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在三叔婆家中發現了父母的秘密後,雷宇軒整個人都變了。他身上那層為了在帝國體制下生存而披上的、玩世不恭的保護色,被徹底剝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瘋魔的、燃燒生命的專注。他不再去思考歷史的真偽,也不再為世界的荒誕而迷惘。如今,他只有一個目標:完成父母未竟的事業,親手觸碰那個來自星辰大海的、跨越維度的真相。
這份轉變,最先感受到的,是蔡依婷。
她發現,宇軒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有時甚至徹夜不歸。他身上的煙味越來越重,眼神中那種深不見底的疲憊,讓她心痛不已。更讓她感到不安的是,他們之間彷彿築起了一道無形的牆壁。宇軒不再與她分享研究所的趣聞,也不再談論他們對未來的規劃。他的所有心神,都沉浸在那些她看不懂的、畫滿了古怪符號的筆記,以及那本從健太那裡借來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古籍之中。
依婷曾在他深夜歸家時,無意中瞥見他從一個厚重的公事包裡,取出一些奇特的電子元件——精密的線圈、用途不明的能量晶體,以及一些她只在帝國軍事雜誌上看過的、被嚴格管控的高性能處理器。他將這些東西藏在臥室的衣櫃深處,以為她毫不知情。
恐懼,如同藤蔓般,一點點地纏繞住依婷的心。她深愛著宇軒,正因為這份愛,她比任何人都更害怕失去他。在這個被嚴密監控的城市裡,任何一絲出格的舉動,都可能招來憲兵隊的無情鎮壓。她不敢想像,如果宇軒這些秘密的舉動被當局發現,將會是怎樣的滅頂之災。
終於,在一個宇軒連續兩天沒有回家的週末,依婷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煎熬。她來到宇軒的公寓,用備用鑰匙打開了門。
房間裡一片狼藉,空氣中瀰漫著冷掉的咖啡和煙草混合的酸腐氣味。宇軒正趴在電腦前,雙眼布滿血絲,頭髮蓬亂,全神貫注地對比著屏幕上閃爍的數據和攤開在桌上的《天響錄》卷軸。他的樣子,不像一個科學家,更像一個被魔鬼附身的賭徒,壓上了自己的全部生命。
「宇軒。」依婷的聲音輕得發顫。
宇軒像是沒有聽見,手指仍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擊著。
「雷宇軒!」依婷加重了語氣,聲音中帶上了無法抑制的哭腔。
宇軒的身體猛地一震,他緩緩地回過頭,眼中閃過一絲茫然,彷彿是從一個極其遙遠的世界剛剛歸來。「依婷?你……你怎麼來了?」
「我若不來,你是不是打算就這樣死在這裡?」依婷的眼淚終於決堤,她衝上前,指著滿屋的混亂和那些禁忌的儀器,泣不成聲,「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到底在做什麼?這些東西是什麼?你知不知道,如果被憲兵隊發現,我們就全完了!不只是你,還有我,還有躺在醫院的三叔婆!」
宇軒站起身,想去擁抱她,安撫她,卻被依婷一把推開。
「你不要碰我!」依婷後退一步,淚眼婆娑地看著他,眼神中充滿了痛苦與失望,「我們說好的,儲夠了錢就結婚,搬到新界去,過安安穩穩的日子。你忘了嗎?還是你從來就沒有當真過?為了這些你根本解釋不清楚的東西,你連我們的未來都不要了嗎?」
「不是的,依婷,你聽我解釋……」宇軒的心如刀割。他深愛著這個女人,但他要如何向她解釋這一切?平行宇宙?被篡改的歷史?一本能預言未來的古籍?在依婷那渴望安穩的世界裡,這些聽起來只會像一個瘋子的囈語。
「我不要聽!」依婷捂住耳朵,痛苦地搖著頭,「我只要你變回以前的宇軒。把這些東西全部丟掉,明天就去向研究所辭職。我們離開這裡,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宇軒,你答應我,好不好?」
她以兩人的婚事,以他們曾經共同構築的、最卑微也最珍貴的夢想,作為最後的籌碼。
宇軒看著她那張梨花帶雨的臉,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尖刀,插進他的心臟。他多想答應她,多想拋下這一切,和她一起逃到天涯海角。但是,父母那雙在黑白照片中充滿期盼的眼睛,《天響錄》中那句如同宿命般的預言,以及那段來自星海彼岸的、屬於另一個「真實」的呼喚,卻像無形的枷鎖,將他牢牢地釘在原地。
他無法開口。
這份沉默,比任何拒絕都更傷人。依婷臉上的最後一絲希望之光,也黯淡了下去。她擦乾眼淚,深深地看了宇軒一眼,那眼神,冰冷得像一個陌生人。
「我明白了。」她轉過身,沒有再說一句話,決絕地離去。門被輕輕關上,那聲音,卻像一記重錘,敲碎了宇軒的心。
與此同時,一場更為致命的風暴,正在藤原凜的內心醞釀。
自從上一次監聽到《天響錄》的秘密後,凜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掙扎。她鼓起畢生的勇氣,以一個普通舊同學的身份,私下約見了松平健太。在一家位於半山、僻靜得只聽得見蟬鳴的日式茶室裡,凜摘下了特工的冰冷面具,換上了溫婉的和服。她跪坐在健太對面,看著他以優雅而嫻熟的動作,沖泡著上好的玉露。茶香裊裊,氣氛靜謐,彷彿歲月從未在他們之間留下任何秘密與鴻溝。
「健太君,多年不見,你的茶道還是這麼精湛。」凜的開場白,平靜得聽不出一絲波瀾。
「只是些靜心的玩意罷了。」健太微微一笑,將一杯翠綠的茶湯推到凜的面前,「凜君今日怎麼有空約我這個閒人?」
凜端起茶杯,卻沒有喝。她凝視著杯中沉浮的茶葉,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意有所指地輕聲說道:「近來聽聞,健太君似乎走近了一輪過於熾熱的太陽。那光芒雖耀眼,卻非凡人所能承受。我擔心……那或許並非真正的太陽,而是一團足以將人焚燒殆盡的鬼火。」
健太正提起古樸的鐵壺,準備為自己添上茶水。聽到這句話,他的手腕猛地一震,滾燙的茶水頓時溢出杯緣,濺濕了光潔的托盤。
一瞬間,他全明白了。凜的身份、她話語中的警告、以及自己早已身處帝國最深沉的監視之下。
「健太君,你的心亂了。」凜放下茶杯,聲音依舊平靜,但眼神卻鋒利如刀。
然而,健太畢竟是松平家的繼承人,那份與生俱來的鎮定與風範,讓他在半秒之內便收起了所有的震驚。他若無其事地放下茶壺,取過一方潔淨的茶巾,不疾不徐地擦拭著溢出的茶漬,動作依舊優雅,彷彿剛才的失態從未發生。
「讓凜君見笑了。」他抬起頭,直視著凜那雙充滿憂慮的眼睛,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堅定,「多年不見,妳還是這麼關心朋友。不過,有些星辰,其宿命便是燃燒。我們這些在地上行走的人,能做的,或許不是去撲滅它的火焰,而是在它劃破永夜之時,在旁靜靜地見證,不是嗎?」
「見證?」凜的聲音裡終於帶上了一絲情感的波瀾,「見證他走向毀滅嗎?健太君,為了不值得的人,賠上松平家的百年聲譽,值得嗎?」
「值不值得,不是由旁人來評斷的,凜君。」健太的語氣依舊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有些火焰,註定要照亮黑夜,哪怕只有一瞬。我只是……一個見證者。」
一句話,便用同樣的隱喻,看似婉轉,卻是堅定地回絕了凜的「好意」。
他的回答,溫和卻堅定,徹底擊碎了凜的最後一線希望。她意識到,健太已經被捲入了那個漩渦,並且沒有回頭的打算。
一種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傾慕的男人,走向那條通往毀滅的道路。在情急與絕望之下,凜做出了一個她事後無數次後悔的、致命的決定。她決定兵行險著,親手將這個危險的遊戲升級,以期用更大的壓力,逼使健太懸崖勒馬。
她向中村將軍提交了一份經過精心修飾的報告。報告中,她刻意淡化了《天響錄》的存在,只強調了雷宇軒行為的異常,以及健太似乎被其「蠱惑」,參與了一些非法的、可能與境外反動勢力有關的「學術研究」。她天真地以為,這份報告只會讓將軍將注意力集中在宇軒身上,從而對健太施壓,迫使他為了家族而與宇軒切割。
她太低估中村將軍的敏銳,也太高估了自己在棋盤上的位置。
中村將軍在收到報告的當天下午,便以「學術交流」的名義,「邀請」松平健太到總督府一唔。
那是一間極簡至壓抑的和室,牆上只掛著一把出鞘的武士刀。中村將軍親自為健太沏茶,動作優雅,神情和藹,像一位關懷後輩的長者。
「健太君,我一直很欣賞你的才華。」將軍將一杯茶推到健太面前,語氣溫和,「松平家世代忠良,為帝國立下赫赫功勳。我希望,你不要因為一時的糊塗,玷污了你先祖的名譽。」
健太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戲肉來了。但他自恃松平家的威望,並不屈於中村的氣勢之下。
「將軍閣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松平家世世代代以來對天皇忠心耿耿,絕無異心。」他維持着表面的平靜,不卑不亢。
中村將軍的笑容不變,但眼神卻瞬間變得冰冷。「雷宇軒。你的那位華人朋友,最近似乎對一些……不該他感興趣的東西,產生了過於濃厚的興趣。而你,似乎一直在協助他。」
「我們只是在進行一些理論物理上的探討,將軍。宇軒他……他只是對一些古老的宇宙論,有些過於投入了。」健太試圖將話題引向無關痛癢的學術領域。
「理論物理?」中村將軍冷笑一聲,那笑聲在寂靜的和室裡顯得格外刺耳,「是關於如何解讀反帝國宣傳,還是關於如何聯繫境外勢力?健太君,我沒有時間和你繞圈子。我需要你將雷宇軒的所有研究內容、數據來源、以及他背後可能存在的組織,一五一十地告訴我。作為交換,我可以保證,松平家在日本的地位,將會更上一層樓。」
將軍的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直插健太的心臟。一邊,是從小被灌輸的、對帝國至高無上的忠誠與榮譽;另一邊,是與宇軒二十多年情同手足的、無可取代的兄弟情義。他陷入了天人交戰的痛苦掙扎。
然而,當他想起宇軒在得知「謎音」真相時那張崩潰的臉,想起宇軒為了追尋父母蹤跡而付出的瘋狂努力,他心中的天平,最終還是倒向了那個與他並無血緣的兄弟。
「將軍閣下,」健太深深地鞠躬,表面上充滿了順從與惶恐,「宇軒他……他確實有些走火入魔。他似乎是從一些西方的地下電台中,截取到了一些亂七八糟的訊息,便以為發現了什麼驚天動地的秘密。我一直在勸他,但他執迷不悟。」
健太表面上對將軍唯唯諾諾,實則滴水不漏地將所有罪責都推到一些虛構的「地下電台」上,並巧妙地將宇軒塑造成一個偏執而可悲的空想家。他故意「透露」了一些宇軒早已廢棄的、無關緊要的私人伺服器地址,以拖延時間,為宇軒爭取最後的準備機會。
中村將軍瞇起眼睛,審視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似乎想從他那張恭敬的臉上,看出哪怕一絲的破綻。他端起茶杯,輕呷一口,然後緩緩地說:「我會查證的。希望你說的,都是實話。否則,松平家的榮譽,恐怕就要在你這一代,蒙上洗不掉的污點了。」
宇軒並不知道朋友們為他承受的巨大壓力。此刻的他,正以前所未有的效率,推進著他的實驗。父母的遺物,尤其是那幾封來自巴伐利亞理工學院的信件和那枚獎章,讓他意識到,他的父母在維度物理學領域的造詣,遠超他的想像。
他將父母留下的研究筆記,與《天響錄》中那些神秘的星宿圖和曼陀羅圖案,進行瘋狂的對比、演算。在不眠不休的七十二小時後,他終於發現了其中的奧秘。《天響錄》並非預言,而是一部以東方哲學和古代符號學寫成的、關於維度物理的「說明書」!那些星宿圖,是多維空間的結構模型;那些曼陀羅,則是能量共振的頻率圖譜!
「原來是這樣……」宇軒看著眼前豁然開朗的數據模型,眼中爆發出璀璨的光芒,「爸爸,媽媽……你們竟然……竟然想到了這一步!」
茅塞頓開的宇軒,終於破解了父母留下的那張「跨維度信標」藍圖的核心加密。他需要一個更強大的能量源,來發送一個能夠穿透維度壁壘的「探測訊號」。
他將目標,鎖定在了研究所那台擁有整個東亞最強計算力和能量輸出的「天照七型」主機上。
在一個深夜,他利用職務之便,潛回了空無一人的研究所。他繞開了幾重安保系統,將他自己組裝的、一個極不穩定的「信標」原型機,與「天照七型」主機的能量核心,進行了簡陋而危險的連接。
他深吸一口氣,在控制台上輸入了最後一行指令:「啟動!」
研究所地下的能量核心,發出了一陣沉悶的咆哮。一股前所未有的、藍紫色的強大能量,順著臨時搭建的線路,瘋狂地湧入那個小小的信標原型機中。
就在那一瞬間,身在總督府地底秘密辦公室的中村將軍,面前的警報器發出了刺耳欲聾的尖嘯。
「將軍!」一名下屬衝進辦公室,聲音因震驚而變調,「香港仔方向,出現無法識別的巨大能量反應!能量等級……已超出我們的最高測量上限!」
中村將軍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意識到,自己被那兩個年輕人徹底地愚弄了。
「全體出動!」他的聲音,冰冷得像來自地獄,「封鎖宇宙物理學研究所!授權使用最高級別武力!」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香港仔的方向,眼中殺機畢現。
「我命令,對目標雷宇軒,執行……抹殺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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