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動,早在那個時候便悄然萌芽。
後來的日子裡,當相柳陪著阿念遊歷大荒時,她在不少茶舍酒肆之中聽見了說書人口中的九命相柳,和誓死抵抗蒼梧政權的水神洪江。
有說九命相柳詭計多端、冷戾恣睢;有說水神洪江不自量力、冥頑不靈,妄想以蚍蜉之軀撼參天大樹。
有說九命相柳智計無雙、靈力高強;有說水神洪江英勇無畏、擇善固執,為守護水族鞠躬盡瘁。
那樣多的流言蜚語,眾說紛紜,阿念的態度卻令他感到意外。
“相柳你知道嗎?我最喜歡的花就是玉萼梅了,一開始只是因為阿娘喜歡,可後來當我理解了玉萼梅的特性後,也同樣喜歡上了。這梅花跟松柏一樣,後凋於歲寒,是傲雪凌霜的君子花,堅守己志,不屈從、不媚俗。”
“白梅尤甚,清雅高潔,以暗香獨異於雪中。”
“你和水族的將士們就像這君子花一樣。”
阿念拿起案几上繡著朵朵潔白玉萼的錦帕,言笑晏晏間,聲聲清脆婉轉如珠玉滾落,黑白分明的眸中綻放的光彩粲然若暖陽。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來有一個人的笑容可以這般牽動心魄,能滌蕩九曲世間所有的紛穢積鬱,純淨如雪落紛紛裡的白梅在枝頭迎風而立,向陽而生。
幾經不公,卻不見陰鷙、不見頹廢,只見成長。白兔般柔軟的外表下,是梅霜傲骨的堅韌,寧折不彎,小公主生來就該是翱翔九天的鳳凰,從心所欲。
她那樣美好,好到讓他心生愧意。
他愛她,卻也傷害了她,尤悔,也無悔。
他承認自己始於利用的卑劣,對於因此造成她所有的不安、難過和驚懼感到徹骨的愧疚;同時,他也厚顏無恥的慶幸自己得以與她相遇,此生若是從未相識,才是一生之憾。
這三個月以來,過往與她相處的點滴時光開始一波波湧上心頭,從未真正停歇過。那些不經意流轉的眼神與笑語,竟在離別之後化作縈繞不去的執念,日日夜夜,纏繞著他,揪心得幾近窒息。
她會悄悄在他耳邊抱怨毛球太吵,卻又總是捨不得不給牠喂魚乾;她常常睡到半夜踢被子,他只得一邊無奈地搖頭,一邊把她抱緊些。
有一晚,她睜著朦朧的眼,眼角還掛著睡意,卻忽然傻樂著問他:“如果有一天我不見了,你會來找我嗎?”
他當時只是淡淡回了一句:“妳敢走,我就敢來。”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她真的會走,還帶著他的孩子,一聲不吭地離開了他們的家。
他低頭看著自己掌心,那裡曾接住她無數次跌跌撞撞的擁抱,也曾輕覆在她的腹上,感知那微弱如初晨露水的靈息。只是那時,他還未明白那竟是一條新生命的脈動。
他忽然覺得自己這些年修得再深的術法,都敵不過她那一個低聲細語的眼神,那些溫熱的日常,在這一刻皆成了足以摧心裂骨的回憶。
思緒回到眼前桂魄浸潤下的竹影婆娑,相柳倚坐在樹梢之上,抬眼望向暗無邊際的黢黑,此夜無星,只鑲著一輪將要圓滿的月。
長睫掩映下的一雙邃眸幽深,方才還只是含情脈脈,此時卻已目光灼灼,似承載著無數情思,慢慢積攢的欲望正一點點漫出來,變本加厲的湧動。
他想見她。
***
此時的幽篁里正值杪春,午後風和日麗的適宜溫度讓阿念舒服的靠坐在窗沿旁的藤榻上,手中做著針線活。
肚子裡的小傢伙要吃飯,可庖廚之事阿念並不擅長,也不能天天往飯館裡跑,小九頭妖挑嘴,飯館的東西吃多了又要鬧騰,於是阿念便只能厚著臉皮到喜鵲婆婆家蹭個飯,喜鵲婆婆手藝很好,煮的飯菜也很合小九頭妖的胃口,阿念想付錢,可喜鵲婆婆不讓,思來想去,她決定幫喜鵲婆婆做些針線活。
阿念的女紅極好,就連羽族皇宮中最厲害的繡娘也稱讚不已,但繡活根本輪不到她來做,不過是素日裡繡著打發時間而已。
今次則不同,阿念除了幫忙喜鵲婆婆,還想給小九頭妖也做件衣裳,為此,她仔細地從寶袋裡挑挑揀揀,最終選了一襲瓷青色的緞子,不是極尊貴的那種,但也是難得一見的上等布料。
她以前常聽幽篁里的老人說,不宜給寶寶穿著尊貴太過的衣服,貴極易傷。阿念想想也是,遙想羽族皇宮氣派巍峨,雕梁畫棟富麗堂皇,翠繞珠圍錦屏綺羅,可裡頭的人都端著一副肅穆莊嚴的冰冷樣,分明是活人,卻跟玉山上的傀儡侍女似的,毫無生氣。
猶記得阿娘剛剛入宮的那會兒,整個廟堂的臣子都在議論阿娘的出身。一會兒說阿娘是山間做苦役的啞女,因長得肖似先王后而得陛下垂青,此乃天大的福氣,應當感恩戴德盡心伺候陛下;一會兒說一介凡人之女,不配妃位,甚至不應入宮,若非陛下力排眾議,眾臣決不會同意此事。
好似所有人都認定了,因為阿娘出身寒微,得到君恩就該再三拜謝,沒有拒絕的權利;因為阿娘是啞女,就算知道丈夫透過自己的樣貌思念另一個女人,也該無悲無喜,理所應當的接受這一切。
沒人在乎她的想法,她只是聽不到,又不是看不到、感受不到,可阿娘所有的喜怒哀樂和身而為人的尊嚴都被淹沒在冰冷的皇權和世俗的謠言裡。
這樣的尊貴,確實可以逼死一個人。
阿念無聲嘆息,撫著身下的藤榻,喃喃自語,“阿娘,其實我很高興能夠得到自由,離開宮裡。父皇雖然疼愛我,可那樣的愛就像空中樓閣,虛無縹緲,看似華麗,卻隨時可以因為各種原因退讓;姐姐好心,但一切還得以羽族為重,我知道,她會成為一個好女君的;我一直視作哥哥的蒼梧王孫,竟然是個轉身就能把我當作物品獻祭出去的卑鄙小人……”
說著說著,聲音也漸漸低落下去。
她的親人們,大多時候都站在她的對立面,將命運強行加諸在她身上。
“而我心悅之人,我在他心裡可能也並不重要,最初也不過是一個將計就計的權宜之計,並非出於他的本意。”
“我也不是怪他,我就是覺得,既然我自己也能把日子過好,為什麼還要去參與那些勾心鬥角的是是非非?我腦子簡單,懶得去猜他們的心思,他們愛幹嘛幹嘛去。”
阿念輕輕撫著天水碧襦裙下已經顯山露水的弧度,粉唇微彎,“而且我也不是一個人,阿娘,我也要做母親了!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夠成為一個好母親,但我會努力的!”
獨自絮絮叨叨一陣後,阿念繼續做著手裡的針線活。
約莫黃昏時分,屋外傳來輕微的扣門聲。
“流羽哥哥,有事嗎?”
隨著藤蘿木門吱呀一聲,澄亮的暮色流光般躍入屋內,如水漫上阿念精緻細膩的臉龐,溫香軟玉一樣的白。
漫山迆邐的春色也不及她半分。
流羽微微一笑,“妳回來至今也有三個月了,有些事情,我想和妳談談。”
屋內,阿念請流羽坐在藤椅上,轉身去沏了一壺茶。
杯盞裡金波盪漾,杯沿細細碎碎浮起的茶沫像一連串珠箔閃爍,如山窗初曙,又似星河波瀾。
流羽不由一怔。
“怎麼了?這不是你之前想喝的嗎?大荒上數一數二的好茶!”阿念眨了眨眼,不解地看著恍神的流羽,”我搜羅了好久,一直沒機會拿給你。”
流羽端起茶盞,搖頭笑道,“難為妳還記得。”
“這又不難記。”阿念撇撇嘴坐下,輕輕捶著有些酸軟的腰,“你剛剛說要和我談談,究竟是什麼事?”
“阿念,”流羽的目光掃過阿念隆起的孕肚,“妳此次回來幽篁里,是不是就不走了?”
“嗯,大概吧。”察覺到打量的眼神,阿念下意識的就護住自己的腹部,抬眸對上流羽溫和的眸光,她有些訕訕的笑了笑。
“那妳是不是……離開了相柳?”
話說到這裡,阿念輕撫孕肚的手微頓,半晌,微微頷首。
流羽略顯著急的詢問,“他對妳不好,是不是?”
阿念連忙搖頭,“也不是……反正……說來話長,總之,我不想再去牽扯一些不必要的是非,被別人當作什麼籌碼、棋子,我現在就想安安靜靜把日子過好。”
“看來,妳在羽族也過得不好。”沉默片刻,流羽緩聲開口。
猶記阿念當初離開,他曾以為這一別將不復相見,且不說皇城似海,身為守護神,此生他也不得離開幽篁里。
但他就是有一種感覺,她會回來的,那樣率性天真的姑娘,一點也不適合皇城裡爭權奪利的腌臢污穢。
紛亂大荒,皇權世家,貴族門閥,每一顆深陷其中的人心都是黑的。
在被喜鵲婆婆收養之前,他曾在幽篁里到處流浪,有一次到了一戶人家做長工,卻被冤枉偷了錢,打了一頓丟出家門,窮困潦倒之際,是阿念發現的他。
那時的小阿念話還說不利索,一手拉著他破破爛爛的衣袖,磕磕絆絆的哭求靜姨收留自己。
在她們家休養幾天後,便由喜鵲婆婆帶走了他。
“孩子,小阿念她們不是普通人家,她們遲早是要離開的。”那天,喜鵲婆婆語重心長的告誡著他。
但他還是喜歡和阿念相處,每天都會跑去教她說話。
阿念很愛哭,常常因為一些小事落淚,好幾次都哭得快喘不過氣來,讓他手足無措。
那樣青澀稚氣的小女孩,也要做母親了麼?看她如此重視這個孩子,想來,她也是愛著那個九命相柳的。
思及此處,流羽眸光微暗。
阿念離開後,他拜師幽篁里守護神君澤,潛心修煉,最終成了下一任守護神。
這是他自己選的路,不能反悔。
“反正都過去了,現在又是新的開始。”阿念粲然微笑,“你來是問我這個的嗎?”
“我沒什麼好擔心的,倒是你,守護幽篁里百年,肯定很辛苦。”
兩人又聊了一陣,走之前,流羽囑咐道,“如果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記得告訴我。”
“知道啦!”
***
夜色如水,燭火裊裊,待縫完最後一針,阿念滿意的看著手中小小的瓷青色錦袍,表面光滑細膩,薄軟透氣,上面繡著銀白色的蛇紋,還有一隻小小的九頭蛇。
整天下來繡了一堆東西,阿念輕輕揉了揉眼睛,早早的睡下了。
此刻的幽篁里村舍寂靜,天邊一輪圓滿的明月將周圍的星子襯得黯淡無光。
屋內漆黑一片,唯有一縷月華銀澤照拂羅帷,羅帷前有身影披著夜色踏月而來,走動間,玄衣黑袍的帽沿下露出銀潤的髮絲。
來人輕輕掀起了一片朦朧的羅帷輕紗,望向帳中安然熟睡的少女。
窗邊的枝椏和花影透過春日薄薄的窗紙在少女明淨的小臉上留下斑駁交錯的痕跡,零零碎碎的落花一樣。
凝睇良久,當那深邃的眸光持續往下,看見被衾上明顯隆起的圓潤弧度時,神色微動。
透過大妖對血脈天生的靈覺,他感受到一股熟悉而親密的牽引,宛如潮水輕拍心門,將他悄然拉近。
他坐在床沿,一邊輕輕握住阿念的手,一邊慢慢地將手隨著牽引的力量覆了上去,略略膽怯不安又帶著不自覺的驚喜,小心翼翼的撫摸著,阿念的肚子鼓鼓的、脹脹的,柔軟溫熱,有股微弱的力量在他手心下流動,那裡真的存在著小生命,在她腹中生長發育。
相柳指尖輕撫,神情帶著一絲近乎虔敬的留戀。
那是他的孩子。不只是某個未來的存在,而是此刻,活生生地與他共享同一條靈脈,這是他與阿念最深的連結,是命運給他從未想像過的饋贈。
其實早在數月前,他便隱約感受到阿念體內的異樣。那是一個靜謐如夢的夜晚,瀛洲島潮聲拍岸,阿念窩在他懷中昏昏欲睡,呼吸綿長安穩。他閉目調息時,卻敏銳地察覺到她體內有一縷異常的靈息,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澈
他當時微微蹙了下眉,還以為是她靈脈尚未穩固,靈力不受控地外溢。可再細細探查,又覺得那氣息過於獨立,並不附屬於她既有的靈流之中。
“妳最近身體可有不適?”他輕聲問她。
阿念睜開朦朧睡眼,迷迷糊糊的回答:“沒有啊,就是有點睏……”
他探了下她的靈脈,一切如常,便也不再深究。
但後來的夜裡,他偶爾仍會感知到那一縷頑強的微光,如海底深處一點閃爍的靈燈,時隱時現,卻總不曾熄滅。
現在想來,那靈息就是他與阿念的孩子。
那是他的骨血,是從他身體延續出去的靈脈,才會在第一時間與他產生如此自然的回應。只是他太遲鈍了,未曾深察,更未曾往那方向想過。
若他早些察覺,她是不是會再更信任他一些?是不是……也不會決絕地離開他?
幸而,他終是找到了她,一切為時未晚。
相柳再度以靈力細細探查阿念與胎兒的狀況,確認母子安好後,心下稍安。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阿念熟睡的小臉,雖未長太多肉,卻圓潤不少,胸脯也豐腴起來,氣色紅潤,像個嬌軟的小團子。
看來,她過得很好。
只是小傢伙似乎不太安分,此時正輕輕翻滾著。前期成長迅速,靈力需求極高,僅憑阿念自身之力,恐怕支撐得並不輕鬆。
相柳再次伸出手,溫柔覆在她的腹部,將自己體內如水般綿長的靈力徐徐導入。
靈光交融之下,小九頭蛇像是感受到父親至親的氣息,興奮地一陣亂動,最後吸飽了靈力,便像喝飽了奶似的,心滿意足地在母親腹中安穩沉睡。
相柳側眸瞥見床邊案几上整齊疊好的小衣服,柔軟的瓷青色錦袍,上面繡著一隻小小的九頭蛇,每個腦袋都有不同的表情,有呲牙咧嘴的、有吐著信子發呆的、有呼呼大睡的……
唇邊輕輕漾開一抹笑意,相柳手指撫過阿念睡得通紅的頰邊,桃花邃眸裡是化不開的柔情滿溢。
背脊之上卻驀地傳來一陣烈火灼燒般的刺痛,噬骨鑽心,相柳俊眉緊蹙,額間冷汗微滲卻不發一語,穿過陣法禁制時帶來的傷口依舊生疼,可看著安然無恙的阿念,他還是滿足的笑了。
溫柔的眸光靜靜地凝睇了半晌,他終於低下頭,額角輕觸阿念腹部,低聲呢喃:
“睡吧,我會在這裡,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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