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慈雲寺後山那次意外相遇,已過去了三日。
長安城的冬日依舊嚴酷,寒風捲著細碎的雪沫,在廢墟間呼嘯盤旋。城南慈雲寺破敗的工棚裡,爐火比往日燒得更旺了些。姜澤坐在一個低矮的木墩上,背對著門口,正專注地處理著一塊深褐色的黏土。他有力的手指揉捏著泥團,動作沉穩而富有節奏,彷彿在馴服一頭桀驁的野獸,將其中的氣泡和雜質一一排出。空氣中瀰漫著泥土特有的潮腥氣、松木燃燒的煙火味,以及一種屬於創作的、專注的靜謐。
工棚中央,那尊巨大的佛像殘軀依舊矗立。修復的右臂泥坯已經完全乾透定型,與斷裂的肩膀接合得天衣無縫,線條流暢,充滿力量感。姜澤的目光偶爾會掠過它,深潭般的眼眸裡映著跳躍的爐火,卻看不出太多情緒。他此刻的心思,全在手中這塊待塑的泥團上。
就在這時,厚重的擋風棉簾被掀開一角,一股凜冽的寒風夾雜著細雪鑽了進來,吹得爐火一陣明滅。
「姜師傅在嗎?」一個清脆悅耳、帶著幾分朝氣的聲音響起,打破了工棚的沉靜。
姜澤手上的動作一頓,卻沒有立刻回頭。他聽出了這個聲音——城西青囊軒的那位女醫,谷念真。他微微蹙眉,似乎對這突如其來的打擾有些不適應。但他還是放下手中的泥團,用一塊濕布蓋好,緩緩轉過身。
門口站著的,正是谷念真。她依舊穿著那身深青色的粗布衣裙,外面罩了一件半舊的棉斗篷,頭上裹著厚厚的頭巾,臉頰被寒風吹得有些發紅,鼻尖也凍得微微發紅,但一雙烏黑清亮的眸子卻像點燃的炭火,熠熠生輝,驅散了門外的寒意。她手中拄著一根臨時充當拐杖的粗樹枝,右腳踝處依舊裹著那條洗得發白的布帶夾板,但從她站立和移動的姿態來看,顯然比三天前好了許多。
「谷姑娘。」姜澤站起身,聲音低沉平穩,聽不出喜怒,「腳傷未癒,不該亂走。」他的目光落在她拄著的樹枝和依舊不敢完全著地的右腳上,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陳述事實般的關切,或者說是……不贊同。
念真卻渾不在意,臉上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彷彿能融化冰雪:「好多了!多虧了姜師傅您那天的及時相助和這『神乎其技』的固定!」她拄著樹枝,動作有些笨拙卻堅定地挪進了工棚,好奇地打量著四周。「今日雪小了些,我惦記著您的診金還沒付,實在過意不去,就央了鄰居王嬸家的半大小子扶我過來了。」
診金?姜澤眉頭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他那天出手相助,從未想過報酬。在他看來,不過是恰逢其會,舉手之勞。他淡淡道:「不必。舉手之勞。」
「那怎麼行!」念真立刻搖頭,語氣堅決,帶著醫者特有的認真,「醫者治病收診金,天經地義。您雖非醫者,但救急扶傷,解我危難,這份『診金』更是非付不可!我谷念真從不欠人情!」她一邊說,一邊從斗篷內袋裡摸索出一個小小的、洗得發白的藍布錢袋,作勢要解開繫繩。
姜澤看著她認真的模樣,以及那隻捏著錢袋、凍得有些發紅卻依舊靈巧的手,心中掠過一絲奇異的感覺。這姑娘的固執,和她那雙明亮的眼睛一樣,不容忽視。他移開目光,語氣依舊平淡無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拒絕:「我說了,不必。」他轉過身,似乎想繼續去揉捏他的泥團,用行動表明態度。
念真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她看著姜澤那寬闊卻透著疏離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手中的錢袋,明亮的眼眸裡閃過一絲挫敗,但更多的是不服輸的倔強。診金他不要,難道就這麼算了?她谷念真可不是知恩不報的人!
她拄著樹枝,在工棚裡略顯艱難地挪動了幾步,目光不甘心地四處逡巡,想著或許能用其他方式表達謝意。工棚裡光線昏暗,除了中央那尊巨大的佛像和旁邊堆放的工具、材料,顯得有些空曠。她的視線掃過角落那個充當桌子的粗大樹墩,上面堆放著一些雜物和等待陰乾的陶俑。
突然,她的目光被樹墩旁一個不起眼的木架子吸引住了。那架子簡陋,只是幾根木棍釘在一起,上面卻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十幾個形態各異的泥塑小像。這些小像並非神佛,也非那些陪葬用的、神情呆板的陶俑。它們只有巴掌大小,卻散發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生命力。
念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過去,顧不上腳踝的微痛,湊近了仔細觀瞧。
只見其中一個泥塑,是一個老農。他佝僂著背,戴著破舊的斗笠,一手拄著鋤頭,一手抬起,用滿是褶皺的手背擦拭著額頭的汗水。那微微皺起的眉頭,乾裂的嘴唇,還有那雙因長年勞作而顯得渾濁卻堅韌的眼睛,每一個細節都栩栩如生!念真甚至能從那凝固的泥土中,感受到老農在田間勞作時的喘息和疲憊,以及那份深植於土地的韌勁。
另一個小像,是幾個正在嬉戲的孩童。一個扎著沖天辮的小女孩正踮著腳,努力去夠樹上掛著的什麼東西;旁邊一個稍大點的男孩則頑皮地拉扯著她的衣角;還有一個胖乎乎的小童坐在地上,張著嘴似乎在哇哇大哭,手裡還捏著半塊被搶走的點心(泥塑的)。孩子們的動作誇張卻充滿童趣,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快樂,彷彿能聽到他們清脆的笑鬧聲穿透這陰冷的工棚。這份生動的歡樂,在滿目瘡痍的長安廢墟中,顯得如此珍貴而溫暖。
旁邊還有一尊半成品的泥塑,吸引了念真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個老婦人的側面像。老婦人頭上包著一塊素淨的布帕,布帕下露出幾縷花白的鬢髮。她的臉龐瘦削,布滿了歲月刻下的深深溝壑,嘴角的紋路尤其明顯。然而,她的嘴角卻微微向上揚起,勾勒出一個無比慈祥、無比溫暖的笑容!她的眼睛微微瞇著,眼角的皺紋也因這笑容而舒展,彷彿盛滿了陽光。她的一隻手微微抬起,像是要撫摸什麼,又像是在輕聲呼喚。整個泥塑雖然還未精修,許多細節尚未完善,但那慈愛的神韻、溫暖的笑意,卻已穿透粗糙的泥胎,直擊人心!
念真看得呆住了。她彷彿透過這尊小小的泥像,看到了無數張熟悉的臉龐——那些在青囊軒裡,拖著病體前來求診,在病痛中掙扎卻依舊對她流露出感激笑容的老嫗;那些在戰火中失去親人,眼神麻木絕望,卻在病癒後對著她扯出一絲僵硬卻真誠笑意的婦人;還有後堂那位剛從鬼門關回來、抱著新生嬰兒,虛弱卻無比滿足地微笑的逃難娘子……
這尊泥塑,凝固的不僅僅是一個笑容,而是一種在苦難深淵中依舊頑強閃耀的人性微光!一種歷經滄桑後沉澱下來的、最質樸也最動人的溫暖!
「天哪……」念真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嘆,完全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地,也忘記了腳踝的疼痛。她伸出手指,想要觸碰那泥塑上老婦人慈祥的嘴角,卻又在即將觸及時猛地停住,生怕驚擾了這份凝固的美好。她抬起頭,看向姜澤的背影,眼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驚艷與欽佩:「姜師傅!這……這些都是您做的?!」
姜澤早已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靜靜地站在那裡,背對著念真。他聽到了她靠近木架的聲音,也聽到了她那聲發自內心的驚嘆。他沒有回頭,只是那挺直的脊背似乎比剛才更加緊繃了一些。被人如此近距離地、帶著驚嘆地審視這些他出於本心、隨手捏塑的小玩意,對他而言,是種陌生而微妙的體驗。這些泥塑不同於修復佛像的任務,也不同於為生計而製作的陪葬俑。它們是他觀察這個世界、捕捉那些觸動他心靈的瞬間的產物,是他內心深處對「真實」與「美」的渴望的投射,從未想過展示於人前,更未想過會得到如此直白的讚賞。
「嗯。」他低低地應了一聲,算是回答。聲音悶悶的,聽不出情緒。
念真卻渾然不覺他的些微不自在,她的全部心神都被這些充滿靈魂的小泥塑俘獲了。她拄著樹枝,又往前挪了一小步,目光灼灼地盯著那尊老婦人的半成品,語氣充滿了真摯的激動:「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姜師傅,您……您怎麼做到的?您看這老婆婆的笑!不是那種假模假式的笑,是從心底裡透出來的暖意!是那種經歷了一輩子風霜雨雪,還能對著孫兒、對著晚輩露出的……最乾淨的笑!」她越說越激動,聲音清脆,在寂靜的工棚裡迴盪,「還有那個擦汗的老伯,那幾個玩鬧的孩子……他們……他們就像是活生生的人!您不是在捏泥巴,您是把……把人的魂兒給刻進去了!」
這番毫無修飾、發自肺腑的讚美,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姜澤平靜的心湖裡激起了一圈漣漪。他緩緩轉過身,目光終於落在那個拄著樹枝、臉頰因激動而泛紅、雙眼亮如星辰的女子身上。她的讚美如此直接、熱烈,甚至帶著點孩子氣的誇張,卻奇異地沒有讓他感到虛偽或不適。相反,她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睛裡閃爍的真誠光芒,讓他那總是習慣於審視和隱藏的心,感受到了一絲罕見的……被理解的觸動。她看懂了。她看懂了這些泥塑背後,他所試圖捕捉的東西——不是華麗的外表,而是深藏於平凡苦難中的那份真實與韌性,那份溫暖與生機。
「隨手捏的。」姜澤移開目光,看向那尊老婦人的泥塑,聲音依舊低沉,但似乎少了幾分之前的冷硬。他不想承認,卻也無法否認她話語中的力量。
「隨手捏的都能這麼好?!」念真驚呼,隨即像是想到了什麼絕妙的主意,眼睛瞬間亮得驚人。她猛地看向姜澤,臉上綻放出一個比爐火還要燦爛、比陽光還要明媚的笑容,帶著幾分狡黠和不容拒絕的期待,脫口而出:
「姜師傅!既然您不肯收診金,那不如……您幫我塑個小像當診金吧!就要……就要笑著的那種!就像這位老婆婆一樣!」她伸手指著那尊慈祥的老婦人泥塑,語氣歡快而篤定,彷彿這是一個再自然不過的提議。
空氣彷彿凝固了一瞬。
工棚裡只剩下爐火燃燒的噼啪聲。
姜澤徹底愣住了。他完全沒料到對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為人塑像?而且是為一個年輕女子塑像?還要「笑著」的?
他雕刻過神佛,修復過殘軀,捏塑過無數陪葬的陶俑,也做過那些記錄市井百態的小泥塑。但從未有人,尤其是一位年輕的女子,如此直白地、帶著燦爛笑容向他索要一幅屬於她自己的肖像。這要求本身,就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坦率和大膽,打破了某種無形的界限。
他下意識地看向念真。她拄著樹枝站在那裡,因為方才的激動和這個大膽的提議,臉頰紅撲撲的,一雙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期待和信任。那笑容如此生動,如此有感染力,彷彿能驅散世間一切陰霾。這份純粹的熱忱,像一道強光,猝不及防地穿透了他習慣性包裹自己的沉靜外殼。
從未有人如此欣賞他這些「不務正業」的小玩意,更從未有人如此直接地向他表達這種欣賞,並將自己作為「作品」交付給他。這份信任和認可,來得如此突然,如此直接,讓習慣了沉默和邊緣的他,內心深處那堅硬的冰層,似乎被這道灼熱的光芒,悄然融化了一角。
看著她那張充滿期待的笑臉,感受著那雙明亮眼眸中毫無保留的信任,姜澤那總是緊抿的、線條冷硬的嘴角,竟在不知不覺間,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並非一個成形的笑容,更像是一種緊繃線條的微妙鬆弛,一種冰層裂開時細微的聲響。
他沒有立刻答應,也沒有再次拒絕。沉默在工棚裡蔓延,只有爐火在靜靜燃燒。他避開了念真灼熱的目光,視線重新落回自己沾滿泥灰的手指上,彷彿在審視一件需要極度專注的作品。半晌,一個低沉的聲音才緩緩響起,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自嘲的試探:
「姑娘……不怕我把你刻醜了?」
他的聲音依舊平淡,但那句「刻醜了」的假設裡,卻隱藏著一種罕見的、屬於他這個年紀的年輕匠人才會有的、不確定的試探。這與他平日裡沉穩冷靜的形象,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反差。
念真聽到他的回應,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一陣清脆悅耳的大笑。那笑聲像一串銀鈴在寂靜的工棚裡搖響,充滿了開懷和坦蕩。
「哈哈哈!」她笑得彎了腰,差點沒站穩,連忙扶住旁邊的木架,「刻醜了?姜師傅,您是在說笑嗎?」她抬起頭,眼中還帶著笑出的淚花,指著自己沾著泥點、因為拄拐和爬山而顯得有些狼狽的模樣,「您看看我現在這副尊容!頭髮亂糟糟,衣服沾滿泥,臉上怕也蹭了灰,還拄著根破樹枝,走路一瘸一拐!這難道還不夠醜?」她頓了頓,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明媚,帶著一種看透世情的豁達和自嘲,「再說了,那天在後山摔得七葷八素,滾得滿身泥,疼得齜牙咧嘴的模樣,您又不是沒見過!那才叫真醜呢!您就算閉著眼睛刻,還能比那時候更醜不成?」
這番毫無顧忌的自嘲和爽朗的笑聲,像一陣溫暖的春風,瞬間吹散了工棚裡殘存的那點尷尬和凝滯的空氣。
姜澤看著她笑得毫無形象,看著她明亮的眼睛裡閃爍的純粹快樂,聽著她理直氣壯地將自己最狼狽的時刻拿來做比較,他那總是沉靜如深潭的眼眸裡,終於清晰地掠過一絲名為「意外」和「莞爾」的情緒。緊抿的嘴角,那抹細微的弧度終於變得清晰可見——一個極淡、卻真實存在的笑意,如同冬日雲層後偶爾露出的陽光,短暫卻溫暖。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轉過身,走到那個盛放著濕潤黏土的木盆邊,拿起一塊拳頭大小、質地細膩的深褐色泥團。他沒有看念真,只是低著頭,雙手開始揉捏那團泥土,動作沉穩而專注,彷彿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儀式。
念真看著他的動作,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轉為一種安靜的期待。她拄著樹枝,輕輕挪到一個不礙事又能看清他動作的角落,靠著冰冷的牆壁站定。爐火的光芒跳躍著,映照著姜澤專注的側臉和他手中那團逐漸被賦予生命的泥土。
工棚裡再次安靜下來,只剩下黏土被揉捏時發出的細微聲響,以及爐火燃燒的噼啪聲。空氣中,泥土的氣息、松煙的味道、還有那若有若無的降真香殘留的沉靜餘韻,混合在一起。在這片破敗廢墟中的小小工棚裡,在戰亂的陰影和生活的重壓之下,一種奇妙的聯繫,通過一團平凡的泥土和一個女子坦誠的笑容,悄然建立。藝術的刻刀與生命的熱忱,在這一刻,碰撞出了第一朵微小卻溫暖的火花。
姜澤的手指靈巧地在泥團上按壓、塑形,一個模糊的、屬於少女頭部的輪廓漸漸顯現。他沒有抬頭去看念真的臉,但那雙明亮帶笑的眼睛,那張生動飛揚的面龐,卻彷彿早已刻印在他沉靜的眼底。他手中的刻刀尚未落下,嘴角那抹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笑意,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所漾開的最後一圈漣漪,無聲地宣告著某種堅冰的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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