐走近大門……我想理應沒危險的，身處單位內尚有一門相隔，我怕個屁，哈……自欺真好……

我右眼貼近鏽跡斑斑的門孔，心臟劇烈地躍動，聲響戳痛耳膜……

「呯呯、呯呯、呯呯……」

門孔視點越漸放大……放大……放大……

「呯呯、呯呯、呯呯……」

門孔景象越漸變清……變清……變清……

什麼，都看不到。

換個說法：我透過門孔，目睹黑色一片。

我如釋重負地鬆口氣，久違的疲憊侵佔思緒，忖測著怪女去向──

不。

不、不、不。

理性被恐懼蠶食的我，此刻才意識到「目睹黑色一片」蘊含的驚悚。

媽的……

試問大堂一向亮著燈，怎可能漆黑一片？故此，能導致門外「黑色一片」的，基本上只剩一個可能。

門、孔、被、遮、蓋、了。

媽的……

我還未反應過來，門孔外的畫面生變，本來遮蓋門孔的某物逐漸退後，我視線因而越漸清晰……看到了。

一張臉，我看到一張臉。

我甚至來不及尖叫，來不及喪膽。

剛才遮掩門孔的，正是這張臉的右眼。剛才我在察看門孔時，她同時從外盯進門孔，遮掩光線導致我目睹「一片黑色」。

她一直在門外窺視著我，還悄然無聲。

我嚇得雙腿發麻，Sony Expedia滑落地上，手機隱約傳來陽痿酷的叫罵聲。

雙眸還沒遠離門孔，就目睹怪女抽搐著頭，再度重複一個數字。

我已魂飛天外，褲子似乎被尿沾濕，卻還是聽清楚那個數字。

「25……25……25……」

為什麼？為什麼這次又少了「99」？「25」箇中蘊含什麼暗示嗎？難道，是說給我聽嗎──

「嘭！」

怪女無預兆地以額頭撞門，大門瞬即猛烈搖晃，彷彿隨時墜下。她重複又重複，撞門聲震耳欲聾，每遍都敲進我心坎。

「嘭……嘭……嘭……」

「嗚嗚！」我被嚇得猛向後彈，不慎就滑倒地上。右手朝腿猛然一晃，腿部傳來痛感……

手中針筒……竟輕輕插進左腳膝頭上，半公分有多！

「啊！」疼痛使我慘叫，與撞門聲奏出撒旦樂章。熾熱痛楚於左腿蔓延……難道是那些液體被注進去了？

「嘭……嘭……嘭……」

「嗚嗚……」我甩開針筒，下意識以舌舔左腿，務求降低傷口溫度──

液體苦澀不已，舌頭莫名其妙的痲痹起來，逐漸失去知覺……

動彈不得。

這一定是，我畢生做過最愚蠢的事。

怎麼會這樣的……媽的，難道針筒裏的液體，是麻醉劑之類的？

在我惴惴不安之際，門口同時傳來門被扭動的聲音──

驚心動魄的一幕，毫無預告就肆意上演。

門、被、推、開、了！

怎可能？我明明經已上了鎖，怎麼怪女一下子就扭開了門？我肯定經已上鎖，經已上鎖了！

「呯！」

門被鐵鍊「啪」一聲卡住，否則我隨時已喪命。然而怪女連番推門，每次均狠勁十足，鐵鍊被拉扯再拉扯，看似撐不了多久……

她……瘋了……

怪女從鐵鍊間的門縫探頭，露出血淋淋的腫脹額頭，明顯是剛才撞門造成的。髒血滑落眉頭，滑落雙眸，滑落臉頰。

「夕……彥……夕……彥……夕……彥……」她那血眸盯緊我，癲狂地重複這句話。

我不理解……

「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怪女語速漸急、聲量漸大，使我精神繃緊之至……

媽的，我根本不是什麼夕彥，她……瘋了……瘋了！

「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

「嗚！」我捲縮地上緊抱左腳，嘴巴撐大渴望求援，引來一兩個鄰居注意也好。

可是舌頭渾然痲痹，呼救硬啃在喉中。而且鄰居大多已遷離，即使再大聲響亦隨時是徒勞。

人就是這樣，尚可吶喊時安於沉默，絕境迫至卻乏力吶喊。

怪女朝我睜大眼眸，眼白滿佈紅筋，嘶吼聲線洋溢亢奮。

她、是、怪、物。

「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夕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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