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後還是耐不住飢餓——也或許是麵包烘烤的味道實在太香了——半途拐了彎走向宅邸西北方突出的一角,找到香氣的來源。
但一踏進低矮的樑下、步入煙灰瀰漫的室內,肖恩就後悔了。他只有在剛抵達王都時來過宅邸一次,僕役們應該都不認得他。但還沒適應昏暗的光線,他就聽見屋內不妙地安靜下來,然後交談聲像暴雨般炸開。
笑聲和驚嘆朝他前仆後繼。有人弄倒了杯子,他臨座跳起來大聲啐罵,眼睛卻沒離開過肖恩的臉。肖恩飛快穿過桌椅間的走道,忽略夾雜在噪音間、像是怕被聽到、卻也根本沒壓低多少的無數耳語,像蚊蟲般惱人地喚著他的名字。
於禮他應該停下來,至少點個頭回應,畢竟他算是擅闖了僕人的領域。心裡卻有個聲音像神諭般警告著,只要他一停下腳步糾纏肯定沒完沒了。
他還打算寫信給德雷克,萬萬不能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這裡。
所以當肖恩終於擠到擺滿食物的長桌前,桌後滿頭大汗的高額頭捲髮女人笑嘻嘻地問他,是不是肖恩大人時,他斬釘截鐵地否認了。
「我是來幫忙的衛兵。」
大概是許久沒被這麼多人盯著看,他突然跨過了某個界線,泰然自若地說著謊,只有心臟跳得飛快。
「天亮前就忙到現在,可以分我幾個麵包嗎?我會去庭院找個角落,不會佔用廚房的位置的。」
「衛兵大人真是太客氣了。」
女人咯咯笑著,不知道是否相信他的謊話,但顯然相信他餓得很。她抄來一個木碗,開始把麵包、肉乾都往裡塞,最後放上一個裝了湯的圓麵包,然後一把跩住正從腳邊竄過的小男孩。
「弗理,幫衛兵大人端到前面桌上。敢灑出來就宰了你。」
這麼多食物肖恩根本不可能吃得完。眼看滿身煤灰的小男孩用女人的圍裙把手臉抹乾淨,就要朝堆得像山的碗伸出手。肖恩迅速抓下頂端的麵包碗,塞進另一塊麵包與肉乾防止灑出,抱著食物後退。
「感謝您的好意。我還有事就不麻煩了。」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衝出去,一路上可能踩到不少人的鞋子,他只能在心裡默默致歉。
直到衝回庭院、聽不見身後的喧鬧,肖恩才敢放慢腳步。湯從麵包縫裡灑了點到他手上,他習慣性地舔掉後才意識到以現在的身份和身處的位置,應該莊重點找塊布擦。
家庭教師雖然對私生子不屑於顧,對工作還是很自豪。不過去南境待了幾年,對於要成為貴族還是騎士,肖恩倒是毫無疑問。
一旦立了戰功,就不太可能被當累贅甩給哪家粗魯的鄉下貴族,成為對方洗血統的漂亮工具。
成為教士也是一條路。
肖恩悄悄繞過忙碌的園丁,往庭院邊緣走去。安靜的庭院種滿了高大的樹木與各種鮮艷的花卉,與方才躁動的廚房完全是兩個世界,也與王城內部規模大到讓人畏懼的輝煌庭院不同。
葛拉修家的庭院一如家風,莊重、整齊、肅穆,卻又不失貴族該有的瑰麗。
吊鐘般的紫色小花在腰際高度結成絲帶般的連綿圖樣。陽光穿透尖細的葉片灑落在地,像給石板鋪上一層金絲薄紗。
周圍只有清脆的鳥叫與園丁俐落修剪的聲音。被氣氛影響肖恩放輕腳步,小心踏入小徑,邊走邊從樹籬窺探,確認這個方向不會不小心闖進處刑官的領域。
拉帝娜夫人其實不用那麼擔心,肖恩本就對這些深淵之主的僕從素無好感。他們太冷淡又太沒人味,神殿前的雕像表情還更豐富些。而且若說有誰與異端或異教徒更接近,除了這些罪人信奉的神靈,就屬負責處刑的處刑官。
騎士團偶爾會抓到邪神的信奉者。這些人背棄女神的信賴,相信醜陋魔物的主宰能幫助他們達成違背常理的願望。
某個村落的農民相信殺了鄰居所有的羊,就能換回他被魔獸吃掉的孩子。某個冒險者被追捕的時候咬斷了自己的手指,丟進不知哪來的鐵匣裡,妄想能招來足以打敗守備隊的魔獸。
某個迷茫的修士從深淵密林生還,卻胡言亂語魔神告訴了他真相,說魔神是人類的盟友,女神則如貝特瓦所說,是蝸居泥濘沼澤的妖女。
那是肖恩去到南境前的事。修士後來用邪神賜予的邪術迷惑了守衛,逃出牢獄搗毀女神塑像,最後在殘破的基座上用護符的鍊子自盡。
但民間謠傳他是害怕處刑官的手段才自殺。
樹籬靠城牆的一側擺了張石雕長椅。肖恩在長椅上坐下,拉出衣襟內的護符。陽光照在白花上,讓筆直的花瓣猶如劍鋒閃耀,彷彿是一柄散發聖光的聖物短劍,正等著刺入邪惡魔物的胸膛。
情節嚴重的叛教者依律會在人群熙攘的廣場處刑。人會被綁在象徵世界的木製車輪上,從觸碰禁忌的指尖開始,然後是詆毀女神的舌頭,蔑視神蹟的眼睛,最後是聽信讒言的耳朵。
車輪下方放置著象徵深淵之主的石臼,南境則會用石磨。石臼承接罪人的血液,代表深淵之主接下了受詛咒的靈魂。
拉奇爾家的奧維岡就是這麼死的。召喚魔族的罪行縱使有再多權力與財富都無法獲得寬恕。何況死去的靈魂不可能復活。
守備隊偶爾會與騎士團一起進行操練。只要想到那幾張熟悉的臉死前可能飽受驚嚇、深陷恐懼,肖恩就後悔太早決定前往王都,無緣親眼目睹叛徒的下場。
但果然啊……
肖恩放下護符,仰頭靠向樹籬。光斑在枝葉間閃爍,像自水下仰望般讓視野一片模糊。
如果他那天休假,和德雷克、威佛等人一起前往阿伊瑟斯,他是不是就有機會踏上魔族肆虐的戰場,一償宿願呢?
他的手指順著花瓣的邊緣劃過,感覺到金屬的冰冷與銳利。他握緊右手,讓護符的邊緣嵌進掌心。女神啊!
「……您為何就是不願接受我呢?」
地上落著幾朵柏蔓松的紫色小花,僥倖逃過踩踏,保持著吊鐘的完美弧形。
教士一定會說這表示他還有使命在身,不可輕易毀棄神賜的生命。
肖恩嘆了口氣,伸手去拿麵包碗。
卻摸到一叢扎手的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