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二千：離律拾夜 - 6.7.贏家

程唯妤因為父親的玄法而被逼屈從，進入詞騁世間，準備於從律注入「一切聽從閣主命令」的想法，再植入整個族族的思想中。

趙薄名得知這一點，急於關掉乩器，遭程牧牲以玄鐵法杖所殺；程唯心與程唯壹前仆後繼，雙雙被父親擊倒；趙正充冒死阻止外公，卻被對方抓住手臂……

這是都是旁人在瞬間之前親眼目睹的事。

僅一瞬間。

他們並不知道在這眨眼的片刻，趙正充被程牧牲扯進《棋樂無窮》的玄法之中，更不知道兩人博奕的過程與結果，所導致的逆轉情勢。

程牧牲鬆開抓住趙正充的手，頹然跌坐在地上；趙正充則神情出奇地冷靜，甚至冷靜得不正常，跟上一刻拼死的氣勢完全相反。

身為總衛士長的熊大權，自問見過不少血案，自己也殺過人，可是面對眼前的程氏一家自相殘殺的情況，他完全是手足無措，只能呆望著事情發生，不知道該幫誰或救誰。

然而最令他震驚的，並非程牧牲屠殺兒女和女婿，而是趙正充和程牧牲兩人互望的眼神。

上一刻明明是閣主殺紅了眼、趙正充慌忙阻止，在這一刻卻變成趙正充以冰冷目光，盯著地上一臉畏縮的閣主。他一時間懷疑是不是自己神經錯亂，還是因為腦子不靈光，錯過了甚麼重要的事。

事實上，他有這種疑惑十分正常，因為他看不見那無形的項圈與繫在其上的鐵鍊。

在他身旁的程唯利卻看得清清楚楚。

「閣主的頸上……父親輸了？」他摸摸自己的頸項，低頭望了一眼，繫在自己項圈的鐵鍊仍連接到程牧牲手裡，而程牧牲的項圈則在趙正充手裡，形成一個多種連結的景像。

趙正充無意解釋，亦無暇解釋。他撇下臉如死灰的程牧牲，奔向趙薄名身邊。此時趙可渡按著兒子的肩膀，神情呆滯，欲哭無淚。

躺在地上的趙薄名，胸口被打穿了一個大洞，微張的雙眼瞳孔放大，明顯已經失去生命氣息。

父親死了，是被外公親手殺死的。

在經過程牧牲的玄法挑戰後，趙正充仍處於情緒關機的狀態，然而他仍能感受到父親的死對他的打擊，只是跟趙可渡一樣，過度的衝擊令他哭不出來。他轉而趕到舅姨身旁，程唯心同樣是身體被玄鐵法杖所貫穿，兩眼的神采已經消失。至於程唯壹，由於妹妹替他擋下大部份攻擊力，他的背後雖然也受到重創，卻仍有微弱氣息。

趙正充冷靜地回頭道：「熊總衛，舅父還有氣，快找醫者。」

熊大權不知如何是好，望向程牧牲，希望從對方得到指示。

「閣主，請問……」

這時候程牧牲仍然坐在地上，兩眼發直，口中唸唸有詞，雙手抖得快要散掉似的，對熊大權的詢問毫無反應。

趙正充手中那條無形的鐵鍊，一直伸延到程牧牲的項圈上。

現在，他擁有掌握「掌握最高權力的人」的權力。

他知道自己是現場最能夠發施號令的人。

因為他是贏家。

「熊大權！」趙正充以命令的語氣喝道：「立即聯絡醫樓安排醫者到韻馳樓搶救，另外查看隨行的衛士中，有沒有帶備止血急救的藥物，馬上帶回來。這是命令，不得有誤！」

「但是……閣主他……」

「閣主精神出了問題，甚至做出了失常行為。」他掃視現場一眼，再以嚴厲的眼神望著熊大權，「現在閣主無法作出正確判斷，兩位副閣主亦因為親人意外喪生而情緒不穩。由現在起，由我趙正充暫代閣主作出指揮。你明白了嗎？」

過往熊大權一直只把趙正充當作閣庭裡偶爾出現的閒人，即使閣主最近授與一官半職，確切的職級尚未公佈，他也未有特別對他的地位有所重視；加上今日隨閣主前來大開殺戒，趙正充一家肯定已經失勢。

然而這一刻趙正充的氣勢卻勝過他的外公，倒是程牧牲噤若寒蟬，別說是一閣之主，他現在的神態甚至連一個僕從都不如。熊大權雖然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但直覺告訴他，現在是趙正充說了算。

「屬下領命！」他不忘向趙正充行禮，隨即執行這位少主的命令。

趙正充撕開程唯壹的衣服，疊成數層，壓住傷口，希望能止減少流血。程唯壹雖然一息尚存，但已陷入半昏迷，不知能否撐到醫者前來。

趙正充還有另一件事要做。

「三舅父，」他對程唯利說：「我要看看母親的情況，麻煩你照顧大舅父。」

程唯利仍未從家人的血腥殺戮中回過神來，趙正充喝道：「程唯利！過來照顧你的大哥！」

他被這么喝聲嚇得跳了起來，甚至一時沒有為意自己的外甥直呼其名，跌跌撞撞地來到他面前。

「像這樣按住他的傷口，不要太過用力。盡量跟他說話，就算他不回應也繼續說給他聽，希望可以令他保持意識。」

「知、知道。」

趙正充交待了兩句，馬上又跑向詞騁世間裡的程唯妤。

「媽媽……」

程唯妤呆坐在石座，視線不停來回在面前的父親程牧牲、垂死的長兄程唯壹、不治的二姐程唯心，以及同樣身亡的丈夫趙薄名四人。

「媽媽！」

趙正充抓住她的肩膀猛烈搖動，她卻無視兒子的喝叫，兩眼無焦點地亂轉，口裡喃喃道：「父親……薄名……大哥……二姐……殺死……為甚麼要……殺……快逃……殺死……嗚啊呀呀呀！」

她從嗚咽悲鳴突然轉為撕心裂肺的吶喊，趙正充和程唯利也嚇一大跳。

「殺死……逃走……不要過來！殺死你！……快逃！……殺了……」

「媽媽！我是正充，妳冷靜點，妳醒醒！」

趙正充越是抓緊，程唯妤越是掙扎，拼盡全力把兒子推倒在地，她自己也跌在一旁。

「媽媽！」

他狼狽地起來，上前摻扶，然而程唯妤全身軟癱倒下，兩眼反白，沒有反應。

趙正充大驚，連忙察看她的氣息，幸好她尚有微弱呼及，瞳孔仍會收縮，看來是昏迷過去。

自離開《棋樂橅窮》的空間後，趙正充的情緒慢慢開始恢復，

他回頭望向程牧牲，以平靜的語氣說：「閣主，你累了，回去休息吧。」

程牧牲緩緩抬起頭來，似是有點神志不清，「甚……甚麼？」

「我叫你回家去，我不想媽媽在這裡見到你。」

「好、好的，我現在回家去。」

程牧牲像一回被馴服了的老獅子，垂頭喪氣地起來，步履蹣跚地往階梯走去。

「慢著，」趙正充提起手裡那無形的鐵鍊，輕輕拉動他頸上的項圈，他真的停了一下，「你今日之內不可以再向任何人下達任何命令，知道嗎？」

「好的，我知道了。」

「嗯，你走吧。」

他鬆開手，程牧牲才乖乖地望開。程唯利看著整個過程，聽見程牧牲連自稱也改變了，結結巴巴地道：「你真的……贏了閣主？」

趙正充默默地點頭，小心翼翼地將母親躺平在地上，並用自己的衣服為她疊成枕頭。

「正充，你……可以吩咐閣主……解下我的項圈嗎？」

此時此刻，程唯利最惦記的，並不是他面前垂危的兄長、不是昏迷不醒的么妹、不是已經死去的二姐和妹夫，更不是險死還生的外甥，而是他自己的頸上的枷鎖。

趙正充對這位三舅父的話感到厭煩，敷衍地道：「看情況吧，我會考慮。」

「謝、謝謝你，正充，謝謝你。」程唯利喜形於色。

趙正充從沒有用這用態度跟別人講話，更別說是長輩。然而對方不但沒有不滿，反而對他這個無禮的後輩相當感激，令他有點無所適從。

他不禁想道：「這就是……權力嗎？」

沒多久，階梯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最先上來的是熊大權，他一見到趙正充便說：「報告少主，卑職已把醫者帶來了。」

「這麼快？」韻馳樓距離醫社甚遠，即使附近有弱水鏡門，通報、安排人手、準備藥物、折返等動作都需要時間，熊大權幾乎是一到樓下便把人帶到似的。

「因為有幾個可疑的人擅自來到韻馳樓，被門口的衛士截住，碰上這裡發生的意外，剛好能派上用場。」

趙正充未及發問，來人已經登上第六層。

林杏林不理會在場的副閣主或任何人，只要不是好端端的活人，她都只瞟一眼便不理會，第一時間衝去檢查每個浴血或躺著的人。

他將程唯壹稍為扶起，不讓他平躺，而是上身傾斜地靠在牆邊，以免傷口流出的血堵住喉嚨造成窒息。她檢查過程唯心和趙薄名，均是皺眉搖頭。

她趕往察看程唯妤的時候，竟然推開了趙正充，他卻不以為忤，反而對她如此著緊自己的親人感到欣慰，至少遠比程唯利要好得多。

「正充？」

接著跟上來的是百里衛和容千琦，然後是喘著氣的余若慈。他沒想到熊大權口中的「可疑人物」，竟是余若慈等人。

「你們怎麼會來韻馳樓？」

「說來話長。」百里衛問：「我倒意外，你竟然也會在這裡。」

「正充，這……」余若慈認得幾個死傷者，都是趙正充的親人，包括他身旁的母親。

「這邊也是說來話長。」他歎了一口氣，這時陸續有其他人從階梯上來，先是被人同樣喘著氣的童樂和，在他後面還有幾個少年少女，有的他曾見過，有的並不認識。

「正充……」童樂和看著現場的慘況，問道：「你還好吧？」

「我沒事。謝謝你，樂和叔。」

他歎了一口氣，「我剛才見到閣主走下樓梯，甚麼都沒說，只說要回去休息。剛才發生甚麼事了？」

余若慈等人其實也很想知道，只是擔心趙正充的狀況，不敢即時追問。童樂和既是他長輩，亦是副閣主，由他開口發問，在情在理都是最適合的。

趙正充也不諱言，他讓出空間給林杏林，移步到遠一點的地方再說。

在他開始講述之前，公孫命主動走上前來，自我介紹道：「趙公子，我是公孫命，這些人都是我擅自帶到這裡來的。如果有不合宜的地方，我願意承擔一切責罰。」

「當然不會，幸好妳把林醫者帶來，我要感謝妳才是。」趙正充向公孫命行了個禮，「原來閣下就是野崖先生的弟子，幸會幸會。當日在地崖村緣慳一面，沒想到初次見面竟會是這種場合。」

「趙公子言重。」公孫命也還了個禮，「其實這幾天我也想拜訪你，無奈因為在醫樓接受治療，直到今天才有幸一見。」

「說起來，妳怎會來到韻馳樓，而且還把醫者都帶來？」

她看了童樂和一眼，「副閣主想了解剛才的情況，還請趙公子先講重要的事，我容後才慢慢交待。」

「好的。」

趙正充一次過向幾人簡述剛才的經過，惟獨對於跟程牧牲在《棋樂無窮》的過程，趙正充只輕描淡寫地說是在玄法裡贏了他，令他大受打擊所以被折服云云，沒有詳述如何勝出，更沒有提到無形項鍊的事。

因為他決意將這一段過程隱瞞所有人，特別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手裡握有操控程牧牲的枷鎖。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童樂和一臉悲痛，他與程氏一家相識或共事多年，沒想到竟會發生這種血案。

「樂和叔，是我吩……是我請閣主回去休息，因為他的情緒不穩，根本無法作出判斷，在場只會令情況更糟。依你之前，這事該怎麼處理？」

「唉。」童樂和重重歎了一口氣，伸手掩著額頭，「兇手竟是手握閣庭最高權力的人。我作為副手，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閣主有事，照理應該由我、程、趙三個副閣主一同商議，可是看他們的樣子，暫時也不能討論出甚麼方案來。你處理得很好，現在首要的還是搶救傷者，把各人的遺體送回閣庭，之後我會聯同其他較高層的閣員商量……」

他說了一些想法，但在這時候也沒有甚麼幫助，還得在返回閣庭與程牧牲對質之後，才能決定下一步可以採取甚麼行動。趙正充亦暗裡盤算，到時要如何利用自己「贏家」的身份，令程牧牲受到應得的制裁。然而他是閣主，如何合情合理合法地處置他，實在是一個莫大難題。

他暫時不想管這個問題，轉而向公孫命問道：「公孫姑娘，現在可以請妳講解一下情況了嗎？」

公孫命說：「能否借一步說話？」

趙正充頷首，兩人走遠，在其他人聽不到的位置對話。

她說：「家師在去年雲遊之前，曾給我留下讖語和一個錦囊，並表示讖語成真之後，才打開錦囊，執行裡面的內容。」

趙正充聽見是前國師公孫野崖，不敢掉以輕心。畢竟對方曾預言自己「會成為締造時代的王者」，即使現在還是沒有正式的身份地位，但他剛剛成為勝過程牧牲的「贏家」，而且此刻閣主們大多無法履行職務，情勢不可同日而語，公孫野崖的讖語亦不再是遙不可及的事。

「野崖先生給妳的讖語是甚麼？」

「我會在十三歲之前遭逢大劫，得到玄銘兩族合力相救，險死還生。」

他聽過百里衛提到，在新屋鎮地牢遇上公孫命之時，曾說過以上的內容。她所在的地崖村被虜劫，而且由容千琦和百里衛這一玄一銘兩族人合力救出，確實不是巧合兩字能夠解釋。既然公孫野崖能預知此事，他占算之能實在不容小覷。

「那麼，他留給妳的錦囊又是甚麼內容？」

「他命我按照他留下生生辰八字找出不同的人，帶他們前往千年之樓，預留在未來王者的一路孤軍所用。」

「孤軍？」趙正充對這個詞感到難以理解，但他對另一點無疑更為在意，壓低聲音問道：「野崖先生提到的『未來王者』……」

「當然就是你，趙正充。」公孫命直言不諱，亦是因為這四個字，她才要遠離各人才對他說出以上的話，「家師向我提過昔日曾對你私下提過此說，所以知道要找的人就是你。」

趙正充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乾咳一聲，轉而問道：「還有其他嗎？」

「還有一件事。」公孫命皺眉道：「他要我查出各個大量貯存玖采華的地方。」

「貯存玖采華的地方？」趙正充一怔，「找到之後要做甚麼？」

「他沒有說，只是說要知道各個地點。」

趙正充不嚴想起廣畜村棚舍裡人禽難辨的畫面，而公孫命被囚在新屋鎮牢房裡，每天都圍繞著因玖采華而喪失神智的村民。公孫命對於師父要找出貯藏地點的安排，應該比他更感不解。

「野崖先生有沒有提過，韻馳樓會發生……閣主所做出的行為，以及未來將會發生甚麼事？」

她搖了搖頭：「家師已遵循錦囊的一切吩咐而行，其他事情，還是未知之數。我也十分好奇，接下來到底會……」

這時候，趙正充的手乩響起，屏幕顯示是榮照天的名字。

「正充，你還在韻馳樓嗎？」榮照天沒等對方開口，喘著氣問道：「你爸爸他們呢？怎麼都不接我的通話？」

「爸爸他……被閣主殺死了，還有心姨都過世了；大舅父正在搶救中，不知道能不能活過來；媽媽大受打擊而昏迷。」

「你說甚麼？」

趙正充剛剛向童樂和解釋了一遍，感覺有點累，只是簡單向對方報出死訊，連詳細原因都沒說。

「怎、怎會這樣？」另一端的榮照天雖然傷感，但傷感的情緒被緊張焦急所蓋過，「韻馳樓這邊安全嗎？」

趙正充不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閣主已經回去，但不用擔心，他今天之內都不會亂來……」

「我不是問閣主會做甚麼，我是問你們所在的地方是不是安全？」

他又是一怔，「應該算安全吧，這裡有醫者在搶救，樓下的衛士都聽令於熊大權，有樂和叔在，熊大權不會對我們不利……」

「童副閣主也在？媽的，今天到底發生甚麼事了？」榮照天近乎慘叫地嚷著說：「偏偏在出大事的時候，整個閣庭高層都不在位置上？」

趙正充大感不安，「天叔，到底會有甚麼是比正副閣主家族相殘更嚴重的大事？」

「玄城瘋了啊！」

「甚麼……甚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榮照天激動地說：「整個玄城的人都瘋了！」

趙正充忽然想起因為情緒大受刺激而昏迷的母親，張大嘴巴，倒抽一口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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