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長途巴士上只有零零星星幾個乘客,個個窩在座位最角落,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我和哥哥將行李放在上層的置物架,坐在藍色的椅子上等待巴士啟動。哥哥馬上戴起耳機,將臉埋進圍巾裡閉目養神,他僅在毛衣外頭套了件磨毛的棉質外套,出發前我警告他只穿這個會讓他凍死在雪地裡,他回答,我可沒外表看起來的那麼虛弱,並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我被司機的廣播聲驚醒,迷迷糊糊地看向窗子,上面已經結了一層霜,摸上去冰冰涼涼的,我瞬間清醒了大半。巴士來到了一個加油站,乘客紛紛下車活動僵硬的四肢。外頭的氣溫很低,呼吸都帶著潮濕的霧氣,這裡除了加油站和旁邊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外再也沒有其他建築,遠方開始出現橙色的光暈。
我和哥哥一前一後走進便利店,他徑直走向收銀檯要了一包菸。我站在熱食區前的透明櫥窗,托盤上的麵包看起來和超市冰櫃上的蔬菜一樣乾癟,呈現一種病殃殃的薑黃色,最後我什麼食物也沒拿,只裝了一杯冰咖啡。我端起紙杯喝了一口,機器裡的咖啡豆放得太少了。有時為了貪圖方便,我會重複沖泡耳掛式咖啡,而這顯然不是耳掛式咖啡的建議飲用方式,這杯咖啡喝起來就像那個味道,我有些想念地又喝了一口。
哥哥正叼著菸站在自動門外,視線看向即將迎接日出而逐漸銳利的地平線,他吐了一口菸,用夾著菸的手指了指我說,當心胃食道逆流,我可不希望你吐在我身上。我不以為意地搖搖頭,通常我把這看作彆扭的關懷。天空開始泛起魚肚白,太陽已經完全脫離地平線升起。
再回到車上我怎麼都無法入睡,感謝那杯冰咖啡。我往左邊看去,哥哥已經睡著了,我肆無忌憚地盯著他的臉,看他濃密得像是用炭筆畫上去的眉毛,筆直鋒利的下顎線條,幾縷落在額前的黑髮,還有少了紙菸襯托更顯蒼白的嘴唇。他就是用這張臉在外頭招搖撞騙,我得承認這十分有效。
抵達目的地巴士站時已近傍晚,這裡似乎已經下了很久的雪,腳踩在地上硬梆梆的。哥哥的鼻子被凍得發紅,我打開行李袋,掏出我多準備的一件黑色羽絨衣丟給他,這次他順從地穿上了。
操著一口南方口音的中年男人開著他的紅色吉普車來到巴士站接我們,「你們想待多久都行。」他故作慷慨地說,我看著他曬成麥色的肌膚和過於厚重的穿著,他以「聖誕假期回鄉探親故出借木屋」為由的租借廣告可信度顯然為零,不難猜測出這棟小屋的真正用途,我能聽到他腦內運轉的嗡嗡聲,但無所謂,這正合我意。我看著窗外的景色從掛著聖誕彩燈的商店街到一條陰暗潮濕的紅磚隧道,最後停在一幢小小的木造小屋前。
「假期愉快。」中年男人在接過我遞給他的鈔票後露出白森森的牙。
我們清點了一下滑雪用具,吃了兩個從連鎖商場買來的鷹嘴豆罐頭,早早地熄燈睡覺了。
我們度過了還算快樂的兩天。
抵達後的隔天雪停了,天空是乾淨的靛藍色。白色的積雪反射在哥哥戴著的護目鏡上,亮晃晃的,他看起來更加刺眼了。我們進行了好幾次速度競賽,從山坡上的一棵樹穿過那條幽暗的隧道,最後來到滑雪木屋旁。每次都是我以幾步之差略勝一籌,他倒在雪地上氣喘吁吁地問我,你哪時候偷偷去練習?我說,也許在你喝酒的時候?他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說,再比一次。
第三天我們在一陣轟鳴聲中醒來,窗外的天空是仍一片朦朧的灰色,昨晚雪又開始大了起來,似乎沒有停下的跡象,強風不斷地拍打門窗發出令人不安的聲音。我起身下床,突然脫離溫暖的被褥使我打了一個哆嗦。
「你要出去?」在我套上外套時,仍躺在床上的哥哥問我。我點了點頭,打開門走出去,「別死了。」他又說。
暴雪幾乎遮蔽了我的視線,幾個小時沒進食的胃陣陣絞痛,我低下頭咬牙強忍著寒風奮力向前走。當我終於走到山坡上,漆黑的隧道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睹白牆,像是剛粉刷過的那般嶄新明亮,裡面似乎隱隱約約混雜了零星的紅色磚塊。我瞬間明白吵醒我們的那聲巨響是怎麼來的。
我慢慢走回屋裡,哥哥正在將切成薄片的麵包從烤箱內拿出來,「這烤箱好像壞了,」他自顧自地說著,「臭大叔果然不可靠,今天大概得吃冷飯了。」
「恐怕不只今天了。」
裝著麵包的盤子敲擊在桌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你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我抓起冷硬的麵包片猛咬了一口,「隧道塌了,我們出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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