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眼症 - 拖拉著星辰的少女（下）

在花了一點時間整理與回憶自己與宮內千夏幾次晤談的狀況後，杏里覺得這位女孩愈發詭異。更準確地說，千夏應該擁有著某種非常特殊的「天賦」，然而圍繞她發生的事情才是真正的「異常」。

世間多的是讓人不可思議的各種奇聞，但是杏里與「玻色子」都能察覺，在宮內千夏身上發生的事情存在著更加讓人膽寒的巨大陰影。

「以一個心理專業背景的人，妳會怎麼看待宮內千夏的這種...姑且稱之為『能力』好了？」

玻色子手上的菸來到第三根。

杏里先以心理師的身分做出判斷。不同於學校個案紀錄裡面彙報的「疑似選擇性緘默症、無自殺風險」，她認為千夏的狀況尚不足以稱之為選擇性緘默。因為她雖然有保持沉默，然而更像是有什麼原因迫使她不能隨意開口、而非一般的心理狀態引發。

「雖然她在八次的晤談中，完全不談雙親過世的細節；但是我認為她保持緘默的理由，必定和那場喪親的事故有關。然而在沒有更多資訊輔助的情況下，我不能認定自己的推斷是否正確。」

玻色子吸入了一口菸，將之停留在口中、呼出形成螺旋狀白霧。

「妳怎麼做到的？」

對方微笑著說：「一點小伎倆，我也只能做到這種程度。要能像電影中的念動力一樣，恐怕以常人之身是不可能的。」

「不過日南女士，妳的判斷很準確、當初我堅持要賭在妳身上是對的。」

玻色子眨眨眼，用夾著菸的那隻手做出了稱讚的動作。

「關於那場事故我不能透露更多，但是這個女孩四周確實接連發生許多詭異的超自然事件。雖然宮內千夏可能真的天賦異稟，但是更重大的危機在於、有某些東西想要利用這份獨特之處。」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你們在事件過去十年以後才找上我？」

「因為我和超弦在追查的不是妳、也不是宮內千夏，我們的會談只是其中一個環節。我認為妳可以提供很有用的資訊，超弦非常不以為然，因此他剛才表現得粗魯一些。不過他其實是個愛講垃圾話、有時舉止很輕浮的傢伙，希望妳別太討厭他。」

「所以我想，那個真正的目標也是不能告訴我的，對吧。」

「不愧是心理師，很敏銳呢。」

此時門被打開，「超弦」寬厚的身型接著出現。

「辛苦你啦，搭檔。那個警部沒有纏著你吧？」

超弦翻了個白眼：「我看起來像沒有被糾纏的樣子嗎？」

「可憐的傢伙，那晚上就去新橋的『本丸』吃鰻魚飯吧。」

超弦哼了一聲，隨即轉向杏里。

「日南小姐，希望妳有提供我們不錯的消息。」

「我願意協助你們、提供我對宮內千夏的個人意見；但是如同我之前提到的，某些諮商中的隱私內容我還是需要保密、無論時間經過多久。我和玻色子小姐已經初步達成共識，會分享彼此知道的訊息。」

超弦聽到後，用指責的眼神看著同伴：「妳倒是擅自決定得很乾脆阿？」

玻色子聳聳肩作為回應。

「兩位探員，我知道你們行事隱密；但是我也有自己的職業操守、有些事情無法妥協，我想你們也是。」

「我們知道，超弦只是想要耍耍嘴皮子而已。」

她揮揮手，順便在同伴厚實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那麼讓我們從諮商的尾聲開始吧。妳剛剛提到，最後宮內千夏有開口說話？」

杏里點點頭。

千夏之後的兩次晤談中，皆使用手語來表達單詞。有時這些獨立的詞彙很難拼湊出完整的句子，所以每次諮商都會消耗不少時間。加上她的動作很小、基本只依靠手腕和手指來比劃，這導致某些需要加上表情與身體姿勢的語彙變得更模糊難辨。

但是無論如何，杏里都認為兩人的諮商關係有逐漸改善。

「妳之前提到重大的改變，是發生在諮商將要結束的時候嗎？」

「對，在第七次。」

那一次千夏不同以往背對她關上門，然後默默站著不動。在兩人前面建立起來的默契、以及某種難以描述的直覺之下，杏里選擇了等待。

彷彿終於決定了似的，一個清脆溫和的聲音傳來。

「妳會保守諮商室中的重要秘密，沒錯吧，日南心理師？」

「考量到妳未成年的身份，我有義務讓監護人了解妳的狀況。不過，沒錯，我只會在對妳有益的情況下這麼做。」

女孩的身軀微微地顫抖了一下。

「如果我告訴妳，妳也會被牠們盯上的。」

「我不斷聽到有某種東西在妳四周、讓妳感到害怕，妳能否跟我描述牠們是什麼呢？」

「妳肯定會覺得很瘋狂。」

「無論妳說什麼，在這個空間中、所有話語都是真實的。幻覺也好、真實也罷，那些都是妳真實的感受，我都尊重妳的想法。」

宮內千夏又沈默了許久才終於轉身，而她所說出來的故事、則遠遠超越杏里過去的任何想像。

宮內千夏的母親叫做「黑木芽生」，但是根據雙親的說詞、以及之後的流言蜚語，母親實際上是韓國人。

宮內家族是富士產經集團的分支之一，然而當年企業卻發生了眾多負面新聞、高層也產生異動。母親因此以「事故倖存者」的身分被收養，富士集團則對此大作文章、希望能重振形象。

至於母親過去遭遇過什麼，千夏並不知道、因為家族乃至雙親都不願意提起。

作為替集團洗白的工具，黑木芽生並沒有獲得實質的養女身分。核心的家族都將她視作外人，即便之後與宮內貴之成婚、也依舊只是「有名無實」。

儘管如此，千夏描述小時候的父母很恩愛。他們的婚姻雖然有很多利益因素，但是兩人的愛情是真實而穩定的。

表面上一切都美好幸福。

實際上黑木芽生擁有著被她稱為「治癒者剃刀」的神奇物品，並且私底下一直被富士集團所利用。他們建立了「末世之光教會」，利用治癒者剃刀的力量形成一個連結商業與宗教的秘密組織。

「母親一直以來都默默地忍受這種如同雙面人一樣的生活。當我和父親知道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女孩掩面哭泣、在諮商中第一次表現得像個真人。

然而那一刻，杏里卻無法以專業人員的身分做出回應。並非因為這段故事過於荒誕離奇，而是她知道「末世之光教會」。

其實是她想忘也忘不了。

「妳跟那個宗教團體有什麼關係？」

玻色子和超弦的表情，顯然這個資訊完全在他們的預料之外。

「我母親是末世之光教會的信徒，着迷且瘋狂的那一種。她曾經帶我去聚會的地方，所以我應該見過黑木芽生、也就是宮內千夏的媽媽。」

「然而妳在看見她的學生檔案時，卻沒有認出這一點？」

「對一般信徒來說，黑木芽生的身分是『新約神女』。我想應該只有核心成員才知道她的真實身分。記憶中她一直用布遮蓋，我不曾見過『新約神女』的面孔。」

杏里的母親在信教之初只是投入而已。尤其在日本經濟逐漸陷入泥沼、教派林立卻都毫無實績的時代，「末世之光教會」帶來的治癒力量是讓人們重拾希望的燈火。

然而在母親被診斷出癌症後，她更加渴望想得到教會提供的那奇蹟力量。獲得完全治癒所費不貲，那些一般信徒奉獻能得到的小恩惠、完全不足以和癌細胞對抗。

對死亡的恐懼、生存的渴望、狂熱的宗教迷信，讓她終於不計代價地想要重新獲得健康的身體。教會的領袖們利用了杏里母親的痴迷，於是向她揭露了「治癒者剃刀」那奇蹟力量的真相：以剃刀傷害生命，便能治癒另一個對象。

「我永遠也不會知道，那個女人是主動、或是在教徒們的慫恿之下做出決定的，我也不想知道。但是為了讓自己重拾健康、就想要將女兒殺死，可完全不是什麼值得稱許的事。」

杏里大力地吸飽一口煙，補充說：1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JIeRBfjgJ
「我承認在剛接觸宮內千夏不久，我就察覺到自己身上的反移情。尤其在我知道實情後，這種反應更加強烈了。因為她和我的歷程很相似，我們的人生都被那個邪教毀了。」

「我們知道，末世之光教會是我們正在調查的對象之一。」

「玻色子，我們…」

「超弦，日南心理師提供了我們很重要的資訊。況且她作為受影響的知情者之一，有權力知道一部分資訊。」

她轉向杏里：「妳還有一個重點、也是我們最想要查清楚的，宮內千夏有向妳說明那個不斷糾纏她、迫使她無法開口述說的存在究竟是什麼嗎？」

「我以為『藍眼之王』就是你們要的答案。」

「我們期待有更清楚、具體的資訊。按照妳的口吻，宮內千夏一定告訴了妳一些什麼。」

「她描繪出的世界，被當成精神疾病的幻想也不為過。」

「還期盼妳如實相告。」

在最後一次的晤談中，兩人沒有太多時間進行諮商的結束。因為宮內千夏表示，自己即將被親戚安置到臺灣、等待因事件而起的輿論暫時平息。宮內家作為富士集團的核心之一，也存在一定的影響力。雖然父親宮內貴之並非最主要的接班人選，但是他的突然死亡仍然在其任職的「文化放送」內興起一股波瀾。

不只如此，與「末世之光教會」淵源很深、信仰極端的集團內部，也有很多人對宮內千夏這個「災厄之星」充滿反感。她被安置到臺灣，不僅只是要躲避風波、更是打算將這個非正統血脈的成員流放海外。

「老實說，我不怪他們。」千夏平靜地說著。

「我看過家族如何對待我母親，當時以為那是因為她原本就不是血親。但是在知道他們利用母親的能力，一方面將她當作獲取利益的道具、另一方面又待她刻薄至極，我就認為自己被如此對待並不意外。」

聽說千夏的父親，當年也是因為想要離開暗潮洶湧的核心、卻又背負著繼業的壓力，最終只能妥協在富士集團中相對邊緣的企業任職。

然而談到逼迫著自己的無形之物，千夏又再度變得拘謹和焦慮。

「父親說我可能遺傳了母親的天賦，所以有某些超自然的存在想要得到我。」

「妳知道那些超自然物究竟是什麼、還有他們想要利用妳做什麼嗎？」

「那種感覺並不特別具體，但是我知道有什麼東西嘗試要接近我、不好的東西。」

在千夏的描述中，她第一次感受到那個超自然的存在，是在十一歲左右的年紀。夜晚的夢境中一片漆黑，然而在黑暗之中還是能依稀辨認出一個巨大的形體。那頭巨獸在黑暗中緩緩移動著、寂靜且無聲，千夏說自己還記得碩大的犄角、爬蟲類般的鱗甲，像是神話故事中會出現的龍。

最讓她恐懼的，是那雙散發著藍色光芒的眼睛。

「藍眼之王。」千夏以顫抖的口氣說。

「我不知道牠究竟是什麼、來自哪裡，但是牠對我似乎特別有興趣。雖然在幻象中牠未曾開口，但是我能感受到一種無聲的召喚，沉默但是有力。」

「妳知道牠想要對妳做什麼嗎？」

千夏搖搖頭：「我不知道。但是我認為父親的說法沒錯，我的身上一定有某種獨特的條件、讓藍眼之王找上我。我很害怕有一天，這件事情會真的發生。」

在最後一次諮商中，千夏能交待的細節相當有限。但是相比精神疾病患者常有的癲狂，她表現得很平穩且思緒有條理、不符合有偏執幻覺的特徵。而且小時候對「末世之光教會」中奇蹟的見證，也讓杏里認為女孩所言可能是真的。

「恩，很符合我們目前手頭上的資訊。」玻色子將菸丟到地板上踩熄，一邊說著。

「而且宮內千夏並不是唯一一位受到這個超自然存在影響的人類。我們還在調查這些人之間的關聯，但是我個人認為他們都有某些相似的特質、在人格或者說基因上面的。」

「如果千夏真的遺傳了她母親的天賦，那這種天賦又是什麼呢？」

「我們目前還不清楚。」

杏里沉默了一會，然後再度開口：「我知道在諮商關係結束後這麼做不太恰當，但是你們應該掌握了千夏如今在哪裡，沒錯吧？」

兩位探員快速地交換了一下眼神，杏里認為這個小動作已經足以說明一切。

「我只是想知道她後來去了哪裡、是否還平安。」

「日南小姐，恐怕我們此刻不便向妳透露宮內千夏的近況。」

超弦板起臉孔，語氣回到當初在偵訊室中的嚴厲與刻薄。

「希望妳明白，這是為了保護妳。」

「可是...」

「日南心理師，」玻色子打斷了整個對話。1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buPXk5kRZ
「超弦，沒事。臺灣的那部分跟她說吧，反正她也知道移居的事情。」

「千夏在臺灣怎麼了？」

「她過得挺好，在一個郊區地帶的公立高中上學。男孩們看到這樣一個漂亮端莊的貴族大小姐都傻住了。她在當地使用『林梓嬙』這個名字，一樣有緘默症的狀況、除此之外都很正常。」

「我猜這就是你們能跟我說的全部。」

「妳能理解我們的苦衷，真是太感激了。」

因為已經得到幾乎全部的訊息，玻色子告訴杏里她已經可以回家了。不過為了避免下樓的過程被日本警方找麻煩，他們會陪同她到一樓、讓計程車送她離開。這次事件不會留下任何官方紀錄，他們保證完全不會造成日後的困擾。

「妳認為宮內千夏是『災厄之星』嗎，日南女士？」

在等車的時候，玻色子問道。

「不，我不這樣認為。她就是個突遭變故、遭遇創傷的孩子，可能還伴隨著一些敏感的特殊天賦吧。」

對方沉默了一會，才又再度開口。

「如果妳的想法不完全正確呢？」

聽完這句話時，熟悉的恐懼再次席捲而來。

「妳是什麼意思？」

對方只是微笑以對。

就在此時，計程車抵達他們面前。超弦向司機遞出了一張5000面額的紙鈔，吩咐司機將杏里載到任何她指定的地點、其餘的作為小費。接著玻色子拉開後座車門，示意她上車。

最後杏里並沒能從兩位探員處，取得更多關於案件和宮內千夏的資訊。她吩咐司機將自己載送至位於川崎市中原區的診所，然後便沉默地看著窗外。

忽然，她彷彿想起了什麼。杏里翻找自己的隨身肩包，一眼就發現不屬於自己的菸盒。那是玻色子剛才跟她分享的涼菸牌子。她拿起來觀看，發現裡面還剩下三根涼菸，以及一張緊貼盒壁、不起眼的小卡片。

那是一張用傳統打字機字體印刷的純白小卡，上面只有數行字：

His tail draweth the third part of the stars of heaven, 1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FsJkLslkE
and did cast them to the earth.1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I725n2zgA
（牠的尾巴拖拉著天上星辰的三分之一，將它們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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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拉著星辰的少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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