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的溫度 - 牛頭人與牛奶麵包

銘硯微微張口，想說出口的話卻又硬生生吞了回去。越是想說，越是說不出口。他總覺得自己想太多，尤其在面對不熟的人時，一句話往往得在肚子裡打過草稿三次才能說得開口。

偏偏他的工作就是服務業，得時常面對形形色色的人。

「你要主動一點，跟客人聊天、交朋友，這樣才會有業績啊！你不是在介紹商品，是在建立信任感。」店長總是看不慣他的木訥，在他耳邊嘮叨。

銘硯心想：唉！我就不是那種人，朋友也不該是這樣用的，真正的友誼不是建立在利益交換之上。

他明白這些話不能說出口，爸爸老早就告誡過他：在外面，別說真心話。

好不容易才熬過上班的時間。下班後，銘硯坐上公車，身體微微側倚著窗邊，整個人還未從工作時的疲憊中完全抽離。公車帶著他穿越一排排五光十色的電子招牌，繁雜而刺眼。他心想：真膩啊。但他還是望著窗外，像局外人看著風景從眼前流過。

林立的水泥建築與間雜的竹林灌木交錯而過，提醒他返家的路已過半。他每天的通勤，便是在山城與城市間的往返。他試著在雜亂無章的景色中，找出還算好看的特寫畫面，譬如那一片竹林，還算幽靜，有點王維詩中山水的禪意。當然，前提是忽略旁邊那間加蓋鐵皮的屋子。

他在那片被竹葉掩蓋的小徑裡，看到一條通往山裡深處的獸徑，只有短短地一瞬間，卻讓他想起了兒時與青梅竹馬玩耍的秘密基地。

那個祕密基地是學校監視器無法照到的死角，校長曾經嚴令禁止學生前往那裡，說那裡危險。但越是被禁止的地方，對小孩越有吸引力。

現在回想起來，那不過就是一間廢棄的小倉庫，裡頭堆著桌椅，灰塵厚得像毛毯。但當年卻被傳得神乎其神，說裡面住著「牛頭怪人」。當時有幾個膽子比較大的孩子跑到小倉庫裡試膽，銘硯也抱著好奇心跟著進去，才進去沒多久，他們聽到了一道尖銳的哀嚎聲，他們以為是牛頭人在啃小孩的手指頭，嚇得叫破喉嚨，連滾帶爬逃出小倉庫，唯獨銘硯冷靜地往聲音方向過去，他才發現梁上有隻黑貓叼著死老鼠，原來剛剛吱吱慘叫的是那頭老鼠啊！

銘硯鬆下一口氣。

這時傳來女孩子的聲音讓他嚇了一跳

「你在幹嘛？」

銘硯回過神來，仔細看是同班的漢欣，她下課常跟美晴玩在一塊。

「沒事啦！我只是好奇隨便看看。」

「呵呵呵！你少來，你不是跟著那群人找牛頭怪人嗎？我都看到了。」

銘硯眼看瞞不過了，只能老實交代。

「其實我覺得應該沒有牛頭怪人，那應該是老師編故事傳出來，嚇唬同學不要來小倉庫。」

漢欣聽了立刻反駁，「說不定有牛頭怪人啊！你只是沒看到，沒看到不代表不存在啊！」

銘硯沒有反駁，他認真思考後說：「你講的也有道理，沒看見不能說明不存在，在電還沒被人類發現前，電也就存在了，說不定牛頭人只是還沒被發現。」

漢欣點頭如搗蒜，神采飛揚地說：「為了以防萬一，我帶了這。」她拿出一顆牛奶麵包。

銘硯頓時笑了出來，「帶牛奶麵包可以幹嘛！妳要拿麵包砸牛頭人嗎？」

漢欣臉一紅，露出不悅的表情說：「牛頭人聞到牛奶麵包，會想起媽媽的味道，然後他把牛奶麵包吃下去，就不會想去吃小孩。」

銘硯用嚇唬小孩的口氣說：「嘿嘿！我看他吃完牛奶麵包後，然後再把妳吃掉。」

漢欣翻了白眼說：「我看先被吃掉的是你吧！你肉比我還多呢！」說完漢欣用手指戳了戳銘硯的肚子。

銘硯大聲制止：「欸！會痛啊啊！」

「來追我啊！傻瓜。」漢欣一邊跑一邊挑釁地說。

於是兩人你追我跑，漢欣嬌小的身軀在桌椅間靈活的穿梭，而銘硯氣喘吁吁追在她後面，卻總是跟她差著一根手指的距離。

「來抓我啊！你抓不到我，哈哈哈！」

銘硯霎時停了下來，臉色凝滯，一滴冷汗從臉頰留下，漢欣看了緊張地吞口水說：「白痴喔！不要嚇人啊！」

「你沒聽到嗎？喀嚓喀嚓喀嚓喀嚓！肉被撕裂、血流出來，骨頭被咬碎的怪聲嗎？」

「騙人，你很煩欸！你在鬧，我就……不理想你啦！」漢欣轉過頭來斥責。

這時銘硯發出哇的怪叫聲追了上來，漢欣嚇得跑出小倉庫，她邊跑邊尖叫，銘硯則邊追邊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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銘硯想不起來那天有沒有追上漢欣，但可以確信，那天起漢欣成為他國小最好的朋友。

還記得有一次，他跟漢欣坐在小倉庫的桌椅上聊天。

銘硯輕聲地說：「小欣，不知道為什麼見到妳，我就感覺到很放鬆，什麼話都可以說，我不用過濾自己想說的話。」

「咦！你為什麼說話前還要過濾一遍呢？」

「你知道我的名字為什麼叫銘硯嗎？」

漢欣搖了搖頭。

銘硯繼續說：「媽媽在生我時，爸爸因為說錯了話被公司降職。」

「哦！說錯話的後果有這麼嚴重嗎？」

「也不是說錯話，是說了老闆不想聽的話。爸爸原本是工廠的主任，但看不下工廠便宜行事的作派，罵了不該罵的人，萬萬沒想到那個人是老闆的情婦……所以爸爸就被公司上面的人排擠，被調部門、還被減薪。後來我爸爸離職，現在出來開飲料店，重新開始，日子比以前當主管還辛苦。」

「沒想到會這樣……」

「是啊！記得爸爸在教我寫名字的那天，對我說取銘硯是希望我銘記一個道理，說話就要像磨硯臺，在說出口前要不斷琢磨，確認每句話不會冒犯到別人，才說出口，飯可以亂吃，但話不能亂講，有些事看到也當作沒看到，保護自己，也對大家好。」

「硯硯，我覺得你不用承擔爸爸的問題，爸爸的挫折應該由爸爸來承擔，你也只是個小孩，跟我一樣，你不用假裝自己是大人。」

「是啊！有時候我感覺好壓抑喔！好擔心自己會不小心說錯話得罪人。」

「得罪人就得罪人啊！有什麼好怕，你不想跟他好，就不要跟他好。」

銘硯不說話，他不知道怎麼解釋這種不對勁的感受，他想反駁但又找不到理由，也許漢欣才是對的，『不跟他好就不跟他好啊！』但問題是如果大人的事情可以那麼簡單就好了。

在銘硯沉默時，漢欣悄悄地對他說：「有時候啊！我覺得你不說話的時候還蠻帥的。」

銘硯吃了一驚，瞪大眼說：「真的嗎？」

漢欣噗嗤一笑，說：「可惜，一說話王子就變青蛙了！哈哈哈哈哈！」

銘硯沒好氣地哼一聲。

「跟你開玩笑的啦！不要生氣哦！」

銘硯露出一抹苦笑說：「沒有人在生氣。」

「哦！真的嗎？生氣要說喔，我不會讀心術。」漢欣搖搖食指，笑著說。

銘硯忽然想起什麼，笑了出來。

漢欣用力拍一下他的手臂說：「你是在笑什麼啦？」

「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見到妳，妳拿著牛奶麵包說要餵牛頭怪人，我覺得……呵呵呵……妳才是真正的怪人吧！」

漢欣嘟起嘴說：「既然你覺得我這麼怪，你怎麼還會想跟我當朋友？」

「我覺得怪怪的妳很有趣啊！」

「是嗎？哪裡有趣？」漢欣露出嬌羞的笑容。

銘硯想了想，他也說不上來哪裡有趣。「反正就是很有趣啦！妳的想法跟其他人不一樣。」

「是哪裡不一樣？」

「唉唷！我不會說啦！」

漢欣正要追問，忽然低沉又嚴厲的聲音傳來

「是誰？誰在小倉庫裡面？給我出來。」

銘硯心裡暗叫不好。

「是訓導主任，慘了！肯定會被處罰。」

漢欣低聲問：「現在怎麼辦？」

「妳不要出去，藏在椅子後面，別被主任看到。」銘硯壓低聲音說，漢欣聽到後趕緊躲起來。

「再不出來，我就要進去裡面捉人。」主任大吼。

「我出來了！」銘硯話喊完後，便跑出倉庫。

老師一見到銘硯劈頭就問：「你一個人鬼鬼祟祟在倉庫幹嘛？」

「我……我……我……」銘硯見到主任一時緊張，原本要找的藉口忘到爪哇國去了。

「我什麼我，這裡是你應該玩的地方嗎？」

「不是……不好意思，主任，我只是好奇。」

「好奇？學校說過多少次了，不要來倉庫玩，你怎麼這麼不聽話，你是哪一班的？」

銘硯老實交代，「三年九班。」

「你叫甚麼名字？」

「張銘硯。」

「張銘硯同學，我要告訴你的班導，請他好好的管教你。走，帶我去見你的班導。」

銘硯無奈地帶著主任回班上，他覺得天要塌下來，心情沉重的像要上刑場的死刑犯，路上經過許多班級，不少學生以同情憐憫的眼光投向銘硯。

他們私底下議論紛紛

「發生了什麼事？」

「聽說是在牆壁上寫髒話。」

「不是，我聽到的是他跟高年級生打架。」

「真的假的。」

「家豪說他親眼看到。」

「不要亂講好嗎？我都親眼看到了，他呀～」

「他做了什麼？」

「銘硯他……他偷看女生上廁所。」

「唉噁！銘硯好色喔！」

一群男生說完捧腹大笑，而他們的話恰好都被銘硯聽到，但他也沒辦法糾正那些傳出去的謠言，主任正在背後盯著他看。

「走快一點好嗎！」主任不耐煩地說。

銘硯連聲說好。

走進教室時，班上立刻安靜下來，同學們的視線全都集中在他身上，有人掩嘴偷笑，有人低聲竊語，有人則露出驚訝或不解的神情。

「發生了什麼事？」班導放下改作業的紅筆，走近銘硯和主任。

主任冷冷地說：「張銘硯同學跑去不該進去的小倉庫，實在太不應該了，萬一發生了意外，誰來負責？學校不是宣導很多次，小倉庫很危險，沒有監視器，採光不好，是校園的治安死角，到現在還是有不聽話的學生進去，請老師你務必嚴加管教。」

老師轉過頭，對同學訓話：「你們聽到主任說話了沒，不要學銘硯，學校有提供那麼多安全的遊戲區域，你們可以去玩盪鞦韆、溜滑梯，但不要到小倉庫玩，那裡不安全。」

回到班上的漢欣不忍心銘硯一個人受罪，便舉起手反駁：「老師我有話說。」

班導挑眉，壓住不悅的嘴角說：「漢欣請講。」

漢欣吞了吞口水，語氣有點緊張地，嘴唇微微顫抖地說：「主任、老師你們覺得倉庫不安全，我認為也有道理，那為什麼不要讓倉庫變安全？裝監視器，或者換更亮的燈管，而不是直接禁止我們去小倉庫。」

全班聽到後一片譁然，同學們交頭接耳，老師輕輕咳嗽後說：「同學有話請舉手發言，而不是在底下竊竊私語。」

美晴舉起手後，站起身來說：「我覺得漢欣說的有道理，我不會去倉庫，但去福利社都會經過，那裡真的很暗，如果多加燈管會安全很多。」

主任臉色一變，怒斥：「要不要改善，學校有學校的做法，你們學生的本分就是遵守學校的規定，不准你們去小倉庫，你們就別去，哪來這麼多意見。」

班導附和：「有聽到嗎？你們為什麼一定要去那，那裡都堆廢棄物，有什麼好玩的？裝監視器、加燈管不用錢嗎？你們學生想問題都很簡單，只要你們不去那邊玩，就不會有意外發生，為什麼要那麼不聽話？」

老師說完後，便轉頭對硯銘說：「硯銘我罰你午餐不能吃飯，好好思過，放學後留下來寫悔過書。」

漢欣咬緊嘴唇說：「老師他只是去倉庫，有那麼嚴重嗎？居然不能吃午餐。」

老師厲聲說：「漢欣妳今天話有點多喔！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之後我不想再聽到有同學跑到小倉庫玩。」

銘硯無奈地坐回座位，第一次受到那麼多人的關注，讓他蠻吃不消，很快地便感覺到深深的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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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時，同學們起身拿著鐵製便當盒排隊打飯，唯獨硯銘一個人坐在座位，那天學校的營養午餐出現難得一見的義大利肉醬麵，還有他愛吃的雞塊。一聞到隔壁桌傳來的雞塊香氣，硯銘就感覺好難受，食慾被勾起來卻又不能滿足，他吞了吞口水，漢欣默默看在眼裡，心底也感到難受。

午睡時，在老師睡著時，漢欣壓低身子悄悄地來到銘硯身邊。

「硯銘趁老師睡著，吃點東西吧！」漢欣小聲地說。

漢欣夾起起雞塊餵硯銘吃。

硯銘感覺到心底一陣暖意，心想：雖然沒有吃到義大利麵，但有小欣親手餵我吃雞塊，也蠻幸福的。

銘硯吃過三塊雞塊後，漢欣問：「肚子還會餓嗎？」

「沒那麼餓了！」

漢欣說：「這樣應該不會飽。」她又遞給銘硯一顆牛奶麵包。

銘硯接過麵包，笑笑地說：「不錯呦！牛奶麵包牛頭人也愛吃。」

那段寧靜的午休，成為銘硯日後反覆回味的時光記憶，嘴邊雞塊的溫熱沉到心底，牛奶麵包的香氣化成歲月的一道光，久久不散。

公車已經到最後一站了，司機的一句提醒，『先生下車囉！』把銘硯從回憶拉回現實的當下，銘硯向司機道聲再見，便匆匆地下車，走在回家的緩坡道，他張開耳朵聆聽池塘上的蛙鳴、蟬聲與鳥啼，身心格外舒緩，那些小動物好像齊聲地對他說歡迎回家。

銘硯打開大門，迫不及待地上樓，家裡的妻子正等著他回來，妻子是唯一能讓他放下戒備，可以輕鬆說說自己一天發生的故事，他不用擔心哪句說錯話，因為她知道銘硯名字的由來，也能理解銘硯安靜的個性，畢竟她從小便跟著銘硯一路走來，曾經在那個秘密基地一起面對來自牛頭人的恐懼。她相信銘硯可以為了保護她站出來，而她也願意為銘硯打破沉默。

在這座有點寂寞的城市，至少還有藏在山裡的家能容納真摯的友情與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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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頭人與牛奶麵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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