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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東京本鄉區,帝國大學北條研究室。
北條正彥坐在書房角落的扶手椅上,膝蓋上鋪著厚厚一疊外國報紙譯文。窗外的陽光透過薄霧灑入室內,柔和卻無法溫暖他此刻內心的陰影。
最上面一張紙是倫敦《The Times》的譯文,標題以粗黑字體寫著:「東方的普羅米修斯」。報紙裡描寫鷹司如何帶領齒輪聯合會,以「狂熱的決心」推動義體技術,言語之間明顯帶著英國人特有的傲慢與冷諷。
北條輕輕地揉了揉眉心,心中湧起一絲苦澀的無力感。他的目光繼續往下掃去,下一篇報導來自法國《Le Figaro》,標題寫道:「未來之腿:鷹司榮介的狂想曲」。法國媒體的評論更加尖銳,毫不掩飾他們的敵意,甚至指控日本的科技將引發東亞新的軍備競賽。
但最讓北條內心震撼的,是來自德國《Berliner Tageblatt》的報導。文章中赫然寫道:「我們提出了理論,他們卻將之付諸實踐──大和型自律式機關演算器或將重塑戰爭未來,這是東方的意志工學之崛起。」
看到這裡,北條緩緩地放下報紙,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抬頭望向窗外,天空澄淨而遼遠,但他的內心卻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他一直逃避面對的真相,終於透過這些外國報紙,無情地擺在眼前——他的研究已不再單純,只要踏出一步,就將無法回頭。
他閉上眼睛,彷彿希望短暫的黑暗能替他阻擋住內心的不安。但他清楚知道,這已無法阻止即將到來的現實。
沒多久,敲門聲響起,鷹司隨即推門進來,軍服整潔,神色沉穩中帶著幾分疲態。他向北條點頭示意後,自然地在研究桌前坐下。
他踏進研究室後並未立刻開口,而是先環顧了一遍這個他早已熟悉無比的空間。牆上懸掛著北條多年來各種複雜而精密的設計稿,桌上凌亂堆放著齒輪與銅管結構的部件樣本,窗台邊的盆栽綠意盎然,與房間內沉重的蒸汽機械風格形成鮮明對比。
他清楚地知道,這個房間就像北條內心世界的縮影——理想與現實、技術與倫理始終在此相互拉扯,而他現在將要提出的請求,很可能再次加深這種撕裂感。
「北條,抱歉這幾日未事先告知,突然來打擾你。」鷹司開口道,語氣中帶著微妙的歉意,「這幾日的情勢有些棘手,我必須盡快與你溝通。」
「我也正好有事情想和你談一談。」
「正好。你先說。」
北條輕聲嘆了口氣,將桌上的設計圖紙攤開。他的手指輕輕地指著設計稿上的一處機巧結構,低聲道:「最近幾天,陸軍技術本部的人開始頻繁地來詢問關於這些設計細節。他們表面上以學術交流為由,但問的東西卻明顯已經超出了正常的技術探討範圍。」
鷹司沒有立刻接話,而是靜靜聽著。
「你是不是已經在私下安排軍中的技術團隊,試圖掌握初代演算器的技術?」
「沒錯,我的確有安排一些年輕技師向你學習技術細節。但這不是針對你,只是為了未來作準備。」
「什麼準備?」
「若有一天,你決定不再繼續推動這些技術,聯合會也必須能夠繼續走下去。我需要一群真正懂得你的技術的人,否則一旦你選擇離開,聯合會將會立即陷入困境。」
北條臉色微沉,語調帶著幾分壓抑的憤怒與失望:「我從未說過我會離開,鷹司。但你卻早已準備好了替代方案,這不就是你對我真正的態度嗎?你口口聲聲尊重我的理念,可實際上,你只想確保我的技術變成一個隨時可用的工具,而不在乎工具匠本人!」
「你誤會了。這項技術是你心血的結晶,也是帝國未來的關鍵,我絕不允許它因為任何意外——無論是來自敵人,還是……來自你我之間可能的分歧——而中斷。 培養後繼者,是為了確保技術的延續,也是為了分擔你肩上過於沉重的壓力。至於保守派……他們的手段確實不得不防,我必須保護你不受干擾。」
「你我共事不是一二日,我很清楚你的為人。但你現在隱瞞的事情,恐怕不只是安排年輕技師那麼簡單吧?」
「這正是我來找你的原因,我們必須儘快啟動下一代自律式機關演算器的開發。」鷹司嘆了一口氣:「你知道我從來不願將你的技術當作武器,我也不希望未來人們提到你的名字時,只想到軍隊與戰爭。但現在我們的處境實在艱難,聯合會成立那天的承諾,不僅僅是為了爭取民心,更是為了那些失去四肢的士兵,他們一直等待著能重新站起來、重新走回家門的一天。」
「我當然知道你的初衷,但現實往往不會按照你的期望前進。」
鷹司緩緩點頭,語氣更顯無奈:「是的,但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必須有所準備。若有一天戰爭真的再次降臨,難道我們要眼睜睜地看著更多像武藏那樣的人,永遠無法踏進自家門檻嗎?」
鷹司繼續低聲道:「你曾告訴我,你的技術若只能存在於實驗室裡,終究毫無意義。因此我們需要開發功能更強的,能適配更多義體的新型演算器,難道你希望目前的突破,只能成為少數權貴才能享有的奢侈品嗎?這技術最終必須走入尋常百姓的生活之中,才能真正造福於人民。」
北條的臉上出現了一絲動搖,他沉默許久才緩緩回應:「但你明知道,只要它有一絲軍事用途,便無法回頭。」
「我理解你的擔憂,但你必須正視國際現實。德國發生的機械神經過載事故你也知道,而英國人最近又重啟了『神經同步』的研究項目,消息甚至還未對外公佈,但這是事實。我們的情報顯示,法國也在準備類似的軍事實驗。我們若不盡快完成新型機關演算器的開發,若這些國家率先成功並運用於戰爭時,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敵人用義體技術來對付我們。」
北條聞言神色一變,眼底閃過難以掩飾的焦慮與痛苦。他無聲地在心中反覆質問,「你口中的自衛與保護,又如何能避免最終墮落為戰爭的助推力?難道我的研究,到頭來真的要成為無數人死亡的根源嗎?」他緩緩垂下頭,內心的掙扎與矛盾幾乎無法抑制。
「這不只是軍事的問題,而是生存的問題。我們的技術若能成熟,不只可以應用於戰場救助傷兵,更能回應社會的期待。這本來就是你的初衷,不是嗎?」
北條緊抿雙唇,眼神閃過一絲痛苦,他的手指緊握桌緣,骨節泛白:「但你能保證不會用於侵略嗎?能以你弟弟武藏的名義發誓嗎?」這是他第一次直接提及武藏的名字,這個名字在他們之間一直如同一道無形的橋樑,連接著理想與現實。
鷹司的眼神閃過一絲猶疑,他下意識地碰觸自己的義肢膝蓋,那裡的齒輪發出極輕微的運作聲。
「我以武藏的名義保證,我不會主動讓這技術變成侵略工具。」他停頓了一下,聲音變得更加低沉,「但若真有一天外國先行採用,逼迫我們自衛的話,我們至少不能毫無還手之力。我不能讓更多像武藏那樣的人默默死去。」
他知道自己無法完全保證未來會如何發展,更清楚自己所做的承諾可能在某一天會顯得蒼白而無力。但此刻,他別無選擇。他望著北條眼中明顯的懷疑與不安,內心深處卻湧起更大的焦慮,正彥,你如果再拒絕向前,最終我們或許都會陷入無法掌控的深淵。我只能說服你、甚至欺瞞你,因為這是為了更大的利益與生存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鷹司的話音落下,室內再度陷入沉默。窗外微風拂過校園的櫻枝,投下斑駁的光影,彷彿時間也在這一刻凝住。
北條垂下眼,指尖在桌面齒輪結構圖上輕輕描過,像是用觸覺尋找某種還能說服自己的理據。他緩緩開口,語氣壓低到幾乎聽不清:「我可以嘗試設計大和型第二代自律式機關演算器核心的架構……但我保留設計主導權,也不接受任何軍用機巧結構的擴展命令。」
鷹司輕輕點頭:「你是設計者,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我會從模擬演算入手,三天後把技術草圖交給你參考。這不是為了戰爭,是為了讓那些人能重新走回家門,為了讓新型義體普及。」北條低聲說完,卻彷彿說給自己聽。
他頓了一下,語氣突然加重:「我只認你今天說的話。若將來有一日你違背,我會立即撤回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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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司起身離開前,回望了一眼書架旁擺放著那台早期演算器模型。那是北條與他初次合作時的成果,如今卻成為兩人理念分歧的轉捩點。他微微點頭,低聲道:「謝謝你,正彥。」
房門關上那刻,室內重新陷入寂靜。蒸汽咖啡壺傳來細微的氣泡聲,彷彿也感應到主人的遲疑與疲憊。
北條坐在原處未動,心中回想那句警訊——「主動」。
他知道這個字眼意味著什麼,也知道鷹司從來都不是一個會等情勢成熟才動手的人。但他還是答應了。因為那雙重新站起來的腳步聲,因為那個在心底揮之不去的名字:武藏。
我當初從未料到會走到這一步。榮介,你口中的未雨綢繆,到底是真心為了未來的風暴做準備,還是早已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朝這條路走下去?難道從頭到尾,你真正想要的,就不是我的理念,而是我的技術嗎?你會為了利用我不惜對武藏發誓嗎?
他輕輕嘆息,內心深處,某種長久以來對鷹司的信任正一點一點地崩解瓦解。
踏出北條研究室的大門,鷹司緩步穿過帝國大學校園,兩旁櫻花樹的枝條垂落著淡粉色的花瓣,身旁的學生三三兩兩,男子多穿著和洋折衷的學生袴褲,女子則穿著時興的洋式連衣裙,手裡捧著從圖書館借來的德語或英語書籍,嘴裡還興奮地談論著遠洋新技術與歐洲的最新社會理論。
校園廣場的蒸汽自動販售機正在咔咔作響地吐出當日的報紙與咖啡,小型機械人偶以機巧動作向學生們遞出紙杯,引來一陣陣讚嘆與笑聲。
鷹司望著這一切,心中卻難以輕鬆,他感覺自己與這些年輕人之間已然存在一道無形的鴻溝——他背負著沉重的未來,而這些學生卻仍能如此無憂無慮地享受著時代的恩惠。他抬頭望著藍天中緩緩飛行的蒸汽飛行艇,那上頭懸掛著的紅白相間旗幟,正是帝國陸軍的徽章。
正彥啊,你為何總無法理解,這個世界不允許我們只保持純潔與理想。當西方國家虎視眈眈時,我們若不能盡快成長,只會成為列強眼中待宰的羊羔。我不想成為侵略者,但更不能容忍再有無數人如武藏一般死去……這條路一旦踏上便再無退路,你若真離開我身邊,這一切會變得更加艱難……但我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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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日後,北條研究室。
北條如期繳交了大和型二代架構的初步設計草圖,並向研究會提交技術調度申請。
他正埋首於桌案前,設計著大和型二代自律式機關演算器的齒輪零件。房間內瀰漫著淡淡的銅與潤滑油的氣味,桌上的蒸汽咖啡壺緩緩冒出輕煙,讓他在疲倦之餘稍稍回神。
此時,一陣敲門聲突然響起,打斷了他原本的思緒。他抬頭道:「請進。」
門被推開,本田與兩名技師踏入室內,動作謹慎而有禮。他們穿著統一的深灰西裝,儘管臉上還有幾分青澀,眼神中卻藏著壓不住的興奮與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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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條教授,真的很抱歉打擾您。」本田深深一鞠躬,聲音帶著掩不住的敬意,「我們上週整理了大和型初代的技術資料,有些地方實在難以理解,鷹司大佐說若您願意指導,是我們的榮幸。」
北條略點頭,神色平靜地示意他們入座。他注意到本田懷中夾帶的筆記本封面壓著一張設計副本,那正是三日前他提交給鷹司的草圖草案,雖已是簡化版本,卻仍標有數個核心模組註解。
他沒有說話,只默默記下這一細節。
三人坐定後,另一名技師翻開圖面,指著義體穩定模組區域:「這裡的『雙軸演算分流』是怎麼做到不干擾神經通訊的?我們模擬時一直會出現震盪干涉。」
「教授,那……我們可以問一個比較大的問題嗎?」本田有些遲疑,但眼神閃著明亮的求知慾,「大和型第二代……和初代最大的差別,到底是什麼?」
北條沉默片刻,眼神落在桌面那張尚未完工的設計稿上。圖紙邊緣有些捲翹,墨線略顯模糊,卻依稀可見數個錯綜交錯的標記:多層同步槽、主軸演算渦輪、擴展接點結構……
「初代設計的前提,是為了『穩定』與『同步』。」他終於開口,語速緩慢卻清晰,「那是一套用來支援單一義體、單一個體的演算器。它體積小,能耗低,放在醫療設施裡不算負擔。但它的運算核心與義體之間的協調必須非常精細,因此每一組都幾乎是量身訂製,難以大量生產。」
「而二代——若我們真的要做的話——將會是完全不同的構想。」北條語氣稍緩,低頭拉出另一份摺疊的圖稿,展開在桌上,紙面上繪著複層圓環與放射式分流軸心。「它不再是『適配一人』,而是『支撐萬人』。演算核心將採多重渦輪式結構,以擴充演算槽分派給大量義體——就像一座發電所,不是為了一戶人家點燈,而是要點亮整條街。」
「所以……它就像一座演算工廠?」本田眼神一亮,帶著學生式的比喻。
北條微微點頭:「可以這麼說。它不是為了溫和地輔助個體,而是為了支撐一整個系統的協作。甚至,它本身必須預設故障風險,能夠自動調派備用演算槽,補上失控或崩潰的義體連線。」
「這樣的話……體積、能源,應該都會是巨大的負擔吧?」
「當然。這樣的裝置將無法隨處安裝,勢必集中建設於核心地區,並依賴重蒸氣動力與冷卻系統維持穩定。它的強大,來自規模;而它的危險,也來自規模。」
他頓了一下,筆尖在圖紙上輕點某處標註為「反饋彙整模組」的區域:「而且這種規模意味著,每一個義體的神經訊號、情緒回饋與微細錯誤,都會被收集回這個演算器本體中——若這座系統遭受過度干擾或操控,整體就會出現協調崩壞,嚴重時……甚至可能導致全域誤判。」
三人同時沉默。本田喉頭輕動,終於低聲問道:「這樣的構想……您真的打算推進下去嗎?」
北條低下頭,眼神沉了幾分:「不是我打算,而是世界正將我們推向那裡。」
技師們告辭後,研究室再度歸於寧靜。門扉合上時輕微震動了牆角的金屬掛燈,幾縷微光晃動如水,映在北條的筆記本上。他久久未動,只靜靜地坐著,眼神落在那張摺疊過無數次的圖紙上,筆記紙邊已被反覆摩擦得略微泛黃。
這不再是單純的技術了。
「適配個體」的初代,像一隻聽話的機械手掌;但「支援萬人」的第二代,就像一台龐大而無臉的機械獸,呼吸時會吞吐數百人的神經與思緒。若它一旦受傷、混亂,受害者將不是一人,而是一整支部隊、一整條街道,甚至一整片城市的使用者。
這種裝置若用於傷兵,是救命;
用於復健,是恩惠;
但若用於軍令傳達?用於戰場策略模擬?
那將是災難的根源,是將人類的判斷權交付給一座聽不見祈禱、看不見苦痛的冷冽機關。
這不應該叫「自律式機關演算器」了……這更像是……一座模擬意志的祭壇。
他說完自己也一震。
這句話如同從自己潛意識中浮出,那些夢中出現過的低語、義體回饋時的幻象、某些技術報告裡出現的「非預期迴路自我修正行為」……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緊緊抓住桌邊的一枚齒輪樣本,那是他親手設計的,曾經是他對未來的承諾,如今卻沉甸甸地壓在掌心,彷彿隨時會轉動出另一個他無法控制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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