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氣,已悄然浸透汴京的街巷。呂德裹著那身洗得泛白的靛青舊袍,步履輕快地穿過虹橋。他剛剛結束在國子監的旬考,雖只是副榜貢生,但學業精進,頗得博士賞識,心中鬱結之氣散去了大半。更重要的是,懷中揣著幾日來精心謄抄、校對好的《尚書》註疏筆記——這是答應了要給馮菊送去,供她父親馮伯父臥榻消遣的。想到即將踏入那間墨香縈繞的畫坊,見到那張清麗溫婉的容顏,他心頭便不由自主地泛起暖意。自那盤化解了心結的棋局,以及他題贈的那幅“菊影清風”之後,兩人之間似乎多了一層無言的默契,如冬日暖陽,靜謐而溫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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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甫一走近“丹青妙手馮氏畫坊”,呂德便敏銳地察覺到一絲異樣。往日裡,畫坊門前雖非車水馬龍,卻也總有三兩文人墨客或殷實主顧出入,空氣中流淌著沉靜的墨香與從容的氣息。可今日,畫坊那兩扇熟悉的木門雖敞開著,裡面卻顯得異常冷清。更讓他心頭一沉的是,隔壁原本一家經營文房四寶的鋪面,不知何時竟換了簇新的招牌——“翰墨丹青齋”,字體金漆閃亮,透著一股咄咄逼人的富貴氣。幾名夥計正忙著將一箱箱裝裱華麗的畫軸抬進店內,掌櫃模樣的中年人腆著肚子站在門口,目光時不時瞟向馮家畫坊,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得意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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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眉頭微蹙,加快腳步走進畫坊。只見馮菊正獨自立於畫案前,卻並非作畫,而是對著攤開的幾卷賬冊凝神細看。她身著一件素雅的藕荷色夾棉褙子,臉色比前些日子更顯蒼白,眼下青影愈重,眉宇間鎖著一縷揮之不去的憂色。案頭那瓶慣常插著的秋菊已換成了幾支疏落的臘梅,清冷的香氣也難掩空氣中一絲壓抑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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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姑娘?”呂德輕聲喚道。
馮菊聞聲抬頭,見是呂德,眼中掠過一絲驚喜,隨即又被濃濃的倦意掩蓋。她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呂相公來了。快請坐。”她放下賬冊,起身欲去倒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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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不必麻煩。”呂德連忙擺手,將懷中的書稿取出,輕輕放在畫案乾淨的一角,“這是答應給伯父的《尚書》註疏筆記,在下謄抄校對好了。”他的目光落在馮菊疲憊的臉上,關切地問:“姑娘臉色不佳,可是……畫坊近來生意清淡?”他的視線掃過空蕩蕩的店堂,又瞥了一眼門外那家金碧輝煌的新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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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門外,唇角溢出一絲無奈的苦笑,那笑意卻未達眼底。“相公看出來了。”她接過書稿,指尖冰涼,“‘翰墨丹青齋’,東家姓吳,據說背後有江南織造局的背景,財大氣粗。月前盤下隔壁鋪子,裝潢一新,專營名家字畫,更不惜重金從蘇杭聘來裱糊名匠,號稱‘三日立等可取’,工藝精良,價錢……卻壓得極低。”她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澀意,“我們馮家這點薄名,還有這些靠著家父多年積累、一筆一劃細細描摹出來的畫作,在他們流水般的‘名作’和低廉的工錢面前……實在……難以為繼了。”她拿起一本賬冊,指尖撫過上面刺眼的紅字,“這個月,除去夥計工錢和顏料紙張的本錢,已是……入不敷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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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心頭一緊。他雖知經營不易,卻未曾想到馮菊的處境已如此艱難。看著她強撐的鎮定下掩藏的焦灼與無力,他感同身受。“那……伯父的病?”他低聲問,想起內院不時傳來的咳嗽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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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如同風中殘燭。“藥……一日也斷不得。前日請了回春堂的沈大夫來瞧,又換了方子,幾味主藥……價錢翻了倍。”她沒有再說下去,但緊抿的唇線和微微顫抖的指尖,已道盡了一切。畫坊的困頓與父親沉痾的藥石之費,如同兩座沉重的大山,壓得這個看似沉靜的女子幾乎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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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酸澀湧上呂德喉頭。他想起自己也曾落魄到需要馮菊收留、贈衣,如今見她陷入困境,卻深感無力相助。他張了張嘴,想說些寬慰的話,卻發現言語在此刻如此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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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門口光影一暗。一個身著綾羅、頭戴員外巾、面皮白胖的中年男子踱了進來,正是隔壁“翰墨丹青齋”的吳掌櫃。他臉上堆著誇張的笑容,目光在略顯空蕩的畫坊內掃了一圈,最後落在馮菊和呂德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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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馮姑娘有客在啊?打擾打擾!”吳掌櫃假惺惺地拱了拱手,聲音洪亮得刺耳,“在下吳有德,隔壁新開張的‘翰墨丹青齋’掌櫃。初來乍到,特來拜訪芳鄰!”他說著,目光卻肆無忌憚地打量著牆上懸掛的畫作和畫案上的工具,眼神裡帶著毫不掩飾的估量與輕慢。“嘖嘖,馮家畫坊果然名不虛傳,這墨色,這氣韻,一看就是下了真功夫的!難怪令尊當年能得‘妙手’之名!”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推心置腹”,“不過馮姑娘啊,如今這世道,光靠手藝精、名頭響,可未必能當飯吃喲!客人圖的是什麼?快!省心!還有……實惠!”他刻意加重了最後兩個字,目光瞟向自己家店鋪的方向,“像我們‘翰墨齋’,名家手筆應有盡有,工價嘛……只收貴坊七成!三日立取!這才是做生意的王道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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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臉上擠出更“誠懇”的笑容,壓低了聲音:“馮姑娘是明白人。令尊抱恙,畫坊經營不易。在下也是惜才,實在不忍心看著‘丹青妙手’這塊老招牌就此……蒙塵啊。”他湊近一步,身上濃烈的熏香氣味撲鼻而來,“不如這樣,馮姑娘考慮考慮,將這畫坊……盤給在下?價錢嘛,好商量!姑娘也好專心侍奉令尊,豈不兩全其美?”他的眼中閃爍著精明的算計,那看似關切的話語,字字句句都如同淬毒的軟刀,扎向馮菊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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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纖細的手指緊緊攥住了畫案的邊緣,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挺直了背脊,迎向吳有德那令人作嘔的目光,聲音冷得如同冰窖裡撈出來:“多謝吳掌櫃‘好意’!馮家畫坊,是家父畢生心血所繫,更是馮家安身立命之所。只要馮菊還有一口氣在,這招牌,就絕不會倒!更不會……易主他人!”她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股不容侵犯的凜然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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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有德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隨即化作一絲惱羞成怒的陰沉。他冷哼一聲,拂袖道:“哼!不識抬舉!馮姑娘,生意場上,光靠骨氣可填不飽肚子!咱們……走著瞧!」說完,他陰鷙地瞥了馮菊和一旁的呂德一眼,轉身大步離去,那肥胖的背影都透著一股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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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坊內的空氣彷彿凝固了。馮菊的身體微微晃了晃,呂德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扶,她卻已自己穩住,只是臉色依舊蒼白如紙,胸口劇烈起伏著,顯然氣得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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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恥小人!”呂德忍不住低聲怒斥,心中也為馮菊的處境憂心如焚,“姑娘,此人分明是惡意擠兌,欲行吞併之實!我們……我們絕不能讓他得逞!”他看著馮菊單薄卻倔強的身影,一股想要保護她的衝動油然而生,卻又深感自己一介書生,在商場風雲面前,力量何其微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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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幾口氣,再睜開時,眼中的憤怒與脆弱已被一種近乎冷酷的沉靜所取代。她沒有回應呂德的憤慨,目光緩緩掃過牆上那些凝聚著父親和她無數心血的畫作,掃過畫案上堆積的賬冊,最後落在呂德帶來的那疊書稿上。當她的視線觸及書稿上那工整雋秀的字跡時,一個念頭如同劃破陰霾的閃電,驟然在腦海中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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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馮菊的聲音帶著一絲因激動而產生的微顫,她猛地抬頭,看向呂德,眼中燃燒起一種呂德從未見過的、近乎熾烈的光芒,那光芒銳利、明亮,充滿了破釜沉舟的決絕與勃勃生機,“你說得對,絕不能讓他得逞!不僅如此,我還要讓這汴京城的人都知道,什麼是真正的‘丹青妙手’!什麼是……千金難買的風骨與靈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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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快步走到呂德面前,拿起他帶來的那疊書稿,指著上面工整的字跡,語速因興奮而加快:“相公的字,風骨嶙峋,清雅脫俗,自成一格!當日那幅‘菊影清風’,更是筆墨傳神,意境深遠!”她的目光灼灼,如同發現了稀世珍寶,“我有一個想法!既然他‘翰墨齋’以量取勝,以利誘人,那我們……便以‘質’破局!以‘雅’爭勝!以……獨一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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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書稿鄭重地放回呂德手中,眼神充滿了懇求與不容拒絕的力量:“相公,馮菊斗膽,懇請相公相助!我想……辦一場別開生面的‘詩畫聯展’!就以相公的詩才與書法,配以我的丹青!我們共同創作,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互為映襯,渾然天成!將那晚棋局所悟的靈動與氣韻,融入其中!我們不賣流水線的‘名作’,我們賣……獨一無二的心意與才情!賣這‘菊影清風’般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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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想法如同巨石投入呂德心湖,激起滔天巨浪!以他的詩書配她的丹青?公開聯展?這……這無異於將他這個尚未取得功名的書生,與她這位畫坊千金,一同置於汴京文壇與商界的聚光燈下!驚愕之餘,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與期待也悄然滋生。能與馮菊心意相通、才華交融,共同創作,這是他從未敢想過的境界!看著馮菊眼中那燃燒著鬥志與希冀的火焰,感受著她破釜沉舟的勇氣,呂德只覺胸中熱血翻湧,幾乎未加思索,便用力點了點頭:“好!姑娘既有此心,呂德……願傾力相助!筆墨為劍,詩畫為旗,與姑娘共御此‘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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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馮菊如同上緊了發條的機括,迸發出驚人的能量與令人咋舌的商業才華。她將畫坊後院一間存放畫框顏料的庫房騰空,親自設計圖樣,指揮匠人將其改造成一間雅致脫俗的展廳。她不再閉門作畫,而是頻繁出入於各大茶樓、詩社,甚至一些風雅官員的府邸,不卑不亢地送上精心設計、印有“菊影清風·詩畫聯璧”字樣的素雅請柬。她談吐得體,進退有據,將呂德那首墨梅詩和“菊影清風”書法的逸事,巧妙地融入交談,吊足了汴京文人雅士和收藏名家的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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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則沉浸在創作之中。他不再僅僅是為馮菊的畫作題詩,而是兩人共同構思主題。有時是馮菊先畫出意境雋永的小品,呂德再凝神構思相配的詩句;有時是呂德先吟出靈感迸發的詩句,馮菊再據此揮毫作畫。兩人時而爭執,時而默契大笑,靈感在碰撞中不斷迸發。一幅《寒江獨釣圖》,馮菊筆墨疏淡,意境蒼茫,呂德題上:“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心遠地自偏,何須問魚獲?”將畫中孤寂昇華為超脫。一幅《春山訪友圖》,呂德先吟:“杖藜扶我過橋東,幾處早鶯爭暖樹。”馮菊據此繪出春山初醒、新綠點點、小橋流水、隱士杖藜遠眺的生動景象,詩畫相映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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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的營銷手段更是層出不窮。她將部分小品製成精巧的“畫片”,在展覽前免費贈送給城中名流,背面印有展訊;她放出風聲,聯展中將有數幅“非賣品”,只供鑒賞,吊足收藏家胃口;最令呂德意外的是,她竟將他那幅題寫著“菊影清風”的原作,以及兩人合作的第一幅詩畫小品,委託給了汴京信譽最好、也最擅長造勢的“博古齋”進行公開競價!消息一出,頓時在汴京書畫圈投下巨石,引發熱議。“丹青妙手”與“副榜才子”的詩畫聯璧,本身就充滿了話題性,加上馮菊精準的預熱和博古齋的推波助瀾,“菊影清風”聯展尚未開幕,已成為汴京士林街談巷議的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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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起初沉浸在創作的愉悅和與馮菊心意相通的默契中,對這些商業運作雖覺新奇,並未深想。然而,當他無意中在博古齋門外看到自己那幅“菊影清風”書法下標注的“起拍價紋銀百兩”時,腳步猛地頓住了。一百兩!這對他而言,近乎天文數字!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湧上心頭。自己的字,承載著對馮菊的欣賞與情意,如今卻被明碼標價,如同待售的貨物般陳列於鬧市……他感到一種珍視之物被褻瀆的刺痛,文人骨子裡的清高與矜持在這一刻被深深觸動。他皺緊了眉頭,默默轉身離開,心中第一次對馮菊的“手段”生出了一絲隱隱的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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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到了聯展開幕之日。改造一新的展廳內,燈火通明(馮菊別出心裁地用了大量素紗燈罩,光線柔和而均勻)。牆壁上錯落有致地懸掛著一幅幅詩畫合璧的作品。馮菊的畫,或山水蒼茫,或花鳥靈動,或人物傳神;呂德的詩與書法,或蒼勁雄渾,或清麗婉約,或飄逸灑脫,與畫意完美交融,相得益彰。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松煙墨香與清冽的臘梅氣息。展廳佈置得極具匠心,入口處便懸掛著那幅引發話題的《墨梅圖》與題詩真跡,旁邊是呂德那幅“菊影清風”書法,作為鎮展之寶,用精緻的玻璃罩小心護著,下方標著醒目的起拍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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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幕時辰未到,展廳外已人頭攢動。受邀的文人雅士、書畫收藏家、富商巨賈,乃至許多聞風而來看熱鬧的市民,將畫坊門前圍得水洩不通。馮菊身著一襲精心準備的雨過天青色織錦褙子,髮髻輕綰,只簪一支素玉步搖,整個人如同空谷幽蘭,清麗脫俗中透著一股沉穩大氣。她穿梭於賓客之間,言笑晏晏,應對自如,介紹作品時引經據典,談吐風雅,舉手投足間盡顯大家風範,引得眾人紛紛讚歎。呂德則身著馮菊為他準備的一件嶄新的竹青色直裰,安靜地陪在一旁。看著馮菊在人群中游刃有餘、光彩照人的模樣,他心中充滿了驚歎與驕傲。她的才情,她的勇氣,她的應變,都遠超他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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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覽盛況空前。人們驚歎於馮菊畫藝的精湛與意境的深遠,更折服於呂德詩書的才情與風骨。那詩畫相映的獨特魅力,征服了在場幾乎所有人。不斷有人詢價,馮菊並不急於售賣,只是微笑著請大家先細細品鑒。當博古齋的資深朝奉登上展廳中央臨時搭起的小台,開始主持那幾幅“非賣品”的競價時,氣氛達到了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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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貴賓請看,此幅《墨梅圖》與題詩,乃馮菊姑娘與呂德相公首次聯璧之作,意義非凡!鐵骨冰魂,孤芳寒香,盡在筆墨之間!起拍價,紋銀八十兩!”
“一百兩!”
“一百二十兩!”
“一百五十兩!”
……
價格一路飆升,競價聲此起彼伏,最終被一位來自江南的絲綢巨商以令人咋舌的三百兩紋銀收入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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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著,呂德那幅“菊影清風”書法被請出。
“此幅‘菊影清風’,筆力遒勁,氣韻流動,乃呂相公感懷馮姑娘風骨神韻,傾心而書!四字千金,意境無雙!起拍價,紋銀一百兩!”
“一百五十兩!”
“二百兩!”
“二百八十兩!”
……
競價更加激烈!呂德站在台下,聽著自己的字被不斷叫出更高的價格,看著那些富商巨賈狂熱爭搶的模樣,最初的驕傲漸漸被一種強烈的不適感所取代。那四個字,承載著他對馮菊最純粹的欣賞與難以言喻的情愫,是他心湖深處最珍貴的漣漪。如今,卻在這金錢的喧囂聲中,被赤裸裸地衡量、叫賣!他感覺自己珍視的心意,正被這銅臭之氣一點點玷污。他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眉頭緊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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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一位據說是宮中某位貴妃外戚的收藏家,以驚人的五百兩紋銀,拍下了“菊影清風”!全場一片嘩然,驚歎與羨慕的目光紛紛投向馮菊和呂德。馮菊的臉上綻放出如釋重負的、燦爛無比的笑容,那是壓力得以釋放、困境得以扭轉的由衷喜悅。她激動地看向呂德,眼中閃爍著成功的喜悅與感激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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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呂德卻在她的笑容中,清晰地看到了那被五百兩銀子點亮的興奮與如釋重負。這笑容,此刻在他眼中,竟有些刺目。他勉強扯了扯嘴角,擠出一個極其苦澀的笑容,低聲道:“恭喜……姑娘。”聲音乾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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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囂持續到黃昏。當最後一位賓客滿意地捧著購得的畫卷離開,夥計們開始收拾略顯狼藉的展廳時,馮菊臉上的興奮紅暈仍未褪去。她快步走到呂德面前,眼中閃爍著晶亮的光芒,語氣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相公!你看到了嗎?我們成功了!‘翰墨齋’今日門可羅雀!吳有德的臉色……嘖嘖!更重要的是,”她壓低聲音,充滿了振奮,“今日所得,不僅能付清拖欠的藥錢,還能支撐畫坊運轉數月!父親……父親有救了!”她抓住呂德的衣袖,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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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馮菊發自內心的歡欣,感受著她手指傳來的微顫,呂德心中的那點不適被沖淡了些許。他理解她的喜悅,這是絕處逢生的狂喜。他點點頭,聲音溫和了許多:“姑娘辛苦了。畫展如此成功,全賴姑娘運籌帷幄,才情卓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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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沉浸在喜悅中,並未察覺呂德眼底深處的複雜。她拉著呂德走到畫案邊,指著賬簿上那串驚人的數字,興奮地規劃著:“有了這筆錢,我們可以購置更好的顏料和宣紙!可以請一兩個學徒分擔裱糊!相公,我們還可以繼續合作!將這‘詩畫聯璧’做成我們畫坊獨一無二的招牌!屆時,莫說區區吳有德,就是整個汴京書畫行,也得對我們‘丹青妙手’刮目相看!”她的眼中燃燒著對未來的憧憬,那光芒熾熱而充滿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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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一無二的招牌?”呂德重複著這句話,心頭那點被強壓下的不適感,如同被投入火星的乾草,瞬間復燃,且燃燒得更為猛烈。他看著馮菊因興奮而格外明亮的眼睛,那裡面閃爍的不再僅僅是藝術的追求,更有一種對名利和商業成功的強烈渴望。他終於忍不住,聲音低沉地開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痛心:“姑娘……是否想過,今日那五百兩紋銀買走的,究竟是什麼?是那四個字本身的價值?還是……‘菊影清風’這份心意,在他們眼中,也成了可以炫耀的奇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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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她愕然地看著呂德,彷彿沒聽懂他的話:“相公……此言何意?那幅字,是你才華的體現,更是我們聯展的象徵!它能拍出高價,證明其價值得到了認可,也解了我們的燃眉之急,這……有何不妥?”她不明白,為何在這樣成功的時刻,呂德會說出如此掃興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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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價值?認可?”呂德苦笑,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失望,“姑娘,你難道沒看見那些人競價時的眼神嗎?那不是對書法藝術的欣賞,那是對奇貨可居的爭奪!是財富的炫耀!‘菊影清風’……這四個字承載的是什麼?是風骨,是靈韻,是……是……”他頓住了,那個“情”字在舌尖滾動,終究難以出口,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它不該被明碼標價,如同市井貨物般任人叫賣!更不該成為……畫坊招攬生意的‘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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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馮菊瞬間變得蒼白和難以置信的臉,心中的話語如同決堤的洪水,再也無法遏制:“是,我理解姑娘的難處!藥石之費,畫坊營生,壓得你喘不過氣!你手段高明,心思靈巧,這商戰,你贏得漂亮!我佩服!可是……”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痛心疾首的質問,“難道為了生存,為了在商場立足,我們就必須將心中最珍視、最純粹的東西,也一併拿出來,放在秤盤上,任憑金錢去衡量、去踐踏嗎?這與那吳有德追逐蠅頭小利、販賣所謂‘名作’的行徑,本質上又有何區別?長此以往,這‘丹青妙手’的風骨何在?這‘詩畫聯璧’的初心……又何存?!”他指向牆上那些尚未售出的詩畫作品,眼中滿是悲涼,“它們,是否終有一日,也僅僅淪為……待價而沽的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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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的質問,字字如錘,狠狠砸在馮菊心上。她臉上的血色褪盡,身體微微晃動,扶住畫案才勉強站穩。她看著呂德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失望與痛心,看著他對自己商業成功的全然否定,一股巨大的委屈、憤怒和更深的悲哀洶湧而來,瞬間淹沒了方才的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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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她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喚他,聲音尖銳而顫抖,眼中瞬間蓄滿了淚水,卻倔強地不肯落下,“你……你清高!你了不起!你持守本心,不染塵埃!可你想過沒有?”她的手指用力指向內院的方向,聲音帶著哭腔和無盡的悲憤,“我父親的病榻!那每日不斷的湯藥!這畫坊上下幾口人的嚼用!還有外面那些虎視眈眈、欲將我們生吞活剝的惡狼!這些,是用你的清高,用你的風骨,就能解決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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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水終於奪眶而出,滑過她蒼白的臉頰。她猛地抬手擦去,眼神變得冰冷而銳利,直視著呂德,一字一句,如同冰珠砸落:“‘菊影清風’?是!它是心意!是風骨!是靈韻!是這世間最清高的東西!可呂相公,清名不能當飯吃!風骨熬不成救命的藥!在這汴京城,在這活生生、血淋淋的世道裡,要守住這份清高,要保住這方承載著父親心血的畫坊,要讓那點‘寒香’不被風雨摧折……有時候,就是得學會低頭!學會用這世人認可的東西——金錢!去換取喘息的空間!去爭取……活下去、站穩腳跟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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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呂德的心上,也抽打在兩人之間那剛剛修復不久的紐帶上。畫坊內死寂一片,只有馮菊壓抑的抽泣聲和遠處內院傳來的一陣劇烈而痛苦的咳嗽聲,聲聲刺耳,彷彿在為這場價值觀的激烈碰撞做著殘酷的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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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如遭雷擊,僵立原地。馮菊眼中那深切的悲憤與絕望,還有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像一盆冰水,澆滅了他心中激憤的火焰,只剩下徹骨的寒意與茫然。他看著馮菊淚流滿面卻倔強挺直的脊背,看著她為生存而不得不做出的妥協與抗爭,所有的指責與清高,在殘酷的現實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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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張了張嘴,喉嚨裡卻像堵著一團浸透苦水的棉絮,發不出任何聲音。最終,他只是深深地、無比複雜地看了馮菊一眼,那眼神中有痛心,有理解,有掙扎,更有深深的無力與疏離。他沒有再說一個字,默默地轉過身,步履沉重地,一步一步,走出了這間剛剛經歷了巨大成功、此刻卻瀰漫著無盡悲涼的畫坊。門外,汴京初冬的寒風呼嘯而過,捲起地上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兒,消失在沉沉的暮色之中。那幅拍出天價的“菊影清風”,其墨香似乎還縈繞在畫坊內,卻再也無法溫暖這咫尺天涯的冰冷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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