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喧囂,如同永不疲倦的巨獸,在白晝與黑夜的交替中吞吐著無盡的人流與聲浪。然而,武林大會的塵埃落定,並未帶來真正的寧靜。那場匯聚了刀光劍影與人心角力的盛會,只是將一股更為陰沉、黏膩的暗流攪動得愈發洶湧。這股暗流無聲無息地滲透進坊巷的磚縫瓦隙,潛伏在華燈初上的酒肆歌樓,甚至攀附上尋常百姓茶餘飯後的唇齒之間,散發著令人不安的氣息。
楊昌的名字,伴隨著他在擂台上力挫群雄、尤其點到即止地讓不可一世的安義德當眾落了下風的戰績,在長安城的正派武林同道間如日中天。他的少林根基、豪爽性情與臨危不亂的智勇,贏得了廣泛的敬重與讚譽。然而,這耀眼的光芒,卻如同一柄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安義德那顆早已被權勢與嫉妒腐蝕得千瘡百孔的心臟上。
敗北的恥辱,遠比肉體的傷痛更為致命。它像無數隻細小的毒蟲,日夜啃噬著安義德的尊嚴與理智。他那張慣常掛在臉上、用以偽裝豪爽與威望的虛假笑容,徹底剝落了。寬敞奢華的武館內堂,此刻卻陰森如墓穴。厚重的錦緞簾幕嚴嚴實實地垂落,將窗外最後一絲天光也無情地隔絕。空氣中瀰漫著沉水香過於濃郁、以至於帶上幾分腐朽的氣味。安義德獨自癱坐在鋪著完整虎皮的太師椅上,那象徵著權勢與力量的獸皮,此刻也無法溫暖他心底的冰冷與暴戾。他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扭曲泛白,死死攥著一隻上好的和田青玉酒杯,杯壁冰涼,杯中的琥珀色酒液卻因他內心的狂濤而微微震顫,倒映出他眼中那扭曲如惡鬼般的怨毒與不甘。擂台上的畫面反覆在他腦海裡切割:楊昌那沉穩如山嶽、毫無破綻的架勢;那雙清澈見底卻又銳利如鷹隼、彷彿能洞穿他所有偽裝的眼睛;還有最後那收招時看似謙遜、實則如同施捨般的抱拳禮……每一個細節,都化為燒紅的烙鐵,狠狠印在他自詡為長安武林第一人的尊嚴上,發出滋滋作響的焦臭。
「楊昌…區區少林俗家弟子…」安義德喉嚨裡滾動著低啞的咆哮,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水中浸泡過再擠壓出來,「還有那個裝模作樣的容儀…賤人!」他猛地將杯中烈酒灌入喉中,辛辣的灼燒感從喉管一路蔓延至胃袋,卻絲毫無法澆滅心頭那團名為復仇的毒焰,反而如同潑油入火,燃燒得更加熾烈瘋狂。他清楚,在眾目睽睽的擂台上,在正面的武力較量中,自己已難有必勝的把握。楊昌的根基太穩,心思也縝密,身邊漸漸匯聚起的人心更是一道無形的壁壘。要想將這根眼中釘肉中刺徹底拔除,必須另尋他法,找到那最柔軟、最致命的弱點——那個讓楊昌魂牽夢縈、不惜一切也要護其周全的詩箏才女,容儀。
數日後,一封沒有任何署名的密信,由一個面無表情、如同幽靈般的灰衣人,悄無聲息地遞到了安義德手中。信箋是價值不菲的薛濤箋,邊緣描著精緻的銀線暗紋,散發著一股清冷孤絕的梅香。展開信紙,上面只有寥寥數行字,筆鋒卻如刀似劍,力透紙背。當安義德的目光觸及那隱秘角落裡一個獨特的、形似滴血狼牙的暗記時,心臟猛地一縮——這是李師道的標記!那位手握重兵、坐鎮一方,將長安乃至整個關中視為禁臠的強藩節度使,正是他安義德能在長安呼風喚雨、走私斂財、打壓異己的真正靠山!
當晚,武館最深處一間完全隔絕聲息的密室。只有一盞孤燈如豆,在牆壁上投射出兩個巨大而扭曲、如同鬼魅般晃動的影子。安義德躬身肅立,對面是一個全身裹在質料奇特的黑色斗篷裡的人,連面容都隱藏在深深的帽兜陰影下,只露出一雙毫無感情、如同深潭古井般的眼睛。
「李帥鈞旨,」斗篷人的聲音平板無波,不帶一絲起伏,卻字字如冰錐,刺入安義德的耳膜,「『菩提子』(楊昌的代號)鋒芒畢露,礙眼礙事,已礙大局。『清音』(容儀的代號)身世曖昧,此乃天賜破綻。務必借勢造勢,推波助瀾,令其自亂陣腳,孤立『菩提子』,剪其羽翼。待其心神俱疲,防備盡失,再伺機一舉拔除,務求乾淨利落,不留後患。切記,風起於青萍之末,浪成於微瀾之間。」斗篷人停頓了一下,那雙深井般的眼睛似乎穿透黑暗,直視安義德的靈魂,「李帥耐心有限,望安館主…好自為之。」
安義德只覺得一股寒意伴隨著巨大的壓力從脊椎升起,但隨之而來的,卻是一種扭曲的興奮。他臉上肌肉抽動,擠出一個混合著敬畏與殘忍的笑容,深深彎下腰去,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與狂熱:「請尊使務必回稟李帥,屬下…銘感五內!深知利害!定當借這股『清風』,吹散那礙眼的菩提葉,再讓那擾人的『清音』,徹底…噤聲!永絕後患!」
一場針對容儀的、更為精密、更為陰毒、更為無孔不入的風暴,在長安城陽光照耀不到的陰溝暗渠裡,在權勢與金錢交織的羅網中,開始了它致命的醞釀。安義德拋棄了刀劍拳腳,這一次,他揮舞的是殺人無形、足以摧毀靈魂的武器——漫天飛舞的流言蜚語與無休無止、深入骨髓的恐懼。
第一幕:流言如刀,寸寸剜心
貞元十五年的仲夏,長安東市在晨曦微露時便已甦醒,人聲鼎沸,車馬喧囂。熱騰騰的胡餅香氣、牲畜的氣息、汗水的味道與各種貨物的氣味混雜在一起,構成了一幅充滿生機卻也無比粗糲的市井畫卷。然而,在這看似尋常的喧囂之下,一些細微而詭異的竊竊私語,如同初春時節從潮濕地底鑽出的毒蕈孢子,開始在人群的縫隙中悄然滋生、飄散、附著。
一個賣胡餅的攤子前,爐火正旺,金黃的餅子滋滋作響。幾個等著餅出爐、顯然是市井閒漢的男人湊在一起。為首的一個生著一雙三角眼、塌鼻樑,眼神閃爍不定,他刻意壓低了沙啞的嗓音,帶著一種傳播驚天祕聞的興奮,對旁邊幾人說道:「喂,哥幾個,最近長安城裡風頭正勁的那位…彈琴作詩的小娘子,姓容的那位,聽說了沒?」
旁邊一個腆著肚子、油光滿面的胖子立刻來了精神,小眼睛裡閃著八卦的光芒:「容儀姑娘?哪能不知道!她那琴彈的,嘖嘖,跟仙樂似的!詩也作得好,聽說連宮裡的娘娘都愛聽她彈琴呢!怎麼?她出啥事了?」胖子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些,引來旁邊幾個路人的側目。
三角眼漢子立刻做賊心虛般左右飛快地瞟了瞟,把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是貼著胖子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說:「嘿,知人知面不知心吶!看著跟朵清蓮花似的,內裡…哼!聽說她壓根不是什麼書香門第的閨秀!她爹,是貞元初年捲進『淮西那檔子事』的罪臣!好像叫…容什麼遠?對,容文遠!那可是跟著叛賊李希烈勾勾搭搭的!後來朝廷平叛,他爹被定了罪,流放嶺南那鳥不拉屎的鬼地方,聽說沒到地方就染上瘴氣,死得透透的了!她啊,就是個罪臣之後!偷偷摸摸隱姓埋名躲到咱們長安城來的!指不定身上還揹著朝廷的海捕文書呢!」
「啊?!」胖子驚得手一抖,剛拿到手的熱胡餅差點掉在地上,他慌忙接住,燙得齜牙咧嘴,卻顧不上疼,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看著那麼…那麼斯文有禮的一個人兒…」
「斯文?那是裝的!」旁邊一個瘦得像竹竿、顴骨高聳的漢子立刻插嘴,語氣斬釘截鐵,彷彿親眼目睹了真相,「我還聽我二舅姥爺家的表侄在衙門當差的遠房親戚說,她娘更不是個省油的燈!當年好像是宮裡伺候某個犯了事被貶黜、最後死得不明不白的皇子的…嗯,貼身宮女!後來主子倒了黴,她也跟著倒了血黴,被趕出宮,沒多久就病死了!你們想想,這種出身,能乾淨得了?她身上,指不定還藏著那倒霉皇子留下的什麼寶貝或者要命的宮闈祕密呢!要不然,怎麼會引得那麼多大人物都盯著她?連那個武功高強的楊大俠都跟中了邪似的護著她?這裡頭啊,水深著呢!搞不好就是個禍水紅顏,專門來禍害人的!」瘦高個說得唾沫橫飛,言之鑿鑿。
「嘖嘖嘖,」胖子連連咂嘴,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驚訝迅速轉變為鄙夷和一種獵奇的興奮,彷彿掌握了什麼不得了的把柄,「怪不得…我說呢,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哪來那麼大本事?又是詩又是琴,還能進宮?原來是這種見不得光的出身!『罪臣之後』、『身負祕寶』…嘖嘖,這要是真的,可是天大的禍事!沾上邊兒都怕惹一身腥!楊大俠怕不是真被她那張臉蛋兒和彈琴的巧手給迷昏了頭,豬油蒙了心吧?」胖子的聲音裡充滿了幸災樂禍的惡意。
類似的對話,如同瘟疫般在長安城的各個角落瘋狂蔓延、變異。在售賣昂貴胭脂水粉的「凝香閣」裡,幾位珠光寶氣的貴婦一邊用染著蔻丹的纖指挑選著香粉,一邊用手帕矜持地掩著嘴,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低聲細語:「聽說了嗎?那位容姑娘…嘖,真是人不可貌相…」「誰說不是呢?看著冰清玉潔的,誰知根底這麼…晦氣!以後可不敢再請她來府裡彈琴了,免得沾了晦氣…」「就是,聽說她娘還是…唉,那種地方出來的,能教出什麼好女兒?說不定啊,那楊大俠也是被她用什麼見不得人的手段給…」
在文人雅士聚集的「松風閣」茶樓二樓雅座,幾位自詡風流的書生一邊品茗,一邊故作高深地搖著摺扇,引經據典:「《左傳》有云:『甚美必有甚惡。』此女才貌過於出眾,如今看來,果然…」「紅顏禍水,古來有之。其身世飄零,恐非無因。所謂懷璧其罪,這『璧』,未必是金玉,或許是…禍根啊!」「楊兄英雄年少,可惜…可惜,怕是英雄難過美人關,被迷了心竅…」
甚至在孩童嬉戲追逐的巷子口,都有半大的孩子,學著大人們的腔調,拍著手,唱著不知從哪個陰暗角落裡流傳出來的、充滿惡毒詛咒的順口溜:「容家女,罪臣後,懷祕寶,禍水流!琴聲響,災星降,靠近她,要遭殃!楊大俠,傻乎乎,護著她,沒前途!」
這些精心炮製的流言,像無數隻最陰毒、最頑強的蠱蟲,從長安城最骯髒的下水道裡被釋放出來,悄無聲息地鑽入這座偉大都市溫暖的肌理之下,瘋狂地啃噬、繁殖,散播著致命的毒液。它們被巧妙地嫁接在零星的真實碎片上(容文遠確有其人,也確實在貞元初年的政治動盪中被罷官,但其罪名細節、流放經過早已模糊,且絕非所謂「勾結叛賊」),再肆意編造出關於其母宮女身份、皇子祕辛、身懷重寶等駭人聽聞的謊言。真真假假,虛實難辨,目的只有一個:將容儀徹底釘死在「不祥」、「危險」、「別有用心」、「出身卑賤骯髒」的恥辱柱上,徹底摧毀她在長安立足的根基,離間她與楊昌之間的情誼,更要讓所有曾經欣賞她、幫助她的人對她避之唯恐不及!這是一場針對名譽的凌遲,刀刀見血,卻無形無質。
第二幕:白晝魅影,步步驚心
流言這把淬毒的軟刀子,首先割裂的是容儀賴以生存的日常與人際。她寄居的清風書肆後院小樓,原本是鬧市中一處難得的清幽雅緻所在。院內有幾竿翠竹,一架紫藤,初夏時節,藤蘿垂紫,竹影搖青,是她撫箏吟詩、暫避塵囂的小小天地。然而,這幾日,這片小小的淨土,卻被一股無形的、帶著惡臭的陰霾所籠罩,連空氣都變得凝滯而沉重。
容儀是何等敏感聰慧的女子。前幾日還對她熱情殷切、預約了整整一個月琴課的禮部侍郎家千金,突然派了個面生的嬤嬤送來帖子,措辭雖然客氣,卻透著冰冷的疏離,言及小姐偶感風寒,需靜養數月,所有課程「暫且擱置」。一位素來欣賞她詩才、曾多次邀請她參加「曲水流觴」雅集的文壇耆宿柳老先生,昨日在東市書畫鋪前偶遇,容儀剛欲上前行禮問安,老先生的目光卻驟然閃爍,如同被燙到一般,只匆匆拱了拱手,含混地說了句「容姑娘安好」,便藉口「老友相候」,拄著拐杖幾乎是落荒而逃。那眼神中一閃而過的探究、疑慮和避之不及的疏遠,像一根冰冷的鋼針,瞬間刺穿了容儀強自鎮定的外殼,扎得她心口冰涼,指尖發顫。
這一日午後,天空有些陰沉,厚重的雲層堆積在天邊,預示著一場夏雨。容儀強打起精神,應一位合作頗久的老主顧——經營綢緞莊的趙夫人之邀,前往城西趙府為其母親的六十壽宴撫箏助興。馬車是趙府派來的,車廂寬敞,鋪著軟墊。車伕老王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實人,在清風書肆趕了十幾年車,為人忠厚可靠。
馬車平穩地行駛在通往城西的寬闊坊道上。容儀靠著車壁,聽著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轆轆聲,心中卻無法平靜。那些惡毒的流言、那些躲閃的眼神,還有關於母親遺物中那半塊玉佩與安義德的關聯…種種思緒如同亂麻,纏繞心頭。她閉上眼,試圖凝神靜氣,卻總覺得心頭縈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寒意。
當馬車駛入一段相對僻靜、兩旁皆是高門大戶後牆的坊道時,車身突然毫無徵兆地劇烈顛簸了一下!緊接著,車廂猛地向左一傾斜,伴隨著木頭斷裂的刺耳「咔嚓」聲,整個車身陡然停住!巨大的慣性讓容儀驚呼一聲,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撲去,額頭重重磕在前面的小几角上,頓時一陣眩暈,眼前金星亂冒。
「吁——!哎喲!」車外傳來老王驚慌失措的吆喝聲和馬匹不安的嘶鳴。
「王伯!怎麼了?!」容儀忍著額頭的劇痛和暈眩,心臟狂跳,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她。她顧不得疼痛,慌忙掀起側面的車簾一角向外望去。
老王已經跳下車轅,正圍著左側的車輪打轉,一臉煞白,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他指著車輪連接車廂的關鍵部位,聲音都在發抖:「姑…姑娘!壞了!壞大事了!這…這車軸…車軸頭斷了!剛才過那個小坎兒的時候,突然就…就斷裂開來!這…這怎麼可能啊!早上出車前我還仔細檢查過的!」老王急得團團轉,蹲下身仔細查看那斷裂處,只見斷口處木材紋理參差不齊,但其中一段的斷面卻異常平整光滑,絕非自然磨損或受力折斷,分明是被人用利刃事先鋸開了大半,只留一絲相連,待到重壓之下才徹底崩斷!
容儀的心猛地沉到了冰窟窿底!她下意識地、帶著驚恐環顧四周。這條坊道前後頗長,兩側是高大森嚴的院牆,牆頭偶有青苔蔓延。此時行人稀少,只有遠處有兩個挑擔的小販慢悠悠地走著。然而,就在馬車側前方不遠處的一個牆角陰影裡,幾個穿著灰褐色短打、敞著懷、露出胸膛上亂七八糟刺青的漢子,或蹲或站,正斜眼朝這邊瞟著。他們嘴裡叼著草根,臉上掛著毫不掩飾的、充滿惡意與戲謔的獰笑,眼神像毒蛇的信子,陰冷黏膩地在容儀驚慌的臉上和玲瓏的身段上來回舔舐。他們既不上前詢問幫忙,也不離開,就那樣抱著胳膊,好整以暇地圍觀著,像一群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等待著獵物陷入更深的絕望。
老王徒勞地試圖將斷裂的車軸復位,或用繩索捆綁固定,但斷口處的損壞程度和位置,根本不是他一個車伕能現場處理的。他急得滿頭大汗,雙手沾滿了油污,嘴裡不停地念叨著「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恐懼中一點點流逝。容儀坐在傾斜的車廂裡,只覺得那股寒意從腳底迅速蔓延至全身,連指尖都變得冰涼。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黏膩惡毒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冷觸手,纏繞著她的身體,滲透進她的骨髓。這絕非意外!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下馬威!是安義德對她赤裸裸的警告和恐嚇!
不能再等了!容儀知道,待在這裡只會讓自己陷入更被動、更危險的境地。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推開有些變形的車門,盡力維持著表面上的平靜與尊嚴。她扶著車門框,穩穩地踩到地上,額頭上被撞的地方傳來一陣鈍痛,但她挺直了脊背,目光儘量平視前方,對滿頭大汗、滿臉愧疚的老王清晰而冷靜地說:「王伯,不必再試了。此處離清風書肆不算太遠,我步行回去。你留下看顧馬車,再想法子去尋趙府的人或者車行的人來幫忙。」她的聲音清越,刻意提高了些許音量,既是對老王說,也像是說給那些陰影裡的耳朵聽——她不會被嚇倒!
說完,她不再看那幾個閒漢的方向,提起裙裾,穩步朝著清風書肆的方向走去。步履看似從容,心臟卻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破肋骨。她不敢回頭,但身後那幾道如同跗骨之蛆的目光,卻像針一樣扎在她的背上。更讓她心膽俱裂的是,腳步聲!沉重的、拖沓的、帶著明顯惡意的腳步聲,在她身後不遠處清晰地響了起來!時而靠近幾步,時而又故意拉開一點距離,如同戲耍獵物的貓。每一步都踏在她的神經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深淵的邊緣。
短短不過兩三百步的路程,此刻卻漫長得如同跨越刀山火海。容儀的後背已被冷汗浸透,緊緊貼在衣衫上,帶來一陣陣黏膩的寒意。她努力控制著呼吸,不讓自己奔跑起來,那會顯得軟弱,會引來更肆無忌憚的攻擊。她只能加快腳步,幾乎是小跑起來。身後的腳步聲也隨之加快,帶著戲弄的意味,甚至傳來一兩聲壓低的、猥瑣的嗤笑。恐懼像冰冷的潮水,徹底淹沒了她的腳踝,並迅速向上蔓延。
直到清風書肆那熟悉的、掛著「清風徐來」木匾的門臉終於出現在視線中,看到門口夥計阿貴正探頭張望的身影,容儀才覺得那根緊繃到極致的弦稍稍鬆懈了一絲。她幾乎是踉蹌著衝進書肆,對一臉驚愕的阿貴低聲急促地說了一句:「阿貴!後面…後面好像有人跟著我!」便不再多言,疾步穿過擺滿書架、散發著墨香的前堂,逃也似的衝向後院,徑直回到了自己的小樓。
「砰」的一聲關上房門,背靠著冰涼堅實的門板,容儀才允許自己卸下所有的偽裝與堅強。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如同離水的魚兒,額頭上的冷汗涔涔而下,與先前磕碰的傷處混在一起,帶來火辣辣的刺痛。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著。白日之下,朗朗乾坤,她竟在長安街頭,被人如此明目張膽地尾隨窺視、惡意戲弄!這絕非巧合!這與那些漫天飛舞的惡毒流言,與安義德那雙陰鷙的眼睛,必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一種前所未有的、被毒蛇盯上的陰冷恐懼感,如同跗骨之蛆,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真切地纏繞上她的靈魂,勒得她幾乎窒息。
第三幕:夜半驚魂,裂帛碎心
流言的中傷與白晝的尾隨窺探,如同兩把鈍刀,反覆切割著容儀的神經。然而,這僅僅是風暴來臨前令人窒息的低壓。更深的、足以摧毀意志的恐懼,在濃墨般的夜色掩護下,終於露出了它猙獰的獠牙。
幾日後的一個深夜。長安城萬籟俱寂,只有遠處巡夜人的梆子聲,單調而空洞地敲打著夜的帷幕,更添幾分淒清。白日裡殘留的暑氣早已散盡,後院小樓沉浸在墨汁般的黑暗與沁骨的涼意中。容儀躺在床榻上,輾轉反側,難以成眠。額角的淤青還在隱隱作痛,白日裡那些竊竊私語、那些閃躲的眼神、那些黏膩如毒蛇的目光,還有母親遺物中那半塊殘玉與安義德可能的關聯,如同無數隻冰冷的手,反覆撕扯著她的思緒。恐懼與憂慮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她,越收越緊。
她強迫自己閉上眼睛,試圖回憶嵩山月下的溪流聲,回憶楊昌溫暖寬厚的手掌,回憶他斬釘截鐵的誓言…然而,黑暗如同有生命般,總能將那些美好的畫面扭曲,最終定格在安義德那雙充滿貪婪與怨毒的眼睛上。
就在意識在極度疲憊與緊張的邊緣模糊飄蕩之際——
「哐啷——!!!」
一聲極其突兀、極其刺耳、如同裂帛般的巨響,猛地撕裂了夜的死寂!那聲音是如此之近,如此之響,彷彿就在耳邊炸開!
緊接著,是重物狠狠砸落在地、伴隨著陶器粉碎的刺耳爆裂聲!無數碎片濺射開來的聲音清晰可聞!
聲音的來源,正是小樓臨近床榻的那扇雕花木窗!
容儀驚得魂飛天外!她像被火燎到一般,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心臟在剎那間停止了跳動,隨即又以一種瘋狂的速度猛烈撞擊著胸腔,幾乎要破膛而出!極度的驚恐讓她瞬間失聲,只能徒勞地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黑暗中,她圓睜著雙眼,驚駭欲絕地望向窗戶的方向。清冷的月光透過窗紙,朦朧地勾勒出窗欞的輪廓。只見那扇窗戶的中部窗紙,赫然被砸開了一個海碗大小的猙獰破洞!邊緣的窗紙如同被野獸撕咬過般,參差不齊地翻卷著!木製的窗欞也在劇烈的撞擊下發出痛苦的呻吟,微微震顫著。一股夾雜著塵土與夜晚寒氣的冷風,從那個黑洞洞的破口處呼嘯著灌入,瞬間席捲了整個房間,也帶來了窗外無邊的黑暗與…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直達靈魂深處的惡意!
「誰?!是誰在那裡?!」容儀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破音,尖利地劃破了房間的死寂。這聲音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淒厲,卻也透著無比的脆弱。
回答她的,只有窗外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風穿過破洞時發出的嗚嗚咽咽的悲鳴,如同無數冤魂在窗外低聲哭泣、嘲弄。那聲音鑽進耳朵,直透骨髓。
容儀渾身僵硬如石雕,一動不敢動,所有的感官在極度驚恐中被放大到了極致。她豎起耳朵,屏住呼吸,傾聽著窗外哪怕一絲一毫的動靜。時間在這一刻彷彿被無限拉長、凝固。每一秒都漫長得如同在油鍋裡煎熬。黑暗中,她只能聽到自己心臟瘋狂擂動的巨響,如同戰鼓般敲擊著耳膜,震得她頭暈目眩。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寢衣,冰冷地貼在肌膚上,帶來一陣陣戰慄。
過了許久,也許只有半盞茶的時間,但在容儀的感受中,卻漫長得如同熬過了一整個寒冬。窗外依舊沒有任何聲響。那個砸破窗戶的元兇,似乎已經像幽靈一樣融入了夜色,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無邊的恐懼。
她蜷縮在床角,用被子緊緊裹住自己,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這不是簡單的破壞!這是一種赤裸裸的、充滿惡意的宣戰和恐嚇!對方在用這種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告訴她:我知道你在哪裡!我隨時隨地可以出現在你身邊!我可以輕而易舉地傷害你!而你,無處可藏!無路可逃!
求生的本能和殘存的理智告訴她,必須弄清楚狀況。她鼓足全身殘存的勇氣,那勇氣如同風中殘燭,微弱得隨時可能熄滅。她顫抖著手,摸索到床頭矮几上的火鐮火石。黑暗中,她哆哆嗦嗦地嘗試了好幾次,才終於點燃了床頭那盞小小的青瓷油燈。豆大的昏黃火苗掙扎著跳躍起來,勉強驅散了床頭一小片濃稠的黑暗,卻將房間裡其他角落的陰影拉扯得更加扭曲、更加深長,彷彿潛伏著無數擇人而噬的魑魅魍魎。
她一手緊緊護住那微弱的、象徵著光明與安全的火苗,像握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另一隻手死死揪住胸前的衣襟。她赤著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步一步,極其緩慢、極其警惕地挪向那扇被破壞的窗戶,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終於挪到窗邊。借著油燈搖曳的昏光和窗外朦朧的月色,眼前的景象讓她倒吸一口冷氣:窗紙被砸開的破洞猙獰可怖,冷風呼呼地灌入。窗下的地板上,一片狼藉!散落著幾塊沾著泥土、拳頭大小的碎磚石。更觸目驚心的是,她擺放在窗台上、精心養護的一盆正值花期的素心蘭,連同那隻青花瓷盆,被砸得粉碎!嬌嫩的蘭葉折斷,潔白的蘭花零落成泥,混雜著黑色的泥土和鋒利的碎瓷片,濺得到處都是!空氣中瀰漫著泥土的腥氣和蘭花殘存的、帶著悲涼的幽香。
容儀的目光驚恐地掃向窗外。後院裡一片漆黑,高大的院牆投下濃重的陰影,幾株樹木的枝葉在夜風中搖曳晃動,影影綽綽,如同無數張牙舞爪的鬼影。院牆之外,是更深的黑暗,吞噬了一切。砸窗的人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這滿地的狼藉、刺骨的寒風和無邊無際、幾乎要將她吞噬的恐懼深淵。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嚐到濃重的血腥味,才勉強抑制住即將衝口而出的、崩潰的尖叫。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無聲地滑過她冰涼的臉頰。這不僅僅是對一盆花、一扇窗的破壞!這是對她心靈聖地的褻瀆!是對她人身安全的極致威脅!是安義德在用最卑劣的手段,一點點碾碎她的意志!
這一夜,容儀抱著雙膝,蜷縮在離那扇破窗最遠的、一個牆角冰冷的地板上,那盞小小的油燈徹夜未熄。她不敢閉眼,任何一絲風吹草動——樹葉的沙沙聲、遠處的犬吠、甚至風吹過破洞的嗚咽——都讓她驚跳起來,心臟狂跳不止。窗戶上那個黑洞洞的破口,在昏暗的燈光下,像一隻來自地獄的、充滿惡意與嘲諷的眼睛,冷冷地、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她,無聲地宣告著:噩夢,才剛剛拉開帷幕。
第四幕:遺物之殤,心防崩潰
接連不斷的打擊,如同沉重的巨石,反覆砸在容儀本就脆弱的神經上。她變得異常敏感,風吹窗紙的輕微聲響、樓梯上夥計的腳步聲、甚至書肆前堂隱約傳來的翻書聲,都能讓她驚悸不已,心臟驟停。原本瑩潤如玉的臉頰失去了所有血色,變得蒼白而透明,眼下是濃重得化不開的青黑色陰影,如同兩片淤青。她拒絕了所有外出的邀請,連僅有的幾位尚未斷絕聯繫的學生也被婉拒了授課。她將自己徹底關在這座如同囚籠般的小樓裡,像一隻被惡鷹反覆驚嚇、折斷了翅膀的鳥兒,緊緊地縮在角落,用僅存的羽毛遮蓋住瑟瑟發抖的身體,拒絕著外面那個充滿惡意的世界。
楊昌這幾日幾乎每日都會抽空來書肆探望容儀。他敏銳地察覺到了她身上發生的可怕變化。那雙曾經清澈如秋水、蘊藏著無盡詩情與靈動智慧的眸子,如今常常失神地、空洞地望著某處虛空,裡面盛滿了驚惶、無助、深深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絕望的麻木。她變得沉默寡言,即使面對他關切的詢問,也只是勉強扯動嘴角,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轉瞬即逝的笑意。那笑容裡蘊含的脆弱與強撐,像一把鈍刀,反覆切割著楊昌的心。
「容儀,」這日午後,陽光透過糊著新窗紙(已連夜請匠人修補)的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楊昌坐在容儀對面的矮凳上,看著她蒼白如紙的臉龐和那雙放在膝上、卻在微微發抖、指節泛白的手,心中的焦灼與痛惜如同烈火般灼燒。他輕輕伸出手,覆蓋住她冰涼顫抖的手背,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他的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告訴我,是不是安義德那狗賊…又做了什麼更過分的事?」他早已從書肆掌櫃和阿貴口中得知了馬車被動手腳、容儀遭惡意尾隨,甚至昨夜窗戶被砸、蘭花被毀的驚人事件!也從一些尚保持聯繫的正派朋友那裡,聽到了那些甚囂塵上的惡毒流言!但容儀一直試圖獨自承受,不願他過分擔心,這份隱忍,更讓他心如刀絞。
容儀的手在他溫暖寬厚的掌心中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彷彿被燙到,卻沒有抽離。她緩緩抬起眼,那雙曾經靈動如今卻蒙著厚厚陰霾的眸子,對上楊昌那雙盛滿了焦慮、關切和壓抑著熊熊怒火的眼眸。積壓了數日的恐懼、委屈、憤怒和無盡的疲憊,如同被巨石阻擋了許久的洪水,在這一刻,終於找到了宣洩的閘口,轟然決堤!
「楊大哥…」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撕裂般的沙啞,剛一開口,眼淚就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洶湧地滾落下來,瞬間濡濕了蒼白的臉頰,「他們…他們都說我是罪臣之後…說我爹是…是勾結叛賊的逆臣…說我娘是…是宮裡不清不白的女人…說我身上帶著不祥,藏著前朝的祕寶…整個長安城…大街小巷…茶樓酒肆…都在傳…都在說…」她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語無倫次地將聽到的那些最惡毒、最不堪入耳的流言複述出來,每一個字都像是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心上,烙下屈辱的印記。「前幾日…馬車壞在半路…是被人鋸斷了車軸…有人…有人跟著我…像鬼一樣…甩都甩不掉…昨夜…昨夜還有人…用磚頭砸破了我的窗戶…砸碎了我的花…」她顫抖著手指,指向那扇糊著新紙、卻依舊能看出修補痕跡的窗戶,身體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憤怒而劇烈地顫抖起來,如同寒風中最後一片枯葉。「他們…他們無孔不入…我…我無處可逃…」最後一句話,帶著徹底的絕望和崩潰。
楊昌的臉色隨著容儀泣不成聲的講述,越來越陰沉,眼神也越來越冰冷銳利,如同淬火的寒冰。聽到那些污衊容儀父母、詆毀她清譽的具體言辭時,他放在自己膝上的另一隻手猛地攥緊了拳頭,堅硬的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爆響聲,一股狂暴的、幾乎要毀天滅地的怒氣在他胸中翻騰咆哮!安義德!果然是這條陰毒的豺狗!竟用如此下作、如此卑劣、如此誅心的手段!這是要將容儀徹底逼入死地!
「畜生!該死的畜生!」楊昌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聲音低沉嘶啞,蘊含著雷霆之怒,彷彿地獄的業火在喉間燃燒。他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強行壓下那幾乎要破體而出、立刻去將安義德撕成碎片的殺意。他將容儀那雙冰冷顫抖的手緊緊包裹在自己溫熱的掌心,用盡全身的力量,試圖將自己的堅定和守護傳遞給她:「容儀,看著我!別怕!聽我說!這些都是安義德那狗賊編造的惡毒謊言!是無恥小人的惡意中傷!是他眼見明的鬥不過我,就使出這種下三濫的齷齪伎倆,想逼你就範,想從精神上摧垮你,想讓我方寸大亂!你清清白白,你的才情,你的品性,長安城有目共睹!那些聽信謠言、落井下石的人,是他們眼瞎心盲,遲早會遭報應!至於那些砸窗戶、斷車軸、像陰溝老鼠一樣尾隨的下作手段…」他眼中寒光暴漲,如同出鞘的利劍,「有我在,從今往後,絕不會讓他們再傷你一根頭髮!我會把這些陰溝裡的老鼠一隻隻揪出來,讓他們付出百倍的代價!」
他頓了頓,語氣放得更柔,帶著無盡的憐惜與心疼:「這幾日,你就安心待在這裡,哪裡也別去。我會立刻安排可靠的人手,日夜在書肆周圍暗中保護,絕不讓一隻蒼蠅飛進來騷擾你。吃的用的,讓阿貴去辦。你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管,好好吃飯,好好休息,把精神養回來。把這些骯髒事都交給我!一切有我!相信我!」他的話語擲地有聲,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容儀看著他堅定如磐石、充滿了保護欲和熊熊怒火的眼神,聽著他沉穩有力、彷彿能驅散一切陰霾的承諾,心中那幾乎要將她徹底壓垮的恐懼和委屈,彷彿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依靠的港灣。她含著淚,重重地點了點頭,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她再也控制不住,將臉深深埋進楊昌寬厚而溫暖的胸膛,汲取著那令人安心的氣息和力量,嗚咽著:「嗯…楊大哥…謝謝你…謝謝…」淚水迅速濡濕了他的前襟。
為了讓容儀能稍稍轉移注意力,也為了讓她能從母親的遺物中尋求一絲精神上的慰藉和力量,楊昌離開後,容儀強打起所剩無幾的精神,決定整理一下那個承載著她對母親全部思念的檀木箱子。箱子古舊,散發著淡淡的樟腦氣息,是她漂泊生涯中最珍貴的陪伴。她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搬到靠窗的案几上,用袖子拂去上面並不存在的灰塵,彷彿在進行一場莊嚴的儀式。她輕輕打開箱蓋,熟悉的、混合著淡淡樟腦和陳舊書頁墨香的氣息溫柔地包裹了她。
裡面是幾件母親生前穿過的、洗得發白卻疊放得整整齊齊的舊衣裙,彷彿還殘留著母親的體溫;幾本紙張泛黃、邊緣磨損、字跡娟秀工整的詩集手稿;還有一些零碎的、承載著時光記憶的小物件:一枚磨損的銀簪,一個褪色的香囊,幾顆光滑的雨花石…每一件物品,都喚起她記憶深處母親溫柔的容顏和教她識字、握筆、撫弄琴弦的點滴溫馨。
容儀一件件輕柔地撫摸著,眼淚再次無聲滑落。當她的手指觸及箱子最底層那本用藍布精心包裹、邊角已經磨損的詩集手稿時,動作驟然頓住了。這是她最為珍視的遺物,不僅僅因為裡面記錄著母親的詩情與才思,更因為在書頁的夾層裡,藏著那封字跡模糊、卻揭示了驚人身世之謎的舊信,以及那半塊質地溫潤、紋路奇特的殘缺玉佩!這些東西,是她追尋母親過往、解開自身命運漂泊根源的唯一線索,是她心靈深處最後的聖地與支柱。
她小心翼翼地解開藍布,如同揭開一層封印。她將詩集捧在手中,感受著那沉甸甸的分量。手指因為緊張和某種莫名的預感而微微顫抖著。她屏住呼吸,翻開封面,指尖輕柔地探向記憶中夾藏著祕密的那幾頁之間。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熟悉的、略顯厚實的夾層時——
眼角的餘光,如同被毒針刺中般,猛地捕捉到窗戶那塊新糊的窗紙上,靠近邊緣的一道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陰影晃動!緊接著,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充滿了惡意與嘲弄的嗤笑聲,彷彿就貼在窗紙之外響起!
「誰?!」這突如其來的窺伺和嘲弄,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容儀嚇得魂飛魄散,心膽俱裂!驚恐之下,她手猛地一抖,失聲驚叫的同時,整本珍貴的詩集連同裡面夾藏的所有物品,嘩啦一聲,全部從她顫抖的手中滑落,重重地摔在了冰冷堅硬的地板上!
「不——!」容儀發出一聲淒厲的悲鳴,不顧一切地撲跪下去,手忙腳亂地在地上摸索、撿拾。當她的手指觸碰到那封摺疊著的舊信,顫抖著將其拿起時,眼前的一幕讓她如遭雷擊,瞬間面無人色,整個世界都在眼前崩塌了——那封本就因年代久遠而脆弱不堪的書信,在落地時,其中一角,竟好巧不巧地壓在了一塊昨夜砸窗時濺入房間、未被徹底清理乾淨的、鋒利如刀的碎瓷片上!信箋的一角被硬生生劃開了一道足有兩寸長的、猙獰的裂口!雖然裡面的字跡尚算完整,但這份承載著母親最後祕密與囑託的遺物,竟在她眼前,再次受到了無法彌補的損傷!而那半塊玉佩,也從夾層中滾落出來,沾滿了地上的塵埃,靜靜地躺在碎瓷片和散落的書頁之間,彷彿也在無聲地哭泣。
容儀雙手捧著那道被撕裂的書信,目光呆滯地望著地上蒙塵的玉佩,再想到剛才窗外那聲充滿惡毒戲謔的嗤笑…一股巨大無匹的、混合著極致恐懼、滔天憤怒、錐心悲痛和徹底無助的絕望情緒,如同滅頂的海嘯,瞬間將她殘存的理智與堅強徹底擊垮、淹沒!
「啊——!!!」一聲淒厲絕望、撕心裂肺的尖叫,終於衝破了她的喉嚨,如同瀕死天鵝的哀鳴,淒厲地迴盪在寂靜的小樓裡,穿透了門板,直達樓下。她如同被抽去了全身的骨頭,癱軟在地,雙手死死攥著那封破損的信箋,彷彿要將它揉進自己的血肉裡。她將頭深深埋進臂彎,身體蜷縮成一團,像一個被全世界遺棄的孩子,爆發出了壓抑已久、徹底崩潰的慟哭!哭聲撕心裂肺,充滿了對命運不公的控訴,對惡毒迫害的憤怒,對母親遺物被毀的無盡悲痛,以及對自身處境深入骨髓的恐懼與絕望。她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窒息的哽咽。母親的遺物被毀,如同她心中最後的堡壘、最後的燈塔,也在這無孔不入的惡意與黑暗中,轟然倒塌了。無處不在的窺伺,惡意滿盈的戲弄,鋪天蓋地的污衊…這一切的一切,終於徹底碾碎了這個背負著沉重身世、才情絕世卻又命運多舛的女子最後的心防。
第五幕:昌之怒焰,血債血償
容儀那聲淒厲欲絕、充滿了無盡悲痛的尖叫,如同瀕死的哀鳴,穿透了小樓單薄的門窗,狠狠刺入了樓下書肆眾人的耳膜。掌櫃老吳和夥計阿貴正在前堂整理書籍,聞聲皆是大驚失色,臉色瞬間煞白!
「不好!容姑娘!」老吳失聲驚呼,手中的賬本「啪」地掉在地上。兩人再也顧不上其他,拔腿就向後院小樓衝去!
與此同時,楊昌剛離開書肆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他心中記掛著容儀蒼白的臉和驚惶的眼神,走到半路,總覺得有件極重要的事忘了叮囑老吳加強防範。他心緒不寧,正欲折返,那聲熟悉卻又充滿了無邊絕望的尖叫,如同淬毒的利箭,瞬間刺穿了他的耳膜,直達心臟深處!
「容儀!」楊昌心頭劇震,一股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沒有任何猶豫,他身形猛地一晃,體內少林正宗內力瞬間爆發,整個人如同離弦之箭,又如一陣狂飆的旋風,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掠過長街,衝進書肆大門!他甚至沒有走樓梯,足尖在樓梯扶手上輕輕一點,身形借力騰空而起,如同大鵬展翅,幾個起落便如鬼魅般衝上了小樓!木質的樓梯在他身後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眼前的景象,讓楊昌渾身的血液瞬間衝上了頭頂,又在剎那間凍結成冰!他心尖上的人兒,那個清麗如蘭、才情絕世的容儀,此刻像個被全世界拋棄的、無助的孩子般癱軟在地,蜷縮成一團,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她手中死死攥著一張被撕裂的、熟悉的舊信紙——那是她母親的遺書!地上,散落著她視若生命的詩稿,還有那半塊…沾染了塵埃的玉佩!窗邊,那塊新糊的窗紙上,一道細長的陰影縫隙如同惡魔咧開的嘴角!
「容儀!」楊昌心如刀絞,一個箭步衝過去,半跪在地,動作輕柔卻又無比堅定地將那具因為極度悲慟而不斷顫抖抽搐的冰冷身軀緊緊攬入自己寬厚溫暖的懷中。她的身體輕得像一片羽毛,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哭聲嘶啙乾澀,顯然已到了崩潰的邊緣。那哭聲如同無數把鈍刀,在楊昌的心上來回切割。
「沒事了…沒事了…我在這裡…我在…」楊昌的聲音低沉沙啞到了極致,帶著一種火山爆發前壓抑到極點的可怕平靜。他寬厚的手掌一遍遍、極其輕柔地拍撫著容儀劇烈起伏的背脊,試圖傳遞一絲溫暖和安撫。然而,他銳利如鷹隼的目光卻早已化作最冰冷的刀鋒,先是掃過地上散落的詩稿和那道刺目的信箋裂口,然後死死釘在那扇新糊的窗戶上!窗縫外,似乎有一道模糊的黑影如同受驚的老鼠般,一閃而逝!
「該死!」楊昌從牙縫裡再次擠出這兩個字,這一次,聲音裡蘊含的殺意濃烈得幾乎化為實質的冰霜,瞬間瀰漫了整個房間!他強行壓抑著立刻破窗追殺的衝動,將懷中顫抖哭泣的人兒抱得更緊,不斷地在她耳邊低語,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卻也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別怕…別怕…東西壞了不要緊,我們可以修…信破了也能補…玉佩髒了擦乾淨就好…只要你人好好的…比什麼都重要…有我在這裡,天塌下來我頂著!沒人能再動你一根手指頭…我發誓!」
他抬頭,對衝進來、看到眼前景象同樣驚呆了的掌櫃老吳和夥計阿貴,用眼神示意他們幫忙收拾地上的東西,特別指了指那封破損的信和沾塵的玉佩,無聲地叮囑務必小心保管。自己則小心翼翼地將哭得幾乎虛脫的容儀打橫抱起,如同捧著易碎的稀世珍寶,輕輕放到床榻上,為她蓋上柔軟的錦被。容儀依舊沉浸在巨大的悲慟和恐懼中,意識有些模糊,只是下意識地死死抓著楊昌的衣襟一角,彷彿那是她與這冰冷世界唯一的聯繫,是救命的浮木。
「睡一會兒,容儀,乖,」楊昌坐在床邊,俯下身,用指腹極其輕柔地拭去她臉上縱橫交錯的淚痕,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與他眼中燃燒的毀滅性怒火形成最殘酷的對比,「閉上眼睛,我在這裡守著你,一步都不會離開。我保證,等你醒來,一切都會好起來。」他低沉而穩定的聲音彷彿帶著某種魔力。
或許是心力交瘁到了極點,或許是楊昌的懷抱和承諾帶來了最後一絲虛幻的安全感,容儀在他的安撫下,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沾著淚珠,終於因為極度的疲憊和心力交瘁而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呼吸漸漸變得微弱而平穩,只是眉頭依舊緊緊鎖著,彷彿在夢中也在承受著無盡的痛苦。
直到確認容儀暫時陷入昏睡,楊昌才緩緩地、極其輕柔地掰開她緊攥著自己衣襟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將衣角抽出。他替她仔細掖好被角,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呵護一件稀世珍寶。當他轉過身,面對掌櫃老吳和夥計阿貴時,臉上的所有溫情、所有憐惜,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冰封萬里的酷寒!是足以凍結靈魂的殺意!是壓抑到極致、即將噴發的毀滅風暴!
「剛才,」楊昌的聲音冷得像萬年玄冰刮過骨頭,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不帶一絲人類的情感,「窗外有人?」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刺向老吳和阿貴。
老吳嚇得渾身一哆嗦,臉色慘白,連忙點頭如搗蒜:「是…是!楊大俠!我們衝上來的時候,好像…好像看到牆頭有個黑影…『嗖』地一下就翻過去了!太快了…根本看不清樣子…」
「看清樣子了嗎?」楊昌追問,聲音更冷。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GPiB0SlO9
「沒…沒有,」阿貴也嚇得聲音發顫,「就…就一晃眼,黑乎乎一團,比貓還快…」
楊昌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不再追問。他走到窗邊,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仔細檢查了那塊新糊窗紙邊緣的縫隙,又蹲下身,用手指捻起窗下地板縫隙裡一點極其微小的、不同於室內塵土的深色泥土碎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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