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年的長安城,恰似一幅繁華錦緞織就的斑斕長卷。春日遲遲,暖意融融,朱雀大街上行人如織,車馬粼粼,喧囂的人聲鼎沸,與坊牆內隱約傳來的絲竹管弦之聲交織,匯成帝國心臟最雄渾的脈動。空氣中浮動著新柳的嫩香、胡餅剛出爐的焦香,還有來自西市香料鋪子那濃郁得幾乎凝成實質的異域芬芳。東市更是寸土寸金之地,商鋪鱗次櫛比,招幌高懸,各色貨物琳瑯滿目,從西域的琉璃寶器、波斯的織金地毯,到江南的細瓷、蜀中的錦緞,乃至新羅的參、南海的珠,無所不有。然而,在這片濃得化不開的世俗繁華深處,東市一隅,卻悄然藏著一方鬧中取靜的淨土——「瀚海書林」。
書肆的門面並不張揚,僅以兩塊厚重的、紋理清晰如流水的紫檀木為招牌,陰刻著「瀚海書林」四個遒勁的顏體大字,古拙沉靜。推開那扇包著黃銅角飾的欞花木門,彷彿一步踏入了另一個世界。喧囂市聲被厚實的牆壁與滿架的典籍溫柔地濾去,唯餘一種近乎神聖的寂靜,以及瀰漫在每一寸空間裡、由無數陳年墨香與紙頁氣息融合而成的獨特味道,深沉、寧謐,令人心神不由自主地沉澱下來。
午後的陽光,慷慨而慵懶,自高窗上那些細密的、糊著素白輕紗的雕花窗欞間篩落。無數細小的金色光柱穿透紗孔,在室內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棋盤。光柱之中,細微的塵埃如同擁有生命的金屑,在無形的氣流裡悠然沉浮、旋轉,彷彿時光在此刻也放慢了腳步。高大的檀木書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從地面一直延伸到接近屋頂的幽暗處,書格整齊排列,裡面塞滿了各式卷軸與線裝書冊。經史子集,分門別類,井然有序。書脊上的簽題墨色或濃或淡,或古拙或清秀,無聲訴說著各自承載的厚重歲月與智慧光華。
書肆深處臨窗的位置,設了一方寬大的矮腳梨木書案。案上置著一套越窯青瓷茶具,釉色青翠溫潤如春水初凝,旁邊一隻小巧的銅獸香爐正嫋嫋吐出幾縷清淡的迦南香。此刻,案邊圍坐著三四人。主位上的青年男子,正是這瀚海書林的主人,長安城中聲名鵲起的青年巨賈——紀瀚文。
他約莫二十七八年紀,身著一件並不張揚卻質地極佳的雨過天青色圓領細麻襴衫,腰間鬆鬆繫著一條素色絲絛,通身並無半點商賈常見的浮華之氣,反而透著一股讀書人的清雅。他身量頎長,肩背舒展,隨意地斜倚著一個青緞隱囊,姿態閒適,卻自有一股挺拔的氣度。一張臉輪廓分明,鼻樑高挺,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明亮有神,眼尾微微上挑,此刻正含著笑意,目光流轉間,既有洞察世情的銳利,更有一種令人如沐春風的真誠與親和。他手中捏著一卷新到的《白氏長慶集》,正與幾位相熟的文友品評談笑。
「諸位請看樂天先生此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紀瀚文手指輕輕點著書頁,聲音清朗,帶著一種感染人心的熱情,「字面淺白如話,小兒亦能誦得。然其意象之堅韌,生命力之磅礴,直透紙背!非是飽經世情、胸有丘壑者,斷不能於尋常野草中,窺見這天地間至為剛健不屈的魂魄!前朝那些雕章琢句、專務險怪的詩家,怕是嘔心瀝血也難及此等返璞歸真的大氣象!」他的語調抑揚頓挫,見解獨到而深刻,絕非附庸風雅者所能言。
圍坐的幾人中,一位身著半舊洗得發白的靛藍布袍、面容清臒卻難掩眉宇間鬱色的青年聽得尤其專注。他便是寒門舉子柳文謙。聽得紀瀚文此論,柳文謙黯淡的眼中驟然掠過一絲亮光,忍不住拊掌輕歎:「瀚文兄此言,真乃撥雲見日!樂天詩風,看似平易,實則是以極俗之語寫盡極真之情、極深之理。這『野火』、『春風』,豈止是詠物?分明是道盡世道人心、興衰更迭的隱喻啊!」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顯露出深厚的學養。
另一位年長些的文士捋著短鬚,微微頷首:「瀚文書肆主人,每每論詩,總能切中肯綮,發人所未發。更難得的是這份豪爽性情,快人快語,酣暢淋漓,頗有太白遺風!」他笑著打趣,「若非深知你產業遍及大唐,還想拓展海外業務,遠至歐洲的拜占庭帝國、法蘭克王國,真要將你引為吾輩中人,推你去考個進士郎了!」
「哈哈,張夫子謬讚!」紀瀚文朗聲大笑起來,笑聲爽朗坦蕩,在靜謐的書肆裡蕩開一圈愉悅的漣漪,引得遠處幾個安靜翻書的客人也抬眼望來,嘴角不自覺地帶上了笑意。「小子這點微末見識,不過是仗著書多,看得雜些罷了。至於功名?嘿,廟堂高遠,規矩森嚴,哪有我守著這瀚海書林,與諸位高朋縱論古今來得自在痛快?來,嚐嚐我這剛得的蒙頂新茶!」他親手執起青瓷壺柄,為眾人續上清亮的茶湯,動作自然流暢,毫無矯飾。那談笑風生的豪邁氣度,真誠待人的坦蕩胸懷,以及言語間不經意流露的廣博學識,確如磁石一般,牢牢吸引著在座的每一位。
就在這融洽的談笑聲中,書肆門口那懸掛的黃銅風鈴,發出幾聲清脆悅耳、宛如碎玉般的「叮噹」聲響。一個纖細的身影逆著門外稍顯刺目的天光,悄然走了進來。
來人正是賈雲裳。她身著一件半舊的藕荷色窄袖短襦,下繫一條洗得發白卻漿熨得十分挺括的艾綠長裙,腰間繫著一條簡單的深青色布帶,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身。烏黑的髮髻梳得一絲不苟,僅用一支式樣樸素的銀簪固定,別無珠翠。她的容貌並非那種令人驚豔的絕色,肌膚是長安女兒常見的細膩白皙,眉眼清秀如遠山含黛,鼻樑小巧挺直,唇色是淡淡的櫻粉。然而,她周身卻籠罩著一種奇特的沉靜氣質,如同幽谷中悄然綻放的芝蘭,不爭不搶,卻自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尤其那雙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得如同初融的雪水,此刻正專注地打量著書肆內層層疊疊的書架,眼神裡充滿了認真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她腳步放得極輕,彷彿生怕驚擾了這片書海的寧靜。陽光透過窗欞,溫柔地拂過她素淨的側臉,勾勒出柔和而堅韌的線條。她先是在靠近門口的書架前略作逡巡,纖細白皙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謹慎,輕輕拂過那些或簇新或泛黃的書脊。指尖偶爾會停留片刻,抽出半冊,快速地翻閱幾頁,隨即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小心翼翼地將書冊歸位。她的動作輕巧而熟練,顯是常與書卷打交道之人。隨著尋找的範圍向書肆深處延伸,她秀氣的眉尖也微微蹙起,那專注的神情,彷彿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這浩瀚的書林和她要尋找的那一個目標。
書案旁的談笑聲似乎並未分散她的注意力。她沉浸在自己的尋覓中,目光如梳,細細掃過一排排書格,偶爾會踮起腳尖,試圖看清更高處書脊上的簽題。陽光在她鴉羽般的長睫上跳躍,在她專注的側影上鍍了一層朦朧的金邊。
紀瀚文雖在與友人談笑,眼角的餘光卻已留意到這個氣質迥異於尋常顧客的姑娘。她身上那份沉靜與專注,在喧囂浮華的東市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珍貴。當她漸漸走近他們所在的區域,再次踮起腳,努力仰頭去辨認書架高處一本落滿灰塵的舊書簽題時,紀瀚文放下了手中的茶盞。
他站起身,步履從容地穿過幾排書架,來到賈雲裳身後約莫三步遠的地方停下,既不過分靠近顯得唐突,又能讓對方清晰聽到他溫和的詢問。
「這位娘子,」他開口,聲音不高,帶著恰到好處的禮貌與關切,打破了此處的寂靜,「不知欲尋何書?或許在下可略盡綿力。此間書格繁雜,有些偏僻角落的典籍,位置確實不易尋得。」
賈雲裳聞聲,身體幾不可察地輕輕一震,顯然太過專注而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驚了一下。她迅速轉過身來,臉上還帶著一絲未褪的尋覓之色。當看清來人正是方才書案旁那位談笑風生的年輕主人時,她清澈的眸子裡閃過一絲訝異,隨即迅速斂去,恢復了慣常的溫婉沉靜。
她微微屈膝,行了一個簡潔而標準的萬福禮,聲音輕柔,如同春風吹拂柳梢:「郎君有心。小女子冒昧叨擾,實是欲尋一本名為《蜀錦圖樣譜》的古籍。聽聞瀚海書林藏書宏富,或有收錄,故特來碰碰機緣。」
「《蜀錦圖樣譜》?」紀瀚文重複了一遍書名,那雙明亮的眼睛瞬間亮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麼。他並未立刻回答,而是抬手習慣性地用指節輕輕抵著線條清晰的下頜,若有所思的目光越過賈雲裳的肩頭,投向書肆最深處光線最為幽暗、書格也顯得格外古舊的一角。
「娘子稍待片刻。」他語氣溫和,嘴角噙著一絲自信的笑意,逕自朝那角落走去。那裡堆放的書籍大多蒙塵,排列也遠不如前面整齊,顯然是不常有人問津的冷僻之屬。紀瀚文卻對這片「荒蕪」之地異常熟悉。他高大的身影在幽暗處稍作停頓,目光如電,精準地掃過幾排書格。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他伸出手臂,從最下層一個幾乎被陰影完全覆蓋的書格深處,穩穩地抽出了一本用藍布做函套、顯得極為古舊的冊子。函套邊緣磨損得厲害,露出裡面深褐色的書頁。
他拂去函套上厚厚的積塵,走回光亮處,將書冊遞向賈雲裳:「娘子請看,可是此物?」
賈雲裳眼中瞬間迸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喜光芒,那光芒如此明亮,幾乎照亮了她整張素淨的臉龐。她連忙雙手接過,指尖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她小心翼翼地翻開厚重的藍布函套,露出裡面泛黃發脆的書頁。首頁是幾個古樸遒勁的篆字——《蜀錦圖樣譜》。她快速而仔細地翻閱了幾頁,映入眼簾的正是那些繁複精美、幾乎失傳的蜀地古老織錦紋樣:團窠對鳳、纏枝寶相、落花流水、瑞獸銜芝……每一頁都繪有精細的圖案,旁邊還有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詳細標註著配色、經緯密度、挑花結本的技法。
「正是!正是此書!」賈雲裳的聲音裡充滿了壓抑不住的激動與感激,她抬起頭,望向紀瀚文,眼中滿是真誠的謝意,「郎君真乃神人!此書失傳已久,小女子遍訪東西二市書坊,皆言渺茫,未曾想竟在郎君這瀚海書林深處覓得!實在感激不盡!」
「娘子言重了。不過是恰巧記得此書存放的位置罷了。」紀瀚文謙和一笑,目光落在她捧著書卷的手上,那手指纖長白皙,指腹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薄繭,顯然是常年與絲線打交道的印記。他心中了然,饒有興致地問道,「觀娘子尋此圖譜如此心切,想必是精於此道?」
賈雲裳微微頷首,溫婉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自矜:「不敢言精。家中於西市經營一間小小的『雲裳閣』,以販售絲綢為生。此譜所載,多為蜀地早已失傳的古法紋樣與織造秘技,其中配色之精妙、佈局之巧思,於今日絲綢行當仍有莫大啟發。一位相交多年的老主顧,家中祖上曾為蜀地織工,對此念念不忘,故託小女子代為尋覓,以慰追思。」
「原來如此。」紀瀚文眼中讚賞之色更濃,他並未因對方只是西市一個小絲綢店主而有絲毫怠慢輕視,反而順著話題深入,「蜀錦自古冠絕天下,其『通經斷緯』、『挑花結本』的技藝,確是鬼斧神工。尤其譜中記載的『陵陽公樣』,融合西域聯珠紋與中原祥瑞,對稱謹嚴,富麗堂皇,昔年可是專供宮禁的貢品。」他侃侃而談,語氣自然流暢,竟似對此道頗為熟稔。
賈雲裳聞言,清澈的眸子裡瞬間掠過一絲驚異,隨即化為更深的好奇與探究。她沒想到這位聲名顯赫的巨商,竟對絲綢織造的專業術語信手拈來,且見解不俗。
「郎君竟也通曉織錦之道?」她忍不住問道,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喜。
紀瀚文爽朗一笑,隨意地靠在一旁的書架上,姿態放鬆:「算不得通曉。只是行商四方,見得多些。前些年去蜀中採買瓷器,順道拜訪過幾位年邁的老織工,聽他們說起過這些古法。那『通經斷緯』之法,看似簡單,實則對織工眼力、手力、心力要求極高,經緯交織之間,差之毫釐,紋樣便謬以千里。」他頓了頓,眼中流露出回憶之色,「猶記得一位老匠人演示『絞纈』(即扎染)秘法,以線扎縛帛匹,入靛缸浸染,拆線後所得冰裂紋,渾然天成,竟似將寒潭冰裂之景永遠留在了素絹之上,令人歎為觀止。」
「絞纈!」賈雲裳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如同投入星子的深潭,那份沉靜的氣質被一種遇到知音的興奮所取代,「此法最是奇妙!染液隨扎縛鬆緊自然滲透,形成紋路千變萬化,絕無雷同!小女子閒暇時也曾嘗試,欲以『絞纈』之法在輕薄素綃上仿製水墨氤氳的遠山效果,只是對染液濃度與浸染火候的把握,始終難臻化境。」她語速稍快,談及自己醉心的技藝,那份內斂的沉靜彷彿被點亮,整個人都生動起來。
「哦?娘子竟也在研習此法?」紀瀚文興致更濃,身體微微前傾,眼中閃爍著發現同道的光彩,「『夾纈』(即使用鏤空花版印染)規整明麗,而『絞纈』勝在天趣自然。欲得水墨意境,除卻染液火候,扎縛的技法與疏密更是關鍵。在下曾於蜀中見過一種『鹿胎絞』,以粟米粒為墊,扎縛後染出的斑點疏密有致,極似秋林鹿影,靈動非凡。或許對娘子所求的『遠山』意境有所啟發?」
「鹿胎絞?以粟米粒為墊?」賈雲裳喃喃重複,眼神驟然變得無比專注,彷彿在腦海中飛快推演著這種技法的可能性。那困擾她許久的難題,似乎因對方這輕描淡寫的一句點撥而裂開了一道縫隙,透入曙光。「此法…此法小女子前所未聞!郎君一言,真如醍醐灌頂!請受…」她激動之下,幾乎又要行禮。
就在這思維碰撞、火花微濺的交談漸入佳境之際,書肆門口那串清脆的黃銅風鈴,突然被一股粗暴的力量撞得發出一陣狂亂刺耳的「叮噹哐啷」巨響!瞬間打破了書肆內寧靜專注的氛圍,如同一塊巨石砸入平靜的深潭。
「掌櫃的!人呢?都死哪兒去了?給爺滾出來!」一個極其囂張、充滿戾氣的年輕男聲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闖了進來,如同刮過一陣帶著腥臊的惡風。
書肆內所有正在安靜看書或挑選書籍的客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粗魯喝罵驚得抬起頭,臉上露出錯愕與不悅之色。
紀瀚文臉上的笑意瞬間斂去,如同溫暖的春日驟然遭遇寒流。他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眼中閃過一絲銳利如刀鋒般的光芒,但隨即恢復平靜。他對賈雲裳遞去一個「稍安勿躁」的安撫眼神,沉穩地轉過身,目光投向門口。
只見一個衣著極其華麗、卻因過度堆砌而顯得俗氣的錦袍青年,帶著四五個身材魁梧、面目兇狠的家丁,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為首的青年約莫二十出頭,面色是一種被酒色浸染的浮腫蒼白,一雙三角眼斜吊著,閃爍著貪婪與跋扈的光。他正是西市最大綢緞莊「錦華莊」大掌櫃崔萬金的獨子——崔承嗣。
崔承嗣一腳踏入書肆,對滿室書香和錯愕的客人視若無睹,那雙貪婪的眼睛像鉤子一樣,瞬間就死死盯住了書肆正堂最顯眼位置——一張鋪著素色細錦的紫檀翹頭案上擺放著的一把古琴。
那琴形制古樸,通體髹以深栗色大漆,漆面溫潤如玉,歷經歲月洗禮,呈現出一種內斂深沉的寶光。琴身線條流暢優雅,琴額處鑲嵌著一小塊溫潤的羊脂白玉作為裝飾。七根絲弦緊繃,雖未撥動,卻彷彿自有清音縈繞。琴身尾部刻著兩個古樸的篆字——「松濤」。一股沉靜而高遠的氣息,自然而然從這床古琴上散發出來。
「嘖嘖嘖!好琴!真是好琴!」崔承嗣旁若無人地大踏步上前,三角眼中射出毫不掩飾的佔有慾,伸出帶著碩大翡翠扳指的手,竟想直接去抓那琴身,「這琴身,這漆色,這玉徽……前朝的古物吧?好東西!爺看上了!多少錢?開個價!」語氣霸道,彷彿這書肆中的一切都是他囊中之物。
「這位郎君,請留步。」紀瀚文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書肆內的嘈雜。他已不動聲色地移步,恰好擋在了崔承嗣與那張琴案之間,高大的身軀如同一道沉穩的屏障。
崔承嗣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被紀瀚文擋住去路,頓時臉色一沉,三角眼凶光畢露,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衣著素淨、氣質卻不容小覷的書肆主人:「你便是此間掌櫃?好狗不擋道!爺看上這把琴了,痛快開個價!別磨磨唧唧的,爺有的是錢!」他傲慢地揚起下巴,刻意抖了抖身上那件繡滿俗氣金線的錦袍。
紀瀚文面色平靜無波,彷彿面對的不是一個囂張的惡少,而是一個不懂事的頑童。他微微拱手,姿態從容,語氣不卑不亢,如同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在下紀瀚文,正是此間主人。郎君好眼力,此琴名『松濤』,確係前朝斫琴名家雷霄遺作,音色清越空靈,有松風過壑之韻。」
聽到「紀瀚文」三個字,崔承嗣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顯然對這個名字所代表的能量並非一無所知。但他跋扈慣了,又仗著「錦華莊」在西市乃至整個長安綢緞行的勢力,加之被對方那平靜的態度隱隱刺傷了他病態的自尊,那股邪火「騰」地就燒得更旺了。
「少廢話!管它雷霄還是雨霄!」崔承嗣不耐煩地一揮手,唾沫星子幾乎噴到紀瀚文臉上,「爺看上了就是爺的!說!多少錢?一百貫?兩百貫?夠不夠買你這破琴?」他報出的數字,對於尋常人家已是天文巨款,語氣卻如同在打發叫花子。
紀瀚文嘴角勾起一絲極淡、卻冷意十足的弧度,那雙明亮的眼睛直視著崔承嗣,目光如古井寒潭,深不見底:「郎君見諒。此琴非是在下之物,乃一位摯友寄放於此,請在下代為保管,待其歸京時取回。此乃故人所託,信義所繫,斷無出售之理。還請郎君另尋雅物。」他的話語清晰、沉穩,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釘子,敲在書肆寂靜的空氣裡。
「信義?故人?」崔承嗣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三角眼一翻,發出一陣刺耳的尖笑,笑聲裡充滿了鄙夷和不屑,「哈!哈哈哈!一個渾身銅臭、低賤的商賈,也配跟爺談『信義』?『故人』?我看你是想囤積居奇,待價而沽吧!商賈之家,藏污納垢,也配沾染這等清雅古物?簡直是玷污斯文,褻瀆風雅!這把琴留在你這破書肆,就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今日你賣也得賣,不賣也得賣!」他越說越激動,臉色漲紅,唾沫橫飛,最後一句已是赤裸裸的威脅。他身後的幾個凶神惡煞的家丁,立刻向前逼近一步,摩拳擦掌,虎視眈眈地盯著紀瀚文,空氣中頓時瀰漫開濃重的火藥味。
書肆內的氣氛驟然降至冰點。所有客人,包括柳文謙等幾位文人,都緊張地屏住了呼吸,臉上露出驚懼與憤怒交織的神色。柳文謙雙拳緊握,身體微微發抖,眼中充滿了屈辱和不平,卻因自身寒微而不敢出聲。賈雲裳站在書架旁,臉色微微發白,清澈的眸子裡滿是擔憂。她下意識地將那本珍貴的《蜀錦圖樣譜》緊緊抱在胸前,彷彿要從中汲取一絲勇氣。
面對崔承嗣惡毒的辱罵和家丁的步步緊逼,紀瀚文臉上最後一絲禮節性的笑意也徹底消失了。他並未後退半步,反而迎著對方那幾乎要噴火的目光,身體站得筆直,如同崖岸邊一株紮根千年的青松。一股無形的、沉凝如山嶽般的氣勢,緩緩從他挺拔的身軀裡散發出來,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明亮眼睛,此刻銳利如出鞘的寒劍,鋒芒畢露,冷冷地鎖定在崔承嗣那張因暴怒而扭曲的臉上。
「崔郎君,」紀瀚文的聲音陡然變得低沉、冰冷,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清晰地敲打在每個人的耳膜上,「慎言!買賣不成仁義在。紀某開門做生意,講的是和氣生財,卻也不是任人欺凌的軟柿子。此琴,非賣品。書肆之內,更容不得撒野!若郎君執意要在此處逞強…」他話音未落,右手已極其自然地、彷彿只是隨意整理了一下腰間那根素色絲絛。
就在他手指拂過腰間絲絛的瞬間,站在崔承嗣身側、一個最為壯碩、滿臉橫肉、正欲率先撲上的家丁,突然發出一聲如同被滾油燙到的、淒厲無比的慘嚎!
「嗷——!!!」
只見那家丁原本兇狠前撲的身體猛地一僵,隨即像根被抽掉了骨頭的軟麵條,抱著自己的右腕踉蹌著向後跌倒,重重撞在身後的書架上,震得幾卷書冊嘩啦啦掉落在地。他那粗壯的右手腕上,赫然出現了一個深陷的紅點,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青紫腫脹!劇痛讓他整張臉都扭曲變形,豆大的汗珠瞬間佈滿額頭,只能抱著手腕在地上痛苦地翻滾哀嚎,再無半點兇悍之氣。
整個過程快如電光石火!
沒有人看清紀瀚文是如何出手的!他連腳步都未曾移動半分,僅僅是手指拂過腰間的微小動作!彷彿只是那家丁自己莫名其妙地撞上了無形的鐵壁,遭到了無形的重擊!那神乎其技的速度和精準,那舉重若輕的淡然,所帶來的震撼,遠比一場血腥的打鬥更加令人心驚膽寒!
書肆內一片死寂!
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詭異莫測的一幕驚得目瞪口呆!柳文謙等人張大了嘴,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其他客人更是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喘。賈雲裳驚愕地捂住了嘴,清澈的眸子瞪得溜圓,一瞬不瞬地盯著紀瀚文那依舊挺拔如山嶽的背影。
崔承嗣臉上的囂張氣焰如同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瞬間凍結、龜裂!他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乾乾淨淨,只剩下死人般的慘白。他驚恐地看著自己最得力的打手抱著手腕在地上翻滾哀嚎,那淒厲的慘叫如同冰冷的針,狠狠扎進他的耳膜和心臟。再抬頭看向紀瀚文時,對方那平靜無波的面容,那雙深不見底、如同寒潭映照冷月的眸子,以及那無形中散發出的、如同實質般的迫人壓力,讓他感覺彷彿被一頭洪荒巨獸盯住,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猛然想起父親崔萬金私下裡曾咬牙切齒地警告過:「紀瀚文那廝……背景深不可測!結交之人,上至王府親貴,下至三教九流,更有傳言其劍術得名家真傳,動如雷霆!若非必要,莫要去招惹他!他那『瀚海』名下的產業,也給我離遠點!」
此刻,這警告如同驚雷般在崔承嗣混亂的腦海中炸響!恐懼瞬間攫住了他所有的神經!對方那神鬼莫測的手段,那深不可測的背景,還有此刻這無聲卻足以凍結靈魂的威壓……他知道,今天這塊鐵板,硬得超出了他的想像!再鬧下去,後果絕非他一個紈絝子弟所能承受!
「你……你……」崔承嗣的嘴唇哆嗦著,指著紀瀚文,想放幾句狠話挽回顏面,喉嚨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發出嗬嗬的、毫無意義的音節。他看著紀瀚文那雙冰冷的、不帶絲毫人類情感的眼睛,最後一絲勇氣也被徹底碾碎。
「好!好你個紀瀚文!你……你給我等著!」他終於憋出一句色厲內荏的狠話,聲音卻抖得不成樣子。他狼狽地後退幾步,狠狠瞪了一眼地上還在哀嚎的家丁,氣急敗壞地吼道:「廢物!還不快滾起來!走!都給爺走!」說罷,再也顧不上顏面,第一個狼狽不堪地轉身,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出了書肆大門,彷彿身後有惡鬼索命。那幾個原本凶神惡煞的家丁,也連忙攙扶起地上哀嚎的同伴,慌不擇路地跟著主子逃了出去。
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來得快,去得更快。
書肆內死寂了片刻,隨即爆發出壓抑已久的、低低的驚嘆和議論聲。眾人看向紀瀚文的目光,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敬佩、感激以及深深的敬畏。方才那談笑風生、學識廣博的儒商形象尚未褪去,此刻又疊加上了這臨危不懼、雷霆手段、卻又點到為止、深藏不露的俠者風範!這種強烈的反差與融合,在眾人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
柳文謙第一個激動地走上前,對著紀瀚文深深一揖,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瀚文兄……高義!今日若非兄台,這清靜書林,恐遭玷污!那崔承嗣……著實欺人太甚!」他眼中閃爍著複雜的光芒,既有對紀瀚文的感激欽佩,也有對自身無力、對世道不公的深切悲憤。
「是啊是啊!紀掌櫃好手段!」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l7MkZpWl7
「那崔家小兒,仗著有幾個臭錢,橫行西市,今日總算踢到鐵板了!」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AMWKDHGnj
「紀掌櫃真乃吾輩楷模!有勇有謀,俠骨仁心!」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TAMGMHCRZ
客人們紛紛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表達著敬意和感激。
紀瀚文面對眾人的讚譽,臉上那冰冷懾人的氣勢已如潮水般褪去,重新恢復了那份溫煦平和。他對著眾人團團一揖,笑容謙和:「諸位過譽了。些許小事,擾了大家清靜,瀚文慚愧。書肆本是清淨地,容不得魑魅魍魎撒野。諸位請繼續看書,今日凡在敝店購書者,一律九折,聊表歉意。」他三言兩語,便將方才的衝突輕輕揭過,重新將書肆的寧靜氛圍拉了回來。那份舉重若輕的氣度,更令眾人心折。
喧囂漸息,客人們各自散去,或繼續看書,或低聲議論著方才的驚險一幕。紀瀚文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了書架旁那個素淨的身影上。
賈雲裳一直靜靜站在那裡,目睹了全過程。從崔承嗣囂張闖入的厭惡,到對方辱罵紀瀚文出身時的憤怒,再到紀瀚文挺身而出、據理力爭時的敬佩,直至那電光石火、神乎其技的出手所帶來的震撼,以及最後他面對讚譽時的謙和淡然……她的心緒,如同經歷了一場激烈的風暴。此刻風暴平息,她看向紀瀚文的目光,已與初入書肆時截然不同。那清澈的眸子裡,盛滿了深深的感激、由衷的敬佩,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悄然滋生的好感與好奇。
這個男人,幽默風趣,學識淵博,談吐不凡;他待人以誠,無論是對待文人墨客,還是對待她這樣的小店東主,皆一視同仁,毫無倨傲;他面對強權惡霸,不畏不懼,據理力爭,更有雷霆手段護一方清淨;事了之後,卻又謙沖自牧,雲淡風輕……這些看似矛盾的特質,竟如此奇妙地融合在他一人身上。
紀瀚文安頓好眾人,步履沉穩地走到賈雲裳面前,臉上帶著溫和的歉意:「方才一場無妄風波,驚擾了娘子,實在抱歉。這書肆本該是清淨地,卻讓娘子受驚了。」
賈雲裳連忙斂衽還禮,聲音輕柔卻帶著真誠的敬重:「郎君言重了。若非郎君挺身而出,仗義執言,更以雷霆手段震懾宵小,今日這瀚海書林,恐難保全其清淨本色。小女子受驚事小,郎君維護書林清譽之舉,令人感佩至深。」她抬起頭,清澈的眸子坦然地迎向紀瀚文的目光,那目光裡蘊含的複雜情緒,如同平靜湖面下湧動的暗流。
紀瀚文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神中的變化,心中微微一動。他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她懷中那本《蜀錦圖樣譜》上,自然地轉移了話題:「娘子覓得此書,想必歸心似箭。此譜年代久遠,書頁脆弱,翻閱時還請格外仔細些。」
「多謝郎君提醒,小女子定當小心。」賈雲裳低頭,珍視地撫摸著藍布函套,彷彿捧著稀世珍寶。她從隨身攜帶的、繡著幾片翠綠竹葉的素色荷包裡,取出一塊大小適中的銀鋌,雙手奉上,「這是書資,請郎君收下。」
紀瀚文並未推辭,示意旁邊一個機靈的小夥計上前收了銀錢。他親自將賈雲裳送至書肆門口。
門外,長安東市的喧囂聲浪再次撲面而來。夕陽已西斜,將連綿的坊牆、巍峨的樓閣和熙攘的人流都鍍上了一層溫暖而柔和的橘金色,彷彿給這座繁華而古老的都市披上了一件輝煌的紗衣。微風拂過,帶著暮春特有的溫煦氣息和遠處不知名花樹的甜香。
「郎君留步。」賈雲裳在門檻外站定,再次對紀瀚文盈盈一禮,姿態優雅如風中青蓮,「今日得遇郎君,又幸得此書,實乃意外之喜。小女子告辭了。」她的聲音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溫婉。
「娘子慢行。」紀瀚文拱手回禮,身姿挺拔如松,立於書肆門內的光影交界處。
賈雲裳抱著那本珍貴的圖譜,轉身匯入了東市川流不息的人潮之中。她那素淨的藕荷色身影,在夕陽暖金的光輝和市井斑斕的色彩映襯下,顯得如此沉靜,又如此堅韌,如同濁流中的一脈清泉,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街角湧動的光影裡。
紀瀚文並未立刻轉身回店。他倚在門框旁,目光依舊停留在賈雲裳身影消失的街角,深邃的眼中映照著長安城輝煌的暮色,也映照著方才那一幕幕生動的畫面:她專注尋書的側影,談及絲綢紋樣時眼中閃動的光彩,面對強權時那隱含擔憂卻並不退縮的眼神……
他嘴角那抹習慣性的、溫和的笑意,此刻似乎加深了些許,更添上了一絲玩味與探究的意味。彷彿在平靜的湖面上,意外發現了一顆值得細細打磨、內蘊光華的美玉。那笑容在漸漸濃郁的暮色中,顯得格外意味深長。
書肆內,燈火次第亮起,溫暖的光芒重新填滿了每一個角落,將書卷的墨香暈染得更加醇厚。喧囂遠去,唯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和低聲的交談,重新構成了瀚海書林的主旋律。然而,一顆悄然投入湖心的石子,其泛開的漣漪,已然開始無聲地擴散,預示著這平靜的書海之下,正醞釀著新的、未知的波瀾。柳文謙坐在角落的燈影下,摩挲著桌上粗糙的陶碗,望著窗外漸次亮起的萬家燈火,眼神卻空洞地投向更遠的虛空,那裡面,深藏著無人訴說的沉鬱與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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