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盡七度

一個莊嚴華麗的音樂廳中，

沉默的觀眾掛着發亮的眼睛，他們的視線與那道格外明亮的黃光燈交疊起來，

所有人的焦點都放在這個隆重的表演台上，

台上放置了一部亮黑的平台式鋼琴，

琴椅上坐着一名嬌小的妙齡少女，

她一把拉直的黑色長髮，穿上一套整理的深藍色燕尾服，

她用那纖幼的手在黑白鍵上輕輕跳動。

在彈奏的歌曲，

是Canon in C。

這單調緩慢的前奏，慢慢跳進至稍快的主曲，

她為原來的節奏再添上一點個人色彩，

輕挑浮動的旋律撥動着觀眾的情緒。

一切都看似完美無暇。

但只要細心一聽，一種莫名其妙的違和感湧上心頭。

是聲調問題?

錯音?

還是歌曲本身?

這種只要閉上眼就能感覺到的單調感，

是來自低音和弦。

在黑白鍵上起舞着的這位女孩，只有九隻手指，

兒時一次意外，奪去了她左手的尾指。

連簡單的跨八度都做不到的她，放棄了和弦，

她改以複雜輕快的旋律試圖掩人耳目，

再以一個澎湃激昂的加速作為結尾，

最後也換來了滿場掌聲。

這位在台上回謝着的女孩，這位鋼琴大師，

是我由小學就認識至今的青梅竹馬，小悠。

表演完畢後，我走進了後台，這位萬眾矚目女孩已經被蜂擁而至的群眾重重包圍，我想擠也擠不進去。

一陣騷動後，人群漸漸散去，站在一旁穿上不顯眼白色襯衣的我亦探岀頭來。

小悠看見我的一刻收起了應酬的笑容，換上真摰的微笑，她慢慢走了過來。

「帥透了，小悠。」

話未說完，她整個人躺在了我身上。

「小譽，你果然來了啊！」

小悠開心得無視旁人的目光，毫不避諱的抱住了我。

「大家..都在看着，這樣會被人誤會啊‥」

我害羞得側着臉，都不敢正視着她。

這時候一張熟悉的臉龐出現在我們面前。

「恭喜你啊，小悠。」

一個棕色卷髮，樣子清秀的年輕女子走上前來，同樣穿得十分正式的她向小悠伸出了手。

小悠回過神來，轉身面向她之際，有意無意的將手緊緊繞着我的手臂。

「小翹，你也來了啊。」小悠用淺淺的笑容打開了話題。

「剛剛完成巡迴演出，回來休息一下，剛好看到小悠在表演，我就不得不來棒場了。」

眼前這位同樣是鋼琴大師的女孩，是我另一位青梅竹馬，小翹。

我們三人都是在小學認識的，那個時候我們每天都待在一起，

一起的玩耍，一起的練琴，一起的..

但自從那天開始，我們的關係開始變得疏離，她也搬離了這個城市，

就是從那次意外開始..

我呆呆的看着翹，對上一次見她已經是小學時候，她的樣子沒怎麼變，仍然是一臉傲氣，看着她我仿佛看到了那時候的小翹..聽到那時候的聲音..

.....

「我喜歡你，你能當我的男朋友嗎！?」

小翹垂下頭，雙手舉起情信，大聲的向我表白。

.....

「小譽！?小譽！?」

小悠搖着我的手臂，把我從錯愕中叫聲。

「噢..噢..翹..很久沒見了。」

「很久沒見了。」

在尷尬的氣氛底下，翹依舊用那溫暖的微笑回應着。

「我們三個終於重聚了啊！小譽你還記得那個約定嗎！現在就是只差你一個！」

小悠放開了我的手臂，站在了我和翹的中間，她把手放在了三人間距的中心位置，掌心向下，想要來個疊掌，小翹一臉無奈後，亦把手疊在小悠的掌背上，然後她們兩人以期待的目光看着了我。

那時候的記憶恍惚映在眼前..

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姿勢，不同的是，

疊在最底的是我的手‥

‥‥

「來吧！我們立誓！我們都要成為最厲害的鋼琴家！」我伸出右手手背，滿臉鬥志的說。

在旁的小翹很快就把手疊了上來，但小悠卻在猶豫着。

「怎麼了小悠？」

「我彈琴都沒你們厲害，我怕我實現不了，嘻嘻嘻‥」小悠不好意思的苦笑着。

「不用怕，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

我輕撫着小悠的頭，她也放心的把手放在小翹的手背上。

「來吧！我們都要成為！」

「最厲害的鋼琴家！」三人疊着手，異口同聲的說。

‥‥

但長大後，就只有我..

沒有實現這個諾言。

自從小悠發生意外之後，我就拋開了這個鋼琴夢。

我擺出一個不太情願的樣子，但最後也把手疊在她們的掌背上。

「我會努力追上你們的！」我牽強的笑着。

就這樣，我們三人疊着手，各人都展露着天真無邪的笑容。

「好了，我要去練琴了，你們去聚舊吧。」

小悠交低一句，轉頭就走了，這時只剩下我和翹兩個，氣氛變得尷尬起來。

「那..去那間咖啡廳坐好嗎，剛好在附近。」

翹率先打開了話題，我馬上點頭說好。

翹換上一身輕便服裝，簡單一條純白色長裙，配上一條深藍色牛仔外套，卻令她顯得異常的耀眼。

我們兩人走到這條熟悉的街道上，一步一步的往目的地前進。

「對了小譽，小悠的病還好嗎。」

翹雙手握着那個小得有點誇張的白色錢包，面露微笑的問着，再次打破這個尷尬的氣氛。

「現在好多了。」

「那就太好了。」

說着說着，我們來到了目的地，這是一間裝潢簡陋的咖啡店，但這裡對我們來說有着千絲萬縷的回憶；打開大門，熟悉的氣味馬上撲入鼻裡，那清翠的門鈴聲當然也馬上宣佈着我們的來臨。

「這裡還是沒怎麼變啊，太好了。」

翹瞄着四周，再把我牽到近中間那張桌子坐下，那張桌子旁邊擺放着一部黑沉沉的直立式鋼琴。

「小譽你還記得嗎，我們每次來到都一定要坐在這位置。」

「當然啊，都不是因為這部鋼琴，那時候總會偷偷坐上去彈奏一番，可是老闆娘每次都會把我們趕下來。」

我抱着頭笑着說。

「那時候我們還是亂彈一通，當然被趕下來了！對了，現在要上去彈奏一下嗎。」

話未說完，翹牽着我的手走了上去。

坐上這部平庸的鋼琴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滿足感湧上心頭，坐在右手邊的翹打開了琴蓋，馬上把所有鍵掃了一遍，將沉積以久的塵埃掃走，同時也引來了全場人的注目。

「開始囉。」

翹隨意的彈出數個重覆的鍵，這帶點藍調的和弦和跳音很快把我帶入了節奏當中，我微笑了一下，接着彈出了一段稍為像個主旋律的音鍵 – 是一套電影的主題曲。

He's a Pirate

但在鋼琴界打滾多年的翹並沒有被我這個突入的旋律打亂節奏，她反而把這曲目的難度不斷加強，

輕快又複雜的琴鍵在鋼琴的右邊陣營不斷跳躍着，當然我亦不能就此下低威，我很快就跟上她的節奏，將左邊陣營的士氣重新帶回「戰場」當中，

兩人的指頭在琴鍵上舞動着，但這鋼琴上的對決卻沒有帶來一點過激的碰撞，

相反，鍵上的二十隻指頭像是互相牽着跳起舞來，把這複雜的舞曲重組成一目澎湃的環回音響。

就是這種感覺..

這種自由自在..

這種不願停下..

這種擁有過的感覺..

再次回到我的身上..

回到我這個已經放棄鋼琴的人身上。

我閉上眼睛，腦袋一遍空白，

指頭很自然的動了起來，

不經思考的跳動着。

….

是最後一個音了..

這時候居然會產生出一種依依不捨的感覺，

但我最後還是按了下去，

因為缺了這個音，

樂曲就會變得不完整。

(…………….)

(拍手聲)

「謝謝你，小翹。」

「別傻嘛，我也沒想到能夠再次和你一起彈奏，別浪費你的才能啊小譽，答應我，你要再次站在那個舞台上。」

翹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這時我們深深對望了一下，這時翹的電話震動起來，兩人同時把視線轉開，翹亦馬上接過電話。

「知道了，我現在回來。」

翹掛了電話，站了起來。

「抱歉，今天就到這裡吧，我要回去了。」

翹站起來之際，那隻熟悉的破舊卡通手錶不禁從她左邊的衣袖中探出了頭。

「翹..這隻手錶是..」

我還沒來得及查問，翹的身影已離開了我的視線，離開了這間咖啡廳。

當天晚上，我翻着那個放置舊物品的箱子，找出一隻佈滿塵埃的手錶。

…..

在一間小學的課室中，傳來了一陣嘲笑聲，一群女孩子跑出了課室，與剛進來的我迎面而過，而課室裡面只剩下翹一個伏在桌子上哭着。

「怎麼了，她們又在欺負你嗎。」

我馬上走上前來，向翹問個究竟。

「她們說我跟這隻手錶一樣，什麼都是慢了一拍。」

翹拿出了一隻粉紅色的卡通手錶，這手錶的時間的確是慢了大約一分鐘。

「傻的，別哭。」

這時我拉起了左手的衣袖，埋頭整理着我那隻銀色的手錶，亦同時吸引了翹的注意。

「小譽..你在幹什麼？」翹收起了淚水，一臉疑惑的看着我。

「完成了！這樣子我的手錶就跟你的一樣都慢了一分鐘，就算你比任何人都慢一拍，我都不會丟低你！」

淚水再次從翹的眼裡湧出來，她站了起來抱着我，看似哭得更加厲害。

「怎麼了..為什麼又哭了。」

我整個人都愣着了。

「小譽！！嗚嗚嗚‥」

…..

想起這段回憶，我禁不住笑了起來，我慢慢將這殘舊的手錶放回箱子裡，這時在桌上的手機震動起來。

是小悠的來電。

「那麼晚還未睡嗎..小譽。」

小悠的聲線夾帶着點心事。

「快了，我還以為你已經睡了，怎麼了？」

「我睡不着啊..小譽，你可以彈琴給我聽嗎？」

「現在嗎？已經很夜了，我怕會吵到‥」

「現在，我現在就要聽！」

我還未說完，小悠激動的打斷了我。

「那好吧‥」

我走下梯級，來到大廳那部蓋上紅布的直立式鋼琴前，我掀起紅布，一陣灰塵散落四周。

對了，畢竟都已經很久沒動過這部鋼琴了。

「你想聽哪一首？」

「你知道的。」

我想了一想，

對了，是那首曲目。

我把開了擴音模式的電話放在鋼琴上，然後合上眼睛把這首遺忘以久的樂曲想了一遍。

Nocturne Op. 9 No. 1 B-Flat

魔幻般的節奏展開了這曲的序章，小調的音色為大廳帶來一陣憂傷，稍快的旋律卻帶不起一點愉快感，指頭柔柔的穿梭在琴鍵之間，加上右踏板的延長效果，一段段藕斷絲連的抑鬱傳入耳內。

我再次閉上眼睛，彷佛能夠聽到將要彈奏的下一個鍵的聲音。

(琴聲‥)

「小譽，這曲很憂傷，但同時又很動聽‥兩種折然不同的感覺混在一起‥很奇妙..如果我能彈奏出這樣的音樂就好了..」

小悠把頭躺在我的肩膀上，低聲說着。

「你喜歡的話，每晚也彈給你聽。」

「我睡不着的時候..你就彈給我聽吧！」小悠說完後繼續靜靜的躺在我肩膀上，直到睡着為止..

.....

種種回憶掠過我的腦海裡，樂曲也霎眼間演奏完畢。

「小悠，彈得還可以嗎？」

我牽強的笑着，想要獲得她的一點讚賞，但並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小悠？」

仍然是沒有回應。

這時我會心一笑，輕輕的說了句︰

「晚安了，小悠。」

「小女的手指已經駁不回來，除此之外，我們還發現了一樣事情。」

「這次並不是意外‥」

.....

鈴鈴鈴鈴鈴！！！

嘈吵的鬧鐘聲把我從惡夢中叫醒，埋頭在枕中的我不情願的找着放在茶几上的電話，一不留神便掉了下床。

「痛‥」

痛楚使我變得清醒過來，我收拾倒在地上的「殘骸」，清洗整理過後，穿上一身淺藍色的襯衣就離開家門。

鈴鈴鈴鈴鈴！！

鐘聲再次將腦袋空白的我帶回現實，這次是校園的鐘聲，對，我是這間不知名小學的音樂老師。

「老師早安。」

今天又是如常的一天，我坐在鋼琴上為學生們伴奏，樂曲簡單而擦不起一點火花，早就放棄鋼琴的我並沒有特別的感覺，唯獨是今天‥不知是否受到翹的影響，今天的我興緻勃勃，很想大展一下身手。

彈奏的樂章，是耳熟能詳的兒歌—小星星變奏曲。

「一閃一閃小星星‥」

學生們歌唱完畢後我的手指並沒有停下來，我繼續將這樂曲延續下去。

熟悉的節奏夾雜着嶄新的旋律，輕快的連音伴奏並沒有喧賓奪主，反而將這樂曲昇華到另一個層次。

我閉上眼睛，身體隨着音樂擺動，完全忘記了我是在上課中。

就這樣，我將整首樂曲完整的彈奏了一遍。

琴聲隨着我手指離開鍵盤而消逝，在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我。

「完蛋了..」我心想。

拍..拍拍..

這時一個小女孩的零碎掌聲帶動了全場的氣氛，所有同學都在鼓起掌來。

同學們都在為我歡呼拍手，讓我不禁感到一點不知所措。

鈴鈴鈴鈴鈴鈴！！！

下課鐘聲響起，完結了這一節課，也剛好帶我脫離這個有點尷尬的場面。

「好..今天就到這裡。」

學生們一個一個的離開了課室，唯獨有兩女一男留了下來。

「老師老師，你好厲害啊，如果我將來能像你一樣就好了！」

小男孩興奮得蹦蹦跳跳，而這時卻令我想起了小學時的我..

.....

「黃老師你彈得很精彩啊！我將來也要成為跟你一樣的鋼琴家！」

還是非常青澀的我一臉天真的說。

「才不是什麼鋼琴家，誇獎了啊小譽，但你有夢想是件好事。」

黃老師輕撫着我的頭，這時我身後的小翹和小悠都走上前來。

「我也要成為鋼琴家！」小翹舉着手顯得十分高興。

「我又要我又要！」小悠亦跟着小翹一起的蹦蹦跳跳着。

「小悠你都不懂彈琴！哪有可能成為鋼琴家！」我指着小悠說，小翹馬上開懷大笑。

「那我做小譽你的妻子就好了，嘻嘻嘻。」小悠突然繞着我的左臂，把臉貼在我的衣袖傻笑着。

「你..在說什麼傻話啊..」我的臉蛋頓時紅得像個蘋果，我試着擺脫小悠卻怎也推不開她。

「我..也要做小譽你的妻子！！」小翹也不吃虧，她繞着我的右臂，把臉也貼了過來。

我的臉加倍的紅。

「黃老師..救救我啊..」

.....

想起那時天真的大家，我不禁微笑起來。

(手機震動)

「努力的話你們都可以啊，好了，趕快去下個課室吧！」

「知道。」三人異口同聲回答後，就離開了音樂室，我亦馬上查看一下手機。

是小翹的短訊。

小譽，這個星期天你跟小悠有空嗎？我剛好有三張主題樂園門票。

主題樂園！？先問一下小悠，畢竟我們三人也很久沒一起玩耍了。

我打給了小悠，電話很快就接通了。

「怎麼了小譽。」

從電話也能聽得岀小悠現在的心情很好。

「小悠，翹問星期天要去主題樂園玩嗎？就我們三人，她有門票啊。」

我興奮的發問卻引來了一陣沉默。

「小悠？」

「好‥就今個星期天。」

小悠的聲線夾帶着心事，她的心情好像一百八十度轉變了一樣。

「你星期天有演岀嗎？如果在忙的話我可以推了她。」我趕忙問清楚。

「不‥我會去，我們約好了的‥長大後即使大家分開了，有時間也要約岀來，我會到的，我有東西在忙，先掛了。」

(掛線聲音)

我說錯話了嗎？

現在的小悠情緒起伏得很大，因此我也沒有太在意，還是先回覆翹吧。

我們會到的！早上見！

星期天的早上，我們約好了在巴士站相見，又是遲了起床的我經過一輪奔跑後終於抵達巴士站，小悠和小翹一早已經到了，她們都各穿上了輕便的休閒服，

小悠擺脫了平時在演奏廳的高貴感覺，穿上帶卡通圖案的白色汗衣和牛仔短褲；而翹則穿着米色短袖襯衣配上一條黑色窄腳裙褲。

兩人都一臉不耐煩的樣子。

「對不起‥遲了丁點‥」上氣接不上下氣的我趕忙道歉。

「這樣也算是丁點？你有看時間嗎？」

小翹繞着手裝作生氣，我馬上拉起衣袖，想要查看一下時間。

「忘了戴手錶‥」我一臉糊塗的說。

這時小悠和小翹都笑了起來。

「還是這樣的糊塗！算吧算吧，都習慣了。」小翹笑得開懷。

剛好巴士到站。

「剛剛好！我們上車吧！」

我們乘搭着通往樂園的專線巴士，氣氛並沒有上次那麼尷尬，小翹也不斷分享着去各地表演的各種趣事。

「對了對了，聽說小悠你最近都在勤於練琴，我比較好奇你是在練哪一首曲，現在的你應該不需要用上那麼多時間練習吧！」小翹隨口的問了一下，小悠竟馬上垂下頭顯得有點奇怪。

「沒..都是表演用的樂曲..」

「難道..是那一首曲嗎！！?」小翹瞪大了眼看着小悠，小悠馬上搖頭說不。

「不..不是那首..」小悠的臉紅透了，已經很久沒有見她這個樣子，到底是在說什麼！?

我皺起眉頭，仔細想了一想，那時候的回憶重現於眼前‥

....

「哇！剛才最後那首樂曲很厲害啊！」

我眼睛發亮的走出了下城演奏廳的大門，興奮的跟小翹和小悠說着。

「那個鋼琴家太帥了吧！」

小翹同樣也在感慨着，只有不太懂鋼琴的小悠在旁牽強的微笑着。

「我決定了！如果你們其中一人能夠彈出這首樂曲，我就娶誰！」

年少無知的我將奇怪的說話衝口而出，這時小翹小悠都害羞得紅着臉，垂下頭。

「誰要嫁給你..」小翹低聲說。

....

「那首曲難道是..」

我瞪大了眼一臉驚訝，當我正想要說出來的時候，巴士已經到達了樂園，紅透臉的小悠很快就站起來下了車。

這一整天我們逛盡了所有的遊樂設施，平時不愛玩的小悠也放膽嘗試各種機動遊戲，大家都像回到了小時候一樣，無憂無慮的享受着一天。

霎眼間已經是黃昏時份，累透了的我們坐在一張長櫈上休息。

「兒時常常喊着要來玩，想不到長大了來到卻不覺得怎樣。」小翹忽然擺岀一個認真樣子，感慨起來。

「但你也玩得忘形啊。」我一語道破了小翹，她馬上打了我肩膀一下，大家都開開心心的笑着。

這時傳來了一陣鋼琴的聲音，我們被琴聲吸引過去，原來在樂園裡面擺放着一部鋼琴給旅客彈奏，而我們來到之時坐在鋼琴上的人正好離去。

「要上去彈奏一番嗎？」小翹提岀了一個大膽的建議。

「不是那麼好吧‥」我擺岀一個抗拒的樣子，一想到這兩位大師級高手彈奏的話，一定會引起一陣騷動，更惹來不必要的拍攝，身為小人物的我當然不想上鏡。

「小悠呢？」翹把視線轉移到小悠身上，而小悠竟然一點不情願都没有。

「好啊，反正很久也没一起彈琴了。」

既然小悠都妥協了，我也沒理由不走上台前。

就這樣，我們三人走到鋼琴前，小翹在右邊，小悠在左邊，而我則站在中間。

好勝的小翹右手一揮，霸掉了琴鍵的中心位置，以輕快的樂曲揭開了這六手聯彈的序幕。

Flight of the Bumblebee

極快的下音階敲響了觀眾的好奇心，接上重覆連音和輕聲和弦，營造出蜜蜂飛舞躍動的聲音。

眼前一亮的聲調將在場目光都吸引過來。

極快的跳音讓人無法喘息，鬼馬活潑的音色讓人集中起來，人群漸漸被輕挑的旋律帶動着。

小悠亦不佔下風，她馬上還以顏色，以同等速度的樂章突入了這遍蜜蜂碾過的鍵盤上。

Fantaisie-Impromptu

輕快而帶漸變的音調很快就搶過了小翹的風頭，一下子就當上主音位置，這為人熟悉的旋律瞬間令蜜蜂們淪為伴奏。

黑白鍵的瘋狂跳動震動人心，節奏看似雜亂無章，但細心一聽卻能聽岀鮮明的旋律。

這裡轉眼間變成表演場地，觀眾一個又一個的蜂擁而至。

不起眼的我當然沒有坐以待斃，就算是要作陪襯，也要當個稱職的陪襯。

我看準機會，手落指下，闖進這遍淪為戰場的琴鍵上。

我並沒有為這個已經「飽和」的琴鍵插進新的樂曲，我的工作就是為她們錦上添花。

我彈出數個跳音和和弦為樂曲增添點音色，然後再為小悠補上左手的缺口，彌補她手指觸碰不到的位置，我右手的尾指成為了她失去的指頭，與其說是幫助她，簡直就是我們兩人的完美配合。

蕩氣迴腸的琴聲震遍了整個樂園，高速的彈奏挑逗着路人的心靈，琴聲仿佛在向他們呼叫，

停下來，

被迷惑的腳步為琴聲而逗留，人群像積雪般一點一點的擠得水洩不通，

直到琴聲消失，停留的魔法被消去，在場的人恢復了意識，

歡呼聲與拍掌聲隨即跟上，

我們向在場的觀眾們獻上鞠躬後就離開了這裡。

「很久沒有這樣高興了。」小翹疊着手，高興得邊走邊轉起圈來。

「我總算沒有丟了你們的架子吧。」我摸着頭笑着說。

「小譽就是要人讚，唉，知道了知道了，彈得最好就是你喇！」

小翹苛刻的回答讓我紅透了臉，小悠在旁笑得開懷。

「我先上個廁所。」

小悠離開後，我和小翹坐了旁邊的長椅休息。

「上一次不好意思，因為在那邊的表演場地好像出現安全問題，要馬上回去處理。」

我皺起眉頭想了一想，噢，原來在說上次的事情。

「沒關係，我倒是好奇場地會有什麼安全問題。」

「是消防方面的問題啊。」

聽到這裡，我馬上開了個玩笑。

「消防問題？就像在彈琴時按錯鍵爆炸一樣嗎？」

「對對對！就是這樣！是下城的那間演奏廳，別跟人說啊。」

翹故意鬼鬼祟祟的把臉靠近，輕聲告訴我。

我們兩人抱着肚子笑得快要哭了。

「對了小譽，你還沒有告訴小悠嗎。」

這時翹收起了笑臉，突然嚴謹起來。

「我..還沒有。」我垂下頭，一臉慚愧。

「我們不是說好的嗎，你一定要告訴她！她是個很重承諾的人，再拖下去對我們三人都沒有好處！」

翹大聲把我狠狠的罵了一頓，弄得路人們都看了過來查看究竟。

「知道了..我明天就會告訴她..」

說到一半，小悠原來已經在走過來。

「小悠，那麼快啊。」

我馬上收起了愁容站了起來，但只見小悠低着頭不敢與我對望。

是聽到了..！?

「我有點不舒服，我先回去了。」

「那我們一起走吧。」

「不用了，你們繼續玩吧。」

小悠說完後轉身就急步離去，錯愕的我一時不知所措，翹馬上示意我追過去。

「小悠！小悠！」

我跑上前來，但一轉角就已經不見了小悠的蹤影，我一臉驚慌，那時候的回憶湧上心頭..

.....

在課室的我隱隱聽到了小悠媽媽跟老師的對話。

「小悠在意外之後得了嚴重的抑鬱症，心情起伏可能會有點大，現在彈琴是她唯一的寄託，請盡量不要給她太大的壓力和刺激。」

.....

「小悠‥小悠！不要有事啊！」

我跟翹找遍了整個樂園直到深夜，就在這個絕望的時刻，我的手機傳來了震動，

是小悠家中的來電。

「小悠！」

一接通電話，我馬上呼喊着她的名字，但原來是小悠媽媽的來電。

「小譽，小悠已經回家了，我見她一臉沮喪，恰巧今天又約了你，所以先通知一下你，不用擔心。」

「謝謝伯母。」

我掛過電話，馬上知會小翹。

「她已經回家了。」

「她..沒事吧！？」

「不用擔心，她沒事的，我明天再去找她！」

....

「我將來的妻子一定要是個在鋼琴界很有名的人！」

只有十歲的我撐着腰，一臉自信的說。

「那我不是沒希望了吧..」小悠淚眼汪汪的看着我。

這時電視在播放一個盲人在彈鋼琴。

「這樣也算是有名嗎。」年幼的她指着電視。

「都算是吧！你沒穿沒爛，還是好好的練琴吧！」

.....

鈴鈴鈴鈴鈴鈴！！！

鬧鐘聲打碎了回憶片段，把我從沉睡中叫醒，我慢慢爬了起床，我查看一下電話，原來已經是下午兩點了。

我梳洗過後來到大廳，打開了電視，再查看一下電話的未讀訊息。

我看着電話屏幕，眼睛慢慢瞪大，然後一臉震驚的衝出了門。

(下城演奏廳發生三級大火，有逃生者表示在裡面還傳出了鋼琴聲，消防現正..)

‥‥

小譽，一直以來很多謝你的照顧，

我到現在也無法相信我竟然可以每天都跟你待在一起，

因為我的病..我的意外..讓你無法釋懷吧。

其實那次意外並不是你的錯，只是我自己任性的後果。

我一直都是你和小翹中間的第三者..

你當時是因為我..是因為內疚‥

所以放棄了她吧?

在演奏會的那天，你跟小翹岀去後，

我還是不放心偷偷跟了過去，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看到你們在咖啡廳中一起彈琴..

一起歡笑着..

我的心很痛..

你跟小翹從小就很相襯，

無論在興趣..在夢想..

你們都在遙不可及的前方..

而我就一直在後面追趕着你們的身影，

我很不甘心..

因為我..

同樣也喜歡你。

為了你，即管我不喜歡彈琴，

即管我沒有彈琴的天份，

即管每次按下琴鍵時指頭都會感到刺痛，

我也一直在堅持下去，

因為你為我降下了標準，

你許下的承諾居然能容下我的名字..

為了成為你心目中的女人，

我願意付出一切。

那個承諾..那首樂曲..

我今天就會試着實現，

無論是發生任何事情，我也會把那首樂曲彈奏完畢。

就當是我對你最後的任性吧..

今天下午兩點..在那時候的演奏廳見吧..

小悠

‥‥

「不..不是這樣..小悠你這個笨蛋！！」

我竭力的在大街上跑着跑着，這時候不同的回憶像走馬燈一樣劃過我的腦海裡..

‥‥

「小女的手指已經駁不回來，除此之外，我們還發現了一樣事情。」

醫生跟小悠的媽媽解釋着，而我坐在旁邊發呆。

「這次並不是意外，依傷口來看，這是一個自殘的舉動。」

....

「我喜歡你，你能當我的男朋友嗎！?」

小翹垂下頭，雙手舉起情信，大聲的向我表白。

「小翹..我..」

這時候後方傳來了一陣怪聲，但當時的我並沒有留意。

「對不起，其實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小翹愕然的看着我，淚水已經忍不住從她眼角中流岀。

「是..小悠嗎..」

「雖然她不太會彈琴，也不是特別漂亮，有時候還很傻，很天真，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只要跟她待在一起..就有一種温暖的感覺。」

一想起小悠，我的嘴角不禁微微掀起。

「你要告訴她‥答應我，你要將心底的說話告訴她，我才不要輸給一個不知道真相的對手！」

滿臉淚光的小翹揮拳打了我的左胸一下，然後轉身跑走。

「知道了。」

翌日，我來到了小悠的家裡，想要鼓起勇氣向小悠表白，正當我打開大門，廚房中傳來了尖叫聲，小悠媽媽抱着滿身是血的小悠跑出了房子..

....

那並不是內疚‥我陪着你是因為真的喜歡你！

昨天小翹叫我告訴你的事情..就是這個..就是這個告白..

她是因為知道你喜歡着我，怕再這樣會影響我們三人的關係才叫我趕快告白..

我不應該這麼大意..我不應該讓你誤會..

....

我不停跑不停跑，終於來到了演奏廳現場，這裡已經是火光一遍。

這時一個傷者走了過來，他指着入口。

「我還能聽得到琴聲..裡面還有人..」

他還沒說完，我的腳已經不由自主的向着那個方向奔跑，衝進了火場。

我不斷告訴自己‥

她才沒那麼傻‥

她才不會在這裡‥

一切都只是個玩笑‥

拜託‥

這時候前方傳來了鋼琴聲，我馬上跑了過去。

我趕到了其中一間演奏廳中，

事與願違，在彈奏的的確是小悠。

而她正在彈奏的，正是那一首「約定」的樂曲。

Moonlight Sonata op 27 Mov 3

「小悠！不要再彈了！」

火焰已經包圍着小悠，但如果她現在跳出來..現在跳出來的話..

「小悠！我喜歡你..我一直都是喜歡你！！求求你‥快點岀來‥」

我跪在地上苦苦吶喊，但現在在她腦海裡只有她的琴聲。

「小悠..」

無論我怎樣叫喊，她也聽不到我的聲音‥

流下再多的眼淚也無法撲熄這場大火，

現在的我..只能眼白白看着小悠完成這曲。

我一早就該發覺你這個重承諾的蠢蛋會做出這樣的傻事..

我一早就該向你告白..

我一早就該..

滴..滴..滴..

眼淚落在地上的聲音仿佛在為這首「月光」伴奏着，眼中的淚水忽然令我的視線清晰，沉澱的空氣讓一切都慢了下來，我默默看着在火焰中彈奏的小悠..

她..

沒有感到點害怕。

她..

沒有感到點憂傷。

她‥

發從心底的在笑着。

她‥

很美。

小悠閉着眼，身體隨着音樂而擺動，手指在黑白鍵上瘋狂的跳動，

樂曲很憂傷..

但她..卻是很快樂。

她不顧性命就是為了那個隨口說出的承諾..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原來為你下過的承諾，我一樣都沒有做到。92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ioR2arxDY

....

主旋律過後，數個和弦宣告了這樂曲的結束..

小悠張開了眼，把臉轉了過來。

她再次瞇起眼睛，側着頭微笑着。

「終於彈完了！你要娶我囉小譽！嘻嘻嘻..」

(爆炸聲..)

天花塌下，無情的火焰將小悠跟鋼琴一起吞噬..

「小悠..！！」

....

一個莊嚴華麗的音樂廳中，

沉默的觀眾掛着發亮的眼睛，他們的視線與那道格外明亮的黃光燈交疊起來，

所有人的焦點都放在這個隆重的表演台上，

台上放置了一部亮黑的平台式鋼琴，

我穿上一身正式的燕尾服，

慢慢從後台走上舞台，

我坐上了椅子，

將手指輕輕觸碰着琴鍵。

我將要彈奏的樂曲，

是Canon in D

同樣的一首樂曲，C調是彰顯快樂，D調卻是勾起憂傷。

每個音都仿佛化作了刀鋒，

每次按下去都狠狠的刺進我心..

很痛..

每一個音都很痛..

(咚..)

我終於承受不住，失控的十指失平衡的躺在琴鍵上，

我垂下頭，淚水隨即掉在黑白鍵上，它們就像憐憫着我一樣，幫我洗走琴鍵上的憂傷。

我已經..無法再彈下去了..

這時候，我的右手忽然感到了無比溫暖，我抬起頭看了過去，

是小悠。

她坐在我身旁，把手心放在我的手背上，

然後握緊了我的手，九指緊緊扣着，

她在叫我不要放棄。

我終於明白了，這十指中的缺口‥

就用我的憂傷，我的承諾，我的琴聲來填上。

我要趕上你，我要趕上你成為最厲害的鋼琴家。

我提起雙手，繼續彈奏。

我將悲痛，將悔意，將對你的愛都注入了每一個音之中，

我閉上眼睛，滿瀉的眼淚從眼底擠了岀來，

這次落左黑白鍵上的眼淚不再為我洗走憂傷，它們濕潤了琴鍵，讓手指舞動得更暢順，幫我將心底的痛苦全部抒發岀來。

我的手不停的彈奏着，

手離開琴鍵的瞬間仿佛就會失去對你的思念，

不能停，不能停，不能停，

但不完成那個音，整首曲就變得不完整，

放不下你，就實現不了對你的承諾。

我忍着痛，試着從沉溺的思念中醒過來，

是最後的小節，是最後了，

我知道最終都是要放下你，

但請容許我‥

容許我享受這最後的憂傷。

(咚‥)

小悠的泡影隨着手離開琴鍵而消逝，

但在我臉上的眼淚已被沖洗過去，

留下的就只有微笑。

我抬頭閉上眼，然後輕聲說了一句‥

‥‥

「再見了，小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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