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金城武

晚上，我習慣了在露台抽煙，嘴唇吸啜煙嘴的時候，總有一點煙灰飄下，輕得像羽毛。它在空中搖曳，很驕傲的樣子，落地之前，姿態美妙得像瑪麗蓮夢露。

我開始留意對面窗戶是因為那紅藍花紋窗簾，但我看不清楚上面的花紋，或者是因為看不清楚，所以我每次在露台抽煙也會特別留神。到底那窗簾是一向都在那裡？還是新近換上的？我不知道。

那間房的燈大多時都是熄滅的，電腦螢幕的光反映在牆上，在一支煙的時間內，我好奇坐在電腦前的那個人，到底是男還是女？大概是個少女吧，那紅藍花紋窗簾告訴我。

我第一次看見她時她正在脫衣，穿著黑色胸圍，長頭髮。

我應該轉頭不看吧，但我沒有這樣做。

我看不清她的臉，因此覺得美麗。

她準備脫胸圍的時候看見了我，她在看著我，我感覺到。

她躲到窗簾後去了。

我感到不好意思，熄滅了煙，走回廳去。

我還是會看見她在窗前走過，但再沒有見過她脫衣。

星期六凌晨四時，鳥在吱吱喳喳，她電腦的螢光反映在牆上，她還沒有睡，煙在空氣上游走，她在看什麼？煙緩緩消失，她敲打著鍵盤，我想像到，不知道和誰聊天？

天已泛藍，今天的雲堆積得很好看，像帽子那樣掛在天上，很大很大的帽子，是時候睡覺。

對岸大廈的影子沐浴在夕陽，懶洋洋地躺在地上，回家的人在上面走過。

窗簾閉著，有一隻手把他拉開，一個半裸的男人在探視外面的世界。

他的臉轉過來，我往別處看。

她就在床上橫躺著，在我的意識裡。

走上巴士，拍卡後坐在後排。

有個長頭髮的女孩在問前面的乘客有沒有零錢。

她走過來，拿著一張一百元。

「請問有零錢找換嗎？」

我從銀包裡找到一個五元和一元給她。

「沒有那麼多零錢，妳拿去吧。」

「我怎樣還給你？」

「不用了。」

「這樣不好意思。」

「有機會碰見才還吧。我每逢星期三大約這個時候也會乘這輛車。」

「謝謝。」

她投幣後坐在我對面靠窗的位置。

「喂，你是否住在我對面？」

「是啊。」

「那麼我們是見過的，我常常看見你在露台抽煙。」

「我也見到妳，不過因為近視看不清楚。」

我有點心虛，好像刻意地解釋著什麼。

她也好像察覺到，沒有再說話，在看電視上的減肥廣告。

那個像洋娃娃的人，她根本就沒有減肥，她的身形由她出道至今也沒有變過，卻在誇口說效果好到難以估計。她倒很誠實，難以估計就是說沒有保證，不知道那些女士是否聽得出這句潛台詞。

我按鐘，顯示板上寫著「浸會大學」。

她問：「你諗浸大嗎？」

我說是。

「我在儲錢，想讀夜校商科，不知道選哪間大學比較好？」

「如果是說教學，其實沒有什麼分別，因為都是用差不多的教科書，差不多的模式。如果你沒有特別喜歡的大學，就選名氣比較好的吧。」

「哪一間名氣比較好？」

「不包括三大的話，理大好像好些。」

我站起準備下車。

「妳去上班嗎？」

「我在新城市廣場的Starbucks上班。」

或者我見過她，我在那裡喝過咖啡。下車後我在想。回想起，我好像看見那個把咖啡杯遞給我的人就是她，她在微笑。回憶起她的微笑很親切，回憶很懂得騙人，有時連自己也不知道被自己騙了。就像歷史一樣可以捏造，誰知道？我喜歡讀那些捏造的歷史，人某程度需要被騙，凡事太認真就不好玩。

我以為接下來的星期三會碰見她，結果卻沒有。

那天晚上我在露台抽煙，她在對岸向我揮手。

穿上那件我喜歡的紫色T恤照鏡時，覺得很皺，於是脫下來用燙斗燙直，再把溫熱的T恤掛在風扇前吹涼才穿上。

上了一堂三小時的課，旁邊的人手指在i-phone上畫來畫去，借來玩玩，原來是NDS借屍還魂。我的集中力維持不到十五分鐘，就被教授的語音機關槍掃底。

夢裡我看見了她，她在對面天台上跳舞，透視的裙子看得見雙乳在跳躍，細小又挺拔的粉紅乳頭，好像是一種很美味的果凍。

她跳著芭蕾，躍起後換成跳水的姿態往下插，心跳得很快，往下望，只看見一頭貓，她不見了。

我跑下樓去，沒有人，抬頭望見她伸出窗口在對我微笑。

外面傳來椅子移動時的聲音，醒來時夢中的一切都失去真實，剛剛還栩栩如生，只有心仍然跳得很快。

我問i-phone不離手的人：「你去哪裡？」

「回宿舍。」

「去看電影吧。」

「很累，我不想在戲院睡著，雖然那樣會很舒服，但我會很內疚。」

無聊就去看電影，一個人更好，有些電影特別適合一個人看。

因為她，我放棄了又一城AMC，去了沙田UA。

火車還有兩分鐘才到，看著火車軌，我想起昨天的頭條新聞。那個讀了分手信後在火炭站跳軌自殺的OL，頭顱被撞到爆裂，在路軌上留下一攤腦漿，旁邊留下染血的信紙，報上是這樣形容。不知道在等車的人們有多少讀過該報導，是否和我一樣想起？但看似一切都回復正常，如果沒有看過報導，我真不知道昨天原來發生過一件如此恐怖的事情。或者人們已經習慣了報上的血腥和色情，就像一顆小石拋到腦海，泛起漣漪，又回復平靜。

這樣也好，當傷心的事比快樂的事多的時候，忘記是比記起更customer-oriented的功能。

畢竟香港是一個很有效率的城市，一點小事不會拖慢城市的步伐半秒，可怕的只有金融海潚。

我選了Sweet Rain，第一個原因是因為日本片，第二個原因是金城武，看過重慶森林和墮落天使，所以喜歡金城武(沒錯，都是王家衛)，喜歡聽他那口不純正的廣東話，他的聲音入耳像奶油。當然還有那彎彎的長髮，他只適合這個髮型，彷彿是天生的，換了髮型的他就像冒牌貨，所以我接受不了他的古裝。

還有一小時空檔，到Starbucks喝咖啡。

「真羡慕你，有那麼多空閒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她托著頭，好像在想著如果自己有很多空閒會怎樣。

「妳有所不知，有空閒又沒有金錢的話，時間不知要怎麼花。學生票也要四十五元。」

「你看什麼戲？」

「Sweet Rain。」

中文片名太肉麻不好意思說。

「美國片嗎？中文名是什麼？」

「甜言蜜雨。」

多難說出口的名字。

「沒聽過。」

「金城武演的。」

「我想看啊，我喜歡金城武，我的房門上還貼著他薰衣草的電影海報。」

「我還有半小時就下班了，幫我買票好嗎？」

「沒問題。」

不如戲名就叫「下雨，金城武」，如果非要食字不可的話就叫「夏雨‧金城武」，或者可以吸引一班無線師奶也說不定。

「他在投名狀的角色簡直叫人哭笑不得，這個才像樣嘛。」

我們在大堂等待入場時她站在海報上的金城武前。

他穿著黑西裝和撐著黑傘望著遠處。

她看著他，好像遇見了熟人。

看完戲後我們到巴士站等待85號巴士。

天空漸漸變成黑色。

「如果他是死神的話我願意死，就現在，換他陪我七天。」

她看著天。

「真的嗎？很浪漫主義哦。」

「與其活得冗長，不如死得浪漫。」

「真想不到這句話出自妳口。」

「我看上去不像嗎？」

「不像。」

我們坐在巴士上層最前排的位置。

重覆的風景是很有效的安眠藥，她很快就睡著了，即使電視很嘈吵。

她雙腳踏在前面白色的膠板牆上，提高了雙膝，雙手叠在膝上，頭埋進手裡。

她捲曲著身子好像進入了冬眠，好想抱她，撫摸她耳畔的頭髮。

「妳的睡姿很特別啊。」下車後我說。

「因為我睡著的時候很難看，經常張開嘴，我不想讓你看到。」

我卻更加想看。

我又在巴士上碰見她。

她男朋友抱著她，她對我微笑。

我們成為了看電影和喝咖啡的朋友。

一個月之後她告訴我她和男朋友分手了。

「我恐怕已經習慣了，我交過五個男朋友，第一次拍拖拍了兩年，第二次拍了半年，最近的這個拍了兩個月就分手了。我知道這不算短。」

「當然不算，中學時我和一個同班的女生拍拖，和她拖過兩次手，在公園吻過一次就分手了。前後只不過一個星期。我只認為自己拍了半次拖。」

她笑了。

「為什麼會分手？」

「我沒有問過她，因為并不重要，她不喜歡我，又或喜歡上其他人，都沒有分別，我不需要她告訴我有什麼缺點。」

「你很自我。」

「我不相信愛一個人要改變自己，但我相信要為自己而改變自己。」

「我反而很想有一個肯為我而改變的男朋友。」

情人節的那天下著雨，我穿了一黑色西裝，黑皮鞋，撐著黑傘在門外等她下班。

雨是臨時下的，傘也是臨時在無印買的。

她看見我就笑了出來。

「你的造型不錯，維肖維妙。但你不是在追我吧？」

「正是。」

我從身後拿出一扎玫瑰。

「你不是說不需要為愛人改變自己嗎？」

「我沒有改變自己，我也很喜歡這個造型。」

我們就那樣拖著手在雨中漫步，途人經過投來目光，她很高興。

那天晚上我們去了酒店，向海的房間，是我用信用卡預支的。

她的乳頭是黑色的，我有點失望。

我當然不會告訴她妳戴上胸圍較美麗。

你太過挑掦了，我在心裡告訴自己。

我把燈熄了，窗簾開著，玻璃外是雨，漆黑的海，對岸的燈光融化了。

我吻著她，撫摸著她柔軟的胸部，柔搓她的乳頭。

她要我緊緊的抱著她，我便緊緊的抱著她。

進入了她的身體，玻璃外那雨的世界與我無關，我嗅著她洗髮水的香味，她的叫聲令我亢奮。

直到高潮過後，我從天上掉落到現實世界，外面下著雨，極度的滿足後莫名失落。

我吻了她一下，走到窗前抽煙，她躺在床上睡著了。

這個世界很骯髒，需要雨水清潔。但我感到雨水也是髒的。

酸雨，可以瘸蝕人，我看過意大利的石像被酸雨侵蝕的相片後，這種感覺一直揮之不去。

後來她去了上夜校，而我也找到了私人補習和到７－１１做兼職，我們見面的時間少了。

有次夜晚我在露台抽煙看見她在脫衣，她沒有躲到窗簾後，穿著那黑色的胸圍對著我送飛吻。

那是唯一的一次，此後我常常想起，那個動作太夢露。

我們的話語越來越少，卻藉著性愛來維持關係。

再後來連身體的交談也少了，有一段日子我們沒有聯絡，她也沒有在窗前出現。

我們是何時分手的？我不知道。

我們還沒有說分手卻已經分手了。

下雨的那天晚上，我在ｓｍｓ上問她最近如何？

她回覆說交了新男友，現在住在他灣仔的家，很好。

我回覆說這樣就好。

把煙放到雨中淋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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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金城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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