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物理學研究所的辦公室內,空氣冰冷得彷彿能將人的呼吸凝結成霜。健太感覺自己的每一次心跳,都被那雙隱藏在鏡片後的、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洞察得一清二楚。他深知自己正行走於生與死的鋼索之上,任何一絲顫抖,都可能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松平君,」中村的聲音平靜無波,但這份平靜比任何雷霆之怒更具壓力,「帝國需要你的忠誠,而你的朋友,雷宇軒,正在威脅帝國的根基。我再問一次,他身在何處?」
健太的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但他強迫自己維持著表面的恭順與惶恐。他的思緒飛快運轉,將早已備妥的謊言組織起來。「將軍閣下……下官……下官全盤據實稟告……」他做出一個心理防線被徹底擊潰的姿態,聲音顫抖地吐出一個地址,「他……他藏身在港島南區,一個廢棄的舊倉庫內……那是他進行私人研究的秘密據點。」
就在中村將軍的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弧度時,健太的手指在身側,以一種僅有他與宇軒二人知曉的、模仿摩斯密碼的節奏,飛快地在褲縫上敲擊著一條無聲的訊息。那是他們少年時代在無線電學會發明的暗號,用以在沉悶的課堂上互傳旁人無法破譯的玩笑。
此刻,這玩笑,卻成了生死的訣別。
他一邊「供述」著那個虛假據點的細節,一邊用指尖的顫動,向遠方的摯友發出最後的託付。
『倉庫陷阱,速離。往西貢,尋『月兔』。切記,家父庭中櫻樹下,第三塊石板。《天響錄》……絕不可落入敵手!』
那無聲的訊息,如同杜鵑啼血,耗盡了他全部的勇氣與決絕。
廢棄的倉庫裡,塵埃在從破舊窗戶透進的月光中靜靜飛舞。雷宇軒剛接收到健太那條斷斷續續、充滿雜訊的加密訊息。他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如電流般竄遍全身。
「陷阱……」他喃喃自語,立刻動手銷毀所有可能洩露核心機密的儀器與筆記。就在他準備動身離開的瞬間,倉庫那扇銹跡斑斑的鐵門,發出「吱嘎」一聲,被緩緩推開。
一個他最不願在此刻看見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依婷?」宇軒的聲音充滿錯愕。
蔡依婷佇立在那裡,臉色蒼白,眼中噙著淚水,正是她最脆弱、最令他心碎的模樣。「宇軒,隨我離開吧,」她向他伸出手,聲音帶著一絲絕望的懇求,「我請求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我們離開此地,去一個無人認識我們的地方……」
宇軒的心如被利刃切割。他想上前擁抱她,想對她解釋一切,但健太的警告言猶在耳。就在此刻,倉庫外突然響起尖銳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瞬間將這片死寂的工業區徹底包圍!無數道刺眼的探照燈光束,如同利劍般穿透了倉庫的每一寸黑暗。
「是旭日部!快走!」宇軒臉色驟變,他一把拉住依婷的手,試圖將她拖向倉庫後方的另一個出口。
然而,為時已晚。
數十名身穿黑色制服、行動如鬼魅的旭日部特務,如同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湧入。他們手中的衝鋒槍噴出火舌,密集的子彈呼嘯而至,將他們身邊的水泥柱與舊木箱打得碎屑橫飛。
混亂中,宇軒試圖將依婷護在身後,但依婷卻在此刻做出了一個讓他始料未及的舉動。她猛地將宇軒推向一個堆滿貨物的角落,將自己完全暴露在特務的視線之中。
「宇軒!快跑!」她聲嘶力竭地呼喊。
特務們的目標瞬間鎖定了她。兩名特務如同餓狼撲食般衝上前,粗暴地反剪其雙臂。依婷發出痛苦的尖叫,劇烈地掙扎著。
宇軒的雙眼瞬間充血。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深愛的女子被特務們拖拽著押向門外,那張充滿淚痕的臉上,交織著他無法讀懂的痛苦與決絕。
「依婷——!」他發出野獸般的咆哮,欲待衝出,但更多的子彈將他死死地壓制在掩體之後。
他只能聽著依婷那絕望的呼喊聲漸行漸遠,最終被車門關閉的沉重聲響無情地隔斷。那一幕,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腦海中,痛徹心扉。
中村將軍的軍靴,踏在空無一人的倉庫地面上,發出清脆而冰冷的回響。他看著眼前那些被草草銷毀的儀器殘骸,臉上那副和藹的面具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如同西伯利亞寒流般的暴怒。
他被愚弄了。
「將松平健太帶來。」他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
當健太被押至倉庫時,他環視空蕩的四周,便知曉宇軒已成功脫險。一股如釋重負的感覺湧上心頭,讓他蒼白的臉上,竟浮現出一絲微笑。
這絲微笑,徹底點燃了中村將軍的怒火。
「逮捕他。」
健太並未束手就擒。在特務們圍攏的瞬間,他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猛地撞向旁邊一張擺放著他「供詞」紀錄的桌子。他試圖在被制服前,銷毀任何一丁點可能指向宇軒真正線索的證據,即便那只是他隨口捏造的謊言。
但一切只是徒勞。他很快便被數名特務死死地按在地上,冰冷的手銬鎖住了他的手腕。
「把他押回總部。」中村轉過身,不再看他一眼,語氣森然地補充道,「我授權你們,動用一切必要的手段。我要知道,雷宇軒真正的下落。」
健太被押走了。他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比地獄更為可怕的酷刑。但他心中已無一絲恐懼,只剩下一個念頭:他守住了對兄弟的承諾,也守住了心中那份對《天響錄》所揭示的、揭開那個神秘世界真相的渴望。
夜色如墨,濃得化不開。
雷宇軒像一頭受了重傷的孤狼,在城市的陰影中瘋狂地穿行。依婷被捕的畫面、健太決絕的訊息,像兩把利刃,在他的心臟上反覆切割。痛苦、自責、憤怒、悔恨……所有情緒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幾乎要將他吞噬。
他知道必須即刻前往健太所說的那個神秘實驗室。但在那之前,他還有一件必須完成的事,一件冒著極大風險,卻不得不為之的事。
他潛回了松平健太的府邸。這座位於半山的日式庭院,此刻靜謐得可怕。宇軒知道,旭日部隨時可能前來搜查,時間分秒必爭。
他憑著記憶,找到了庭院角落裡那棵姿態優雅的櫻花樹。月光下,他跪在地上,用顫抖的手指,一一敲擊著樹下的石板。
當他敲到第三塊石板時,傳來的聲音果然有些微不同。他用盡全力,將石板撬開一條縫隙,一股混雜著泥土與油布氣味的氣息撲面而來。他將手伸進去,觸碰到一個冰冷而堅硬的物體。
那是一個以油布緊緊包裹著的、沉甸甸的古老木盒。
就在他將木盒緊緊抱在懷中,準備離開的瞬間,遠處的街道盡頭,傳來了淒厲的警笛聲,正高速向此地逼近。
宇軒的心臟幾乎要躍出胸膛。他不敢有片刻停留,抱著那個決定了他與兩個世界命運的木盒,翻過庭院的圍牆,如同一道鬼影,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之中。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個可以躲在書齋裡的物理學家。他必須變得更強,強到足以從帝國的魔爪中救回依婷和健太,強到足以揭開這個世界的彌天大謊。
九龍城寨,是帝國秩序版圖上的一塊黑色飛地,一個連憲兵隊與特高課都懶得踏足的、被遺忘的角落。密密麻麻的違章建築像怪物般肆意生長,遮天蔽日,將陽光切割得支離破碎。狹窄、濕滑的巷道如同迷宮,空氣中永遠瀰漫著食物的油煙、污水的腥臭和一種難以名狀的、充滿生命力的腐朽氣息。這裡沒有法律,只有一套由本地幫派和古老傳統維持的、脆弱的地下規則。
身心俱疲、走投無路的雷宇軒,像一隻無頭蒼蠅般闖進了這個三不管地帶。他抱著懷中的木盒,在迷宮般的巷道裡跌跌撞撞,最終,在一個拐角處,與一個正推著一板車「貨物」的男人撞了個滿懷。
那男人高聲斥喝,語氣不善,他約莫四十來歲,身材微胖,穿著一件油膩的汗衫,但一雙小眼睛卻異常精光四射。
宇軒狼狽地摔倒在地,懷中的木盒也滾落出去。他急忙想去拾取,那男人卻比他更快一步,搶先將木盒抄在手中。
「年輕人,如此緊張,是何等寶物?」男人名叫老何,是城寨裡一個專營「無主孤魂」古董買賣的黑市商人。他本想斥責幾句,但當他的手指觸碰到那木盒的瞬間,他那雙在無數真假古物中浸淫多年的眼睛,猛地一亮。這木盒的質地、雕工、尤其是那種沉甸甸的、歷經歲月洗禮的「壓手感」,絕非凡品。
「還給我!」宇軒掙扎著爬起,試圖搶回木盒。
老何低聲喝止,示意他切勿動彈,同時警告特高課的密探無處不在,其魯莽舉動會為二人招來殺身之禍。話音未落,巷口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與日語的呼喝聲,追捕的特務已然尋至。
老何臉色一變,二話不說,拽著宇軒的衣領,將他拖進自己那間堆滿了各種稀奇古怪「廢物」的店鋪,推進一個隱藏在雜物堆後的暗格裡,然後迅速用幾件半人高的仿製兵馬俑擋住入口。
特務們在店門口盤問了幾句,老何嬉皮笑臉地將他們應付過去。
危機解除後,老何打開暗格,看著一臉戒備、像隻受驚野貓的宇軒,咧嘴一笑,露出滿口被煙草薰黃的牙齒。「年輕人,算你拾回一命。坐吧,喝杯熱茶,定定神。」
宇軒驚魂未定,卻依然死死地抱著懷中的木盒,警惕地打量著這個蛇鼠一窩的地方,以及眼前這個看似粗豪、眼神卻異常精明的中年男人。
老何也不在意,自顧自地倒了兩杯熱茶,推了一杯到宇軒面前,然後拿起另一個杯子,悠然地呷了一口。「恕我直言,閣下不似是在這裏出沒的人。你身上有股書卷氣,但眼神裡,卻又藏著一股殺氣。還有,你懷裡的那個盒子……」他用下巴指了指宇軒,「你緊張它的程度,遠勝於自己的性命。能讓旭日部的鷹犬追到城寨門口的東西,想必不是凡物。」
宇軒沒有作聲,只是將木盒抱得更緊。
「不必如此緊張。」老何看穿了他的心思,笑呵呵地說,「我老何在城寨經營數十年,見過的奇人異士,不計其數。我又不是官府的人,更不是那些為虎作倀的『協力者』。不過,你欠我一個人情,這點你承認吧?」他頓了頓,話鋒一轉,「不如這樣,你將那盒子讓我看一看,就當還了我這個人情,之後閣下何去何從,悉聽尊便。」
「不行。」宇軒想也不想便拒絕。這木盒裡的東西,關係到健太的犧牲,關係到他父母的秘密,他絕不能交給任何人。
「嘖嘖,脾氣可真倔呢!」老何搖了搖頭,突然從身後那堆如山般的雜物中,拿出一個鏽跡斑斑、造型奇特的黃銅儀器,那儀器上佈滿了大小不一的齒輪與刻度盤,看起來像是一個古老的天文鐘,卻又更為複雜。「年輕人,識貨嗎?這是前朝欽天監流出來的『渾天儀』,據說能預測星辰軌跡,趨吉避凶。我看你心事重重,不如讓老何我幫你卜上一卦,如何?就當是交個朋友罷!」
宇軒本能地對這些江湖術士的玩意感到不屑,但那儀器上精密而複雜的機械結構,卻又深深地吸引了他這個物理學家的目光。他下意識地湊上前,想看清那些細微的刻度。
就在他分神的瞬間,老何動了。他的動作快得與他那肥胖的身形完全不符,如同一頭靈活的黑熊,手臂一伸,便輕易地將宇軒懷中的木盒奪了過去。
「你!」宇軒又驚又怒,立刻想撲上去搶回來。
「坐下!」老何將木盒高高舉起,另一隻手不知何時多了一把鋒利的開箱刀,刀尖雖然沒有對準宇軒,但那股在刀口上舔血的江湖氣,卻讓宇軒的動作僵住了。「年輕人,我救你一命,觀賞一下你的寶貝,這很公平。你若再有異動,我就只能當你不懂此地的規矩,將你請出去了。」
宇軒胸口劇烈起伏,但形勢比人強,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老何用那把開箱刀,靈巧地撬開了木盒那古老的鎖扣。
當《天響錄》那古樸而神秘的卷軸展現在眼前時,老何臉上那副市儈的嬉笑表情,瞬間凝固了。他那雙在無數真假古物中浸淫多年的毒辣眼睛,死死地盯著卷軸上那些手繪的、融合了曼陀羅與星宿圖的詭異圖案,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他知道,這東西,遠比他想像中更燙手,也更……邪門。
他抬起頭,重新審視著眼前這個狼狽不堪的年輕人,語氣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年輕人,你……究竟是什麼人?此物……此物絕非凡間之物。」
宇軒看著他震驚的表情,心中反而冷靜了下來。他知道,若不透露一些真相,恐怕無法脫身。「我是一個……研究天體物理的學者。」
「物理學家?」老何皺起眉頭,這個答案顯然超出了他的預料,「你別騙我!一個物理學家,會被特高課追殺到這裏來?」
「我研究的,是一些……不該被研究的『現象』。」宇軒的聲音沙啞而疲憊,「而這個盒子裡的東西,是解開這些現象的關鍵。它是我一位朋友,用性命換來的。」
老何沉默了。他將卷軸小心翼翼地放回盒中,然後在自己那堆積如山的「廢物」中翻找起來。宇軒不知道他想做什麼,只能緊張地看著他。
「我以前見過類似的圖案……」老何指著報紙,喃喃自語,「許多年前,有一對夫婦時常來我這裡,尋找一些稀奇古怪的舊書與舊地圖。他們所說的話,與你一樣,神祕難解。他們說,他們的日本老師,是一位了不起的天文學家,信奉天地萬物,皆有『迴響』……他們姓什麼來著……」
終於,老何從一堆發黃的舊報紙堆裡,抽出一張早已變得脆弱不堪的、昭和二十七年的《星島日報》。他將報紙攤在桌上,指著上面一則關於香港大學學術交流的報導。
照片上,一對氣質儒雅、風華正茂的年輕男女,正微笑着站在一位慈眉善目、氣度不凡的日本學者身旁。
宇軒的目光,觸及那張黑白照片,整個人如遭雷擊。
那對男女,正是他的父母,雷明光和吳婉儀。而那位學者,報紙上的圖說清晰地寫著:著名天文物理學家,平井博士。
「他們……」宇軒的聲音因極度的激動而顫抖,「他們是我的父母。」
老何猛地抬起頭,那雙精光四射的小眼睛裡,第一次露出了真正震驚的神色。他仔細地端詳著宇軒的眉眼,又低頭看了看照片,最終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原來……你是雷家的後人。」
宇軒凝視著那張照片,眼眶瞬間濕潤了。
他將健太那句關於「月兔」的隱晦詩句告知了老何。老何皺著眉頭,在自己那堆積如山的「廢物」中翻找起來,最後,竟從一個佈滿灰塵的舊軍用電訊箱裡,找出了一枚二戰時期英國皇家海軍專用的、刻有兔子圖案的黃銅羅盤。
「去西貢,」老何將羅盤塞進宇軒手裡,語氣變得嚴肅,「書中所言之『月兔』,或者並非是指天上明月,而是指英軍這枚『海兔』羅盤。你的父母皆是硬骨之人,是追尋真理之士。活下去,將他們未竟的事業,繼續完成!」
西貢的外海,一個偏僻得無以復加的離島。
宇軒按照羅盤的指引,在島上隱蔽的叢林深處,找到了一個被藤蔓和偽裝網覆蓋得天衣無縫的地道入口。
地道深處,是一個龐大的地下實驗室。此處雖因歲月的侵蝕而顯得有些破舊,但各種精密的儀器、巨大的天線陣列殘骸,以及牆壁上寫滿的、關於宇宙信標和多重維度的瘋狂演算,無聲地訴說著這裡曾經進行過的、驚天動地的研究。
這就是「月兔」實驗室。
宇軒在實驗室的主控台旁,找到了他父母留下的研究日誌。日誌的扉頁上,寫著平井博士清秀的字跡:「致我最優秀的學生,明光與婉儀——當科學的理性無法解釋世界的荒誕,我們便只能在更高維度的空間中,尋找答案。」
原來,這個實驗室,正是由他們的恩師平井博士所建立。博士在戰後不久便神秘失蹤,雷明光夫婦繼承了他的遺志,繼續著這項瘋狂而偉大的研究。他們的目的,並非逃避,而是為了尋找那個日本和德國沒有戰勝二戰的、存在於《天響錄》記載中的世界,了解多重宇宙之謎,並最終,找到一種方法,推翻這個壓在億萬人頭上的、名為「帝國」的巨大謊言。
宇軒緊緊地握著拳頭,看著日誌上父母熟悉的字跡,淚水無聲地滑落。他知道,從踏入這個實驗室的這一刻起,他所背負的,已不再僅僅是個人的血海深仇,更是兩個世界的希望與未來。
「父親,母親,我回來了。你們的征途,從今天起,由我接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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