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初冬,在連日的陰鬱沉悶後,終於迎來了一場暴烈到令人心悸的宣洩。鉛灰色的雲層低得彷彿要壓垮城郭,沉悶的雷聲在雲層深處滾動,如同巨獸壓抑的咆哮。起初只是細密的雨絲,帶著刺骨的寒意,敲打著屋瓦街巷。然而不過半日,那雨便徹底撕去了溫和的偽裝,化作傾天覆地的狂暴水簾。豆大的雨點裹挾著萬鈞之勢砸落下來,密集得讓人睜不開眼,天地間只剩下白茫茫一片混沌的水幕,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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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寄居的雞毛小店,屋頂早已不堪重負,多處漏雨。他蜷縮在狹小房間唯一乾燥的角落,就著一盞昏黃搖曳的油燈,試圖溫書,心思卻全然無法集中。窗外震耳欲聾的雨聲,如同密集的戰鼓擂在心頭,帶來一股強烈的不安。馮菊那含淚悲憤的面容,內院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以及那幅被五百兩銀子買走的「菊影清風」,交織成一片沉重的陰雲,壓得他喘不過氣。數日前的激烈爭執,言語如刀,劃開了最深的隔閡。他深知自己的指責不近人情,卻又無法認同她將心意明碼標價的做法。矛盾與愧疚撕扯著他,使他遲遲無法鼓起勇氣再踏入那間墨香縈繞卻又令他心緒難平的畫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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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陣異於雨聲的、沉悶而巨大的轟鳴聲,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痛苦呻吟,隱隱穿透雨幕傳來!緊接著,是更為清晰的、如同萬馬奔騰般的恐怖咆哮!地面似乎都隨之震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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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汴河!是汴河決堤了!」樓下傳來店小二驚恐到變調的嘶吼,瞬間被更洶湧的嘈雜聲淹沒——哭喊聲、尖叫聲、重物倒塌聲、還有那越來越近、如同死亡宣告般的洪水奔騰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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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猛地推開那扇搖搖欲墜的木窗,一股夾雜著濃重土腥味和水沫的狂風撲面而來,幾乎將他掀倒!眼前的景象讓他肝膽俱裂!只見平日裡溫馴流淌的汴河方向,一道渾濁的、翻滾著黃褐色泡沫的巨浪,如同發狂的洪荒巨獸,正以摧枯拉朽之勢,咆哮著衝破堤岸的束縛,向著低窪的城區席捲而來!所過之處,簡陋的屋舍如同紙糊的玩具般被輕易推倒、吞沒!漂浮的門板、家具、甚至驚恐掙扎的牲畜和人影,在翻滾的濁浪中載沉載浮,發出絕望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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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橋!馮菊的畫坊就在虹橋附近!那裡地勢更低!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呂德的腦海,瞬間擊碎了他所有的猶豫與糾結!恐懼像冰冷的巨手攥緊了他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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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他失聲驚呼,什麼清高,什麼爭執,什麼愧疚,在這一刻都被求生的本能和對她安危的極度恐懼碾得粉碎!他抓起一件舊袍胡亂披上,不顧一切地衝出房間,衝下嘎吱作響、已經開始進水的樓梯,一頭扎進了門外那如同末日般的恐怖水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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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洪水瞬間沒過了他的膝蓋,強大的衝擊力讓他站立不穩。刺骨的寒意鑽心蝕骨。視線所及,一片汪洋。渾濁的水流打著旋渦,捲著雜物洶湧奔流。哭喊聲、求救聲在風雨中顯得如此微弱而絕望。呂德咬緊牙關,憑藉著記憶和對地勢高低的判斷,奮力逆著水流的方向,朝著虹橋、朝著「丹青妙手」畫坊的位置,拼命跋涉。每一步都無比艱難,冰水浸透了衣褲,沉重的麻木感從腳底蔓延上來。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快!再快一點!她不能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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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氣喘吁吁、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地衝到距離畫坊不遠的一處稍高土坡時,眼前的景象讓他的心猛地一沉,隨即又被另一種強烈的震撼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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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坊臨街的一樓,洪水已經漫過了門檻,渾濁的水流正不斷地湧入。然而,畫坊那扇沉重的木門卻大敞著!門內,並非想像中的驚慌失措。昏黃的燈光下(顯然是點燃了備用的蠟燭和油燈),人影晃動,竟透著一種異乎尋常的、緊張而有序的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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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馮菊正站在齊膝深的水中,她只穿著一身利落的靛藍粗布衣裙,褲腳高高挽起,露出纖細卻沾滿泥濘的小腿。長髮簡單地綰在腦後,幾縷碎髮濕漉漉地貼在蒼白卻異常堅毅的臉頰上。她指揮若定,聲音在風雨和嘈雜中依然清晰有力:
「趙伯!帶兩個人,把後院庫房裡那幾袋去年存的陳米扛出來!搬到二樓去!快!」
「李嬸!帶上小翠,把藥!還有那些乾淨的布!全搬到樓上我爹房裡!小心別碰倒顏料罐!」
「阿福!別管那些畫框了!先去把後巷王婆婆一家接過來!她家地勢更低!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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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語速極快,條理分明,目光如電般掃過混亂的現場,精準地分配著任務。那個在呂德印象中或沉靜作畫、或伶俐論棋、或精於算計、或悲憤落淚的女子,此刻彷彿化身為戰場上臨危不亂的將軍,沉著、果斷、充滿了一種令人心折的魄力與擔當!畫坊的夥計、鄰居的婦人,甚至幾個半大的孩子,都在她的指揮下,頂著風雨,在洪水中艱難卻有序地搬運著糧食、藥品、被褥,將一樓相對值錢又怕水的物品向二樓轉移,同時竭力救助著更危急的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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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呆立在水流中,冰冷的洪水似乎也凍結不了他胸中翻湧的熱流。眼前的馮菊,如此陌生,又如此耀眼!她身上那份平日裡被畫卷和賬冊掩蓋的、源自守護責任的強大力量,在這滔天災難面前,如同出鞘的利劍,鋒芒畢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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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畫坊內傳來一陣劇烈而痛苦的嗆咳,是馮伯父!馮菊臉色一變,立刻轉身,毫不猶豫地涉水衝向內院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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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姑娘!」呂德再無遲疑,大喊一聲,奮力撥開身前的渾水,踉蹌著衝進畫坊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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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聞聲猛地回頭,看到渾身濕透、滿臉焦急的呂德,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隨即化作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光芒——有意外,有瞬間的軟弱,但更多的,是被這絕境中突然出現的身影所點燃的、強烈的安心與力量!她沒有時間詢問,沒有時間解釋,只是急促地指向內院:「我爹……咳咳太厲害!嗆水了!幫我把他背到二樓!」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是對父親的擔憂,也是對眼前人的全然託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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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呂德毫不猶豫,一個箭步衝向內院。只見馮伯父虛弱地倚在床邊,臉色青紫,咳得撕心裂肺,渾濁的洪水已經漫到了床沿。呂德二話不說,彎下腰,小心翼翼卻又堅定地將老人背起。老人的身體輕飄飄的,像一片枯葉,那急促而痛苦的喘息噴在呂德頸後,讓他心如刀絞。馮菊在一旁全力托扶,兩人合力,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搖晃的水流中,艱難地將老人背上了相對乾燥安全的二樓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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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置好父親,馮菊迅速給老人餵了藥,蓋好被子。她轉身看向氣喘吁吁、渾身滴水的呂德,兩人目光在昏暗中交匯。劫後餘生的喘息,並肩作戰的默契,以及那在生死關頭被強行擱置卻又無法忽視的複雜情愫,在這一刻無聲地流淌。沒有言語,馮菊只是用力地、深深地看了呂德一眼,那眼神包含了千言萬語——感激、信任、以及一種在絕境中重新點燃的、更深沉的情感。她隨即轉身,再次投入樓下更廣闊的救援洪流中,只留下一句:「外面……還有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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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眼,這一句,像一簇火苗,瞬間點燃了呂德心中所有的熱血與力量!先前所有的隔閡、爭執、理念的分歧,在洶湧的洪水與生命的呼救面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他緊隨其後,衝下樓梯,毫不猶豫地投身到馮菊組織的救援行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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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時間,呂德徹底拋卻了書生的矜持與體力上的劣勢。他不再是那個只會紙上談兵的副榜貢生。他與趙伯一起,在及腰深、冰冷刺骨且暗流洶湧的洪水中,用門板、木桶,甚至自己的脊背,一次次將被困的老人、婦孺從搖搖欲墜的危房中搶運出來,護送到畫坊二樓這臨時的避難所。每一次踏入渾濁洶湧的水中,每一次對抗著強大的衝擊力和刺骨的寒冷,每一次感受到背上或懷中生命微弱的顫抖,都讓他對生命、對苦難、對馮菊所肩負的責任,有了刻骨銘心的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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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馮菊,則成了這小小避難所的靈魂。畫坊的二樓,此刻擠滿了驚魂未定的鄰里,有渾身濕透瑟瑟發抖的老人,有懷抱嬰兒低聲啜泣的婦人,有嚇得臉色慘白的孩子。馮菊將自己儲存的糧食——那幾袋原本用於畫坊周轉的陳米,毫不猶豫地拿了出來,指揮著婦人們在角落支起小火爐熬粥。滾燙的米粥香氣,成了這冰冷絕境中最溫暖的慰藉。她將畫坊裡所有乾淨的被褥、衣物,甚至那些用來包裹畫作的素綢,全都貢獻出來,分給濕透的人們禦寒。她親自為受傷的人清洗包紮傷口,動作輕柔而熟練。她低聲安撫著驚恐的孩子,哼唱著不知名的、溫柔的調子。她的臉龐蒼白,嘴唇因寒冷和勞累而失去血色,眼下的青影愈發深重,但那雙眼睛卻始終明亮、沉靜,如同風暴中指引方向的燈塔,給予所有人以安定的力量。她的冷靜、她的細緻、她毫不猶豫的慷慨與無私的奉獻,讓所有獲救者眼中充滿了由衷的感激與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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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拖著疲憊不堪、幾乎凍僵的身體,將最後一批被困街尾的鄰居護送到畫坊樓下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馮菊正跪在冰冷潮濕的地板上,小心翼翼地為一位在轉移中扭傷了腳的老婦人包紮。昏黃的燈光勾勒出她專注而柔和的側臉,她低垂的眼睫上似乎還掛著細小的水珠,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她一邊輕聲安慰著呻吟的老人,一邊將自己身上那件半乾的外衣脫下,輕輕蓋在老人顫抖的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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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像一道閃電,瞬間擊中了呂德的心臟!所有的困惑、不解、甚至那些因價值觀差異而生的指責,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他終於明白了!徹底明白了!
那些他曾經視為「市儈」的手段,那些他無法認同的「明碼標價」,那些支撐她運營畫坊、籌措藥資的「精明算計」,其核心究竟是什麼!那不是對名利的追逐!那是為了守護!守護病榻上的父親,守護祖傳的畫坊,守護這一方承載著記憶與心血的淨土!而當更大的災難降臨,當守護的對象擴大到身邊這些無助的鄰里時,她所展現出的,是毫不猶豫的傾囊相授,是將自身安危置之度外的無私奉獻!她的「精明」與「手段」,是為了在殘酷的世道中積攢守護的力量;而她的「慷慨」與「擔當」,才是這力量最終指向的、最純粹的本心!她的熱心,源自這份深沉的責任感;她的「低頭」,是為了讓所愛之人、所珍視之物,能在風雨中……站得更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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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洶湧的熱流伴隨著無盡的愧疚與更深的愛憐,瞬間淹沒了呂德。他站在樓梯口,渾身濕冷,卻覺得心口滾燙。他看著馮菊,目光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深刻的理解與毫無保留的欽佩。他終於看清了這朵「菊」真正的風骨——不是孤芳自賞的清高,而是紮根於塵泥、歷經風霜卻始終向陽、並以自身微力蔭蔽他人的韌性與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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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似乎感覺到了他灼熱的視線,抬起頭來。四目相對的瞬間,她從呂德眼中讀到了那洶湧澎湃的情緒——理解、愧疚、震撼、心疼,還有那再也無法掩飾的、濃烈而篤定的情意。沒有了往日的掙扎與隔閡,只有劫後餘生的慶幸與心意相通的澄澈。她的臉頰瞬間飛起兩抹極淡的紅暈,在蒼白的臉上顯得格外動人。她沒有說話,只是對著他,極輕、卻極其溫柔地,點了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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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仍在呼嘯,洪水在樓下翻滾咆哮。小小的畫坊二樓,擠滿了驚魂甫定的人們,空氣中瀰漫著潮濕、藥味和米粥的混合氣息。然而,在這片混亂與不安的避難所中,呂德與馮菊的目光緊緊相連,彷彿隔絕了周遭的一切喧囂。一種比言語更深刻、比承諾更厚重的東西,在洪水的肆虐中悄然滋生、牢牢締結。那是歷經誤解、爭執、災難淬煉後,真正的心意相通與生死相托。風雨同舟,此刻不僅僅是對眼前困境的描述,更是對他們之間這份歷劫重生之情的,最真實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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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沒有再猶豫,他大步走到馮菊身邊,自然地接過她手中剩餘的乾淨布條,蹲下身,輕聲道:「我來。你歇會兒。」他的聲音低沉而穩重,帶著不容置疑的呵護。馮菊沒有推辭,只是順從地讓開位置,倚靠在一旁的牆柱上,靜靜地看著他動作略顯笨拙卻無比認真地為老婦人包紮。她緊繃的神經終於得以片刻鬆弛,濃濃的倦意襲來,但看著眼前這個與自己並肩而立、終於讀懂了自己的男人,一股暖流悄然驅散了所有的寒冷與疲憊。在這滔天洪水的圍困之中,在這方小小的避難所內,兩顆曾經迷途的心,終於在風雨飄搖之際,緊緊地靠在了一起,找到了共同的、堅實的錨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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