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不存在的人
粉筆灰在晨光里漂浮，像一場永遠下不完的雪。沈易安數著第三排第六塊地磚的裂紋，把呼吸壓得比教室後牆的掛鐘還輕。他的指甲摳進掌心，那裡有三個月前用圓規刻下的十字疤痕。
"餵，借過。"陳志豪的籃球砸在他後腦勺上，滾進被塗滿"去死"字樣的課桌抽屜。前排幾個女生發出鴿子般的輕笑，她們今天在易安的椅墊上倒了紅色顏料，此刻正偷瞄他深色校褲上可疑的濕痕。
易安彎腰撿球時，聽見脊椎發出生鏽鉸鏈般的聲響。陳志豪突然按住他的後頸："哇靠，你頭油蹭我手上了！"周圍爆發的笑聲中，易安聞到對方手腕上新買的古龍水味道，濃烈得讓他想起上周被打翻在制服上的整瓶調味乳。
"都坐好。"班主任林老師踩著早自習鈴聲走進來，鏡片後的目光掃過易安黏著口香糖的頭髮，"某些同學注意個人衛生。"她的高跟鞋停在易安課桌旁，裙擺掠過那本被塗改得面目全非的課本——有人用修正液把封面他的名字改成"沈妓女"。
易安盯著老師小腿上反光的絲襪，想起母親離家前也有雙類似的。那天她在玄關摔碎花瓶，玻璃碴至今還藏在易安球鞋的夾層里。現在他鞋尖正抵著抽屜里發霉的便當盒，昨天放學前被人塞進的，腐爛的鯖魚氣味從縫隙里一絲絲滲出來。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U0v0fkiXO
"易安同學？"林老師敲了敲他的課桌，"班會記錄本呢？"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ByrzAfI87
"被...被收走了。"他聲音輕得像擦過黑板的海綿。事實上記錄本正在垃圾桶底層，昨天他被鎖在器材室時，聽見外面傳來紙張撕裂的脆響。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sG1CpLw1E
教室突然騷動起來。易安抬頭看見窗外掠過一隻白鷺，純白的翅膀划過"敦品勵學"的銅字校訓。陳志豪正把橡皮屑彈向他的後頸，碎屑落在衣領里，像無數細小的螞蟻開始爬行。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pYhgc4Iqx
午休鈴響時，易安發現便當袋里多了只死蟑螂。他安靜地走到走廊盡頭的垃圾桶，倒掉母親凌晨四點準備的煎蛋。回來時看見自己的座位被潑了奶茶，珍珠黏在桌面上，像一群漆黑的蝌蚪。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IDpXeOOEu
"我不是故意的啦。"班花周雅婷晃著奶茶杯，她今天塗了櫻花色的指甲油。易安注意到她手腕上貼著OK繃，那是上周自己被她用美工刀划傷時，她因為"削鉛筆不小心"得到的關懷。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aoI4dSHeE
易安用袖口擦拭桌面時，聽見後排男生在討論新出的手游。他們的笑聲像陽光下翻滾的玻璃珠，明亮得刺眼。窗外操場傳來籃球撞擊地面的聲響，咚、咚、咚，和他昨天被推下樓梯時後腦勺撞擊地面的頻率一模一樣。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UFCzd0iol
放學時下雨了。易安站在鞋櫃前，發現他的室內鞋又少了一隻。上次是在廁所水箱里找到的，這次可能漂在哪個水坑里。他赤腳踩進雨裡，雨水很快浸透襪子。背後傳來女生的尖叫："沈易安你好惡心！"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0rRlB08jX
他沒有回頭。雨幕中學校的輪廓正在融化，像被橡皮擦去的鉛筆畫。易安摸了摸左腕上結痂的傷口，那是三天前他用折斷的尺划的。不深，但足夠讓他確認自己還活著。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JTGUTPW0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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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值日生
值日表上，沈易安的名字被紅筆圈了出來，旁邊畫了一隻豬頭。
今天輪到他打掃教室。
下課鈴一響，所有人都迅速收拾書包離開，彷彿多待一秒就會被傳染什麼疾病。易安站在講台前，望著空蕩蕩的教室，陽光斜斜地照進來，灰塵在光束里浮動，像某種緩慢擴散的毒氣。
他拿起掃把，發現握柄上被人塗了膠水，乾涸的透明液體黏在掌心，像一層蛻不掉的皮。
走廊上傳來嬉笑聲。陳志豪和幾個男生靠在窗邊，故意把瓜子殼吐進剛掃好的區域。
"餵，沈易安，你掃得真慢啊，是不是連掃地都不會？"
易安沒抬頭，繼續把垃圾攏進簸箕。
"聾了？"
一隻籃球突然砸在他背上，他踉蹌了一下，簸箕里的灰塵撒了一地。
陳志豪走進來，一腳踩住掃把，用力一折——
"咔嚓。"
木柄斷裂的聲音清脆得刺耳。
"哎呀，不好意思，"陳志豪咧嘴笑，"力氣太大了。"
他把斷成兩截的掃把丟到易安腳邊，"你自己想辦法吧。"
女生們在後排笑成一團，有人拿出手機錄像。
"他好像一條狗哦。"
"流浪狗才這麼可憐吧？"
易安蹲下身，撿起斷裂的木柄，斷口處尖銳的木刺扎進指腹，血珠滲出來，但他沒覺得疼。
他抬頭，看見牆上掛著的"模範班級"錦旗，金線繡的字在夕陽下閃著虛偽的光。
教室後方的垃圾桶滿了，裡面塞著他昨天被撕爛的作業本，還有一個被踩扁的鉛筆盒——那是他小學畢業時，父親送他的最後一件東西。
他走到垃圾桶旁，伸手進去，把垃圾一點點掏出來。
黏膩的飲料罐、揉成團的考卷、吃剩的麵包包裝袋……
他的指尖觸到某個濕冷的東西——
一隻死老鼠。
胃部猛地抽搐，但他沒有尖叫，只是緩慢地縮回手，在褲子上擦了擦。 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aUXThybkc
窗外，值周老師經過，朝教室里看了一眼。
易安和他對視了一秒。
老師的目光從他手上的血，移到地上的斷掃把，再移到牆上的錦旗。
然後，他走開了。
易安站在空蕩的教室里，突然笑了。
他走到黑板前，拿起板擦，一下、一下地擦掉今天的值日生名字。
粉筆灰簌簌落下，像一場小小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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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他們說這是玩笑
廁所的燈管壞了，只有最裡面那間隔間透出一點光。沈易安數著瓷磚上的裂縫，第七塊瓷磚的右上角缺了一角，像被咬掉的餅乾。
"餵，你不是很愛乾淨嗎？"陳志豪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易安聞到薄荷口香糖的味道混著煙味，"幫你洗個澡啊。"
冰水從頭頂澆下來的瞬間，易安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水珠順著劉海滴進眼睛，刺得發疼。他數著水滴在地面的聲音，一滴、兩滴...就像上周被推下樓梯時數台階那樣。
"表情不錯嘛！"有人舉起手機，閃光燈亮起的剎那，易安看見鏡子里自己蒼白的臉，濕透的制服貼在身上，像第二層皮膚。周雅婷的笑聲像玻璃碎片刮過耳膜："好像落水狗哦。"
易安低頭看自己發抖的手指，指甲縫里還留著昨天掃除時嵌入的木刺。奇怪的是，他並不覺得冷。水珠從下巴滴落，在地面匯成小小的水窪，倒映著天花板上霉變的斑點。
"別愣著啊，說謝謝。"陳志豪踹了一腳他小腿，易安踉蹌著扶住洗手台，掌心蹭到未乾的水漬。鏡面上有人用口紅畫了豬頭，旁邊寫著"沈妓女"——和上周他課桌上的塗鴉一模一樣。
手機鏡頭又對準了他。易安看見屏幕里的自己，頭髮黏在額頭上，嘴角有一塊前天被打的淤青。評論區已經彈出第一條留言：【哈哈哈好像喪屍！】點贊數跳動得比他的心跳還快。
"你們在幹什麼？"突然出現的學生會幹部站在門口。易安看見他胸口的金色徽章在昏暗裡反光，像黑夜裡的警車燈。
"開玩笑啦。"周雅婷甜甜地說，順手把易安歪掉的領子拉正，"易安你說是不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釘在他身上。易安張開嘴，喉結滾動了一下，舌尖嘗到鐵鏽味——不知什麼時候咬破了口腔內壁。他點點頭。
幹部皺了皺眉，目光掃過地面的水漬和易安滴水的褲腳。"快上課了。"他說完就轉身離開，皮鞋踩在水窪上的聲音格外響亮。
"算你識相。"陳志豪湊近易安耳邊低語，呼吸噴在他濕冷的耳廓上，"明天帶三百塊來，不然視頻就發到校友群。"他晃了晃手機，鎖屏照片是易安跪著撿垃圾的背影。
上課鈴響了。易安站在空無一人的廁所里，擰乾衣角的水。鏡子里的他嘴角抽動了一下，像是在笑。他伸手抹去鏡面上的豬頭塗鴉，紅色顏料在指尖化開，像稀釋的血。
走廊上傳來朗讀英語課文的聲音，陽光透過磨砂玻璃照進來，在水窪上映出模糊的光斑。易安踩過那些光斑，留下一個個濕漉漉的腳印。在拐角處，他撞見了班主任林老師。
"怎麼弄成這樣？"她的目光在易安濕透的頭髮上停留了一秒，又移向手裡的教案本，"男孩子不要這麼嬌氣，同學間開開玩笑很正常。"
易安看著她塗著裸色指甲油的手指翻過一頁教案。那雙手上周剛給陳志豪頒過"文明學生"獎狀。他低頭盯著自己鞋尖滲出的水，在地面形成一個小小的深色圓點。
"去換件衣服吧。"林老師最終說，"別感冒了傳染給同學。"
更衣室的門鎖壞了三個月。易安脫下濕透的襯衫時，發現儲物櫃里備用的制服不見了。櫃底靜靜躺著一片用過的衛生棉，上面的血跡已經變成褐色。他穿上潮濕的制服，布料貼在背上像無數冰冷的嘴唇。
下午的數學課，易安在筆記本上畫了無數個十字。筆尖划破紙張，在下一頁留下凸起的痕跡。前排傳來周雅婷和同桌的竊竊私語："聽說他媽媽跟人跑了...""難怪這麼變態..."
窗外的知了聲突然變得很響。易安盯著黑板上的公式，那些符號開始扭曲變形，像水里晃動的倒影。他摸了摸左腕的舊傷，那裡新結的痂已經變成了淺粉色。
回家的路上經過便利店，冰櫃里陳列著新出的草莓牛奶。易安想起上周潑在他頭上的就是這種飲料，甜膩的粉色液體順著發梢滴進衣領。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硬幣，剛好夠買一盒。
易安坐在河堤上喝完牛奶，把空盒捏扁。遠處夕陽把河水染成橘紅色，像稀釋的血水。他突然想起今早鏡子里自己蒼白的臉，和手機上飛速增長的點贊數。
河面漂過一個塑料袋，隨著波浪起伏，像某種垂死的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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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周記裡的話
周記本封皮上的"敦品勵學"四個燙金字已經斑駁。沈易安盯著空白頁面的橫線，鋼筆在指尖轉了三圈，墨水滴在"10月15日"的日期上，暈開成一隻淤青般的眼睛。
"老師，我每天都覺得，自己是透明的。"
筆尖在"透明"二字上洇出毛邊，像被水浸泡過的傷口。上周被潑冰水時，他校服口袋里的單詞卡也是這樣糊成一片。
"如果哪天我不見了，應該沒人會發現吧？"
最後那個問號划破了紙張。易安用指腹按住裂縫，突然想起上周在醫務室，校醫給他處理膝蓋擦傷時，酒精棉按進傷口的刺痛。
周記交上去的第四天清晨，它靜靜躺在易安課桌上，像一具被退回的屍體。他翻開內頁，自己寫的那段話被紅筆粗暴地划上斜槓，批注像刀疤般橫在頁邊："消極內容不要寫。多向陳志豪同學學習積極心態。"
講台上，林老師正在朗讀陳志豪的周記："上周和父親打高爾夫時，他教導我人生就像揮桿..."她耳垂上的珍珠耳釘在晨光中閃爍，晃得易安眼睛發疼。
課桌突然震動。後座傳來紙飛機的嗡鳴，正中他後頸。展開是被撕下的數學作業紙，畫著生殖器和"去死"的塗鴉。易安把它折回原狀，塞進抽屜深處——那裡還躺著風乾的蟑螂屍體，和上周被折斷的鋼筆。
林老師的高跟鞋聲停在身旁。周記本從桌角滑落，她彎腰拾起時，指甲在"我是透明的"那句話上蹭過。
"易安，"她遞回本子的動作像在施捨，"青春期別太矯情。"茉莉香水味飄過來，和上周家長會時，她與陳志豪父親交談時的味道一樣。
午休時，周記本不見了。易安在垃圾桶里發現它時，內頁被折成紙船泡在餿水里。"我是透明的"已化開，唯有紅批注依然清晰。
美術課上老師讓畫"我的夢想"。當全班轉頭看他高舉的畫紙——上面只有用鉛筆刻出的三個十字，力道穿透三層紙張——哄笑聲中，易安注意到周雅婷悄悄把什麼東西塞進了他的書包。
放學後，他在包里發現一張照片：母親離家那天的背影。照片背面用口紅寫著"下一個就是你"，字跡和廁所鏡面上的塗鴉如出一轍。
易安把照片夾進殘破的周記本。當他合上封皮時，"勵學"的"學"字金箔徹底脫落，像一塊結痂的傷口。
走廊傳來值日老師的腳步聲。易安迅速將周記本塞進書包，但燙金的"敦品"二字仍露在外面，在暮色中微弱地反著光。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G4iFP6YS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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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無聲的教室
晨讀鈴響過七分鐘，沈易安的座位仍然空著。陽光斜斜切過他的課桌，照亮桌面上深淺不一的刻痕——有人用美工刀刻的"去死"，他自己用鉛筆畫的十字，還有一道特別深的凹槽，是上周陳志豪把他的手按在桌上時，圓規尖划出來的。
"沈易安呢？"林老師用板擦敲了敲講台，粉筆灰簌簌落在第一排同學的課本上。
教室里的沈默像一層薄冰。周雅婷轉著櫻花色的螢光筆，筆帽在寂靜中發出"咔嗒"一聲響。
"誰知道？"林老師的目光掃過每一張臉，"陳志豪？"
體育生正用手機玩遊戲，頭也不抬地聳聳肩："誰知道透明人去哪了。"
笑聲像投進湖面的石子，在教室里蕩起一圈漣漪。林老師皺了皺眉，繼續點名。當念到"沈易安"時，那三秒鐘的空白里，只有空調外機在嗡嗡作響。
第三節課間，教務處李主任來教室找周記本。易安的課桌被拉開時，所有人都看見抽屜里靜靜躺著一隻死麻雀，羽毛上沾著紅墨水。陳志豪吹了聲口哨："變態還玩動物屍體啊？"
午休鈴響前五分鐘，廣播突然刺破教室的嘈雜："請高二一班班主任立即到校長室。"林老師的高跟鞋聲消失在走廊盡頭後，有人開始傳閱一張照片——廁所隔間里，易安渾身濕透地抱著膝蓋坐在角落，像一隻被雨淋垮的紙箱。
"這角度拍得不錯。"周雅婷用塗著指甲油的手指划過照片，"你們看他的表情..."
下午第一節課，校長帶著兩個穿制服的人走進教室。課桌摩擦地板的聲音此起彼伏，有人不小心碰倒了易安的椅子。那聲巨響讓所有人都抖了一下。
"這是沈易安同學的座位？"穿制服的女人蹲下來，從桌腿內側取下什麼。陽光照在她指尖的反光物上——半片折斷的鋼筆尖，刻著"東京"兩個小字。
教室後門"吱呀"一聲被風吹開。陳志豪突然站起來："他...他昨天問過我圖書館怎麼走..."
穿制服的男人在記事本上寫了什麼，然後問："誰最後見到沈易安？"
四十道目光同時避開。周雅婷的螢光筆滾到地上，櫻花粉的筆帽裂成兩半。
放學時，值日生發現易安的儲物櫃里整齊放著三樣東西：一本被撕爛的周記，一張模範班級的合照（他的臉被摳掉了），還有用紅墨水在櫃門上寫的算式——根據後來警方的測算，是他計算教學樓頂到地面距離時用的自由落體公式。
林老師鎖教室門時，發現講台上多了一本作業本。翻開最後一頁，是易安昨天補交的作文，題目叫《我的夢想》。紙上只有一行字：
"希望有人能看見我。"
墨跡很淡，像是寫字時筆尖已經沒水了。她合上本子，突然發現封面被摸得發亮——不知被多少雙手傳閱過，卻直到今天才被真正看見。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0XLVlCr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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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