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鬼時輪 (又名: 太鬼小魚傳) - 0/ 太鬼．蛇眼(10)

六戒和小女孩回到主街。四處一片狼藉。攤販棄貨跑了，菜葉散落一地；麵棚裡丟碗丟筷的，店主和食客都躲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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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鱗蟲發狂，在鎮上襲擊了不少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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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河直下，走出柳蔭，見一根竿子上掛楚大夫經診口招牌。不知哪裡來的一大幫蓬頭垢面的人，擠在店門前哭天搶地。他們身上都有傷，不是摀著，就是在淌血，看著怪嚇人的。有的人還沒見到大夫，就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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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棚裡傳出厲喝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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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賤民、賤民，快回去！大夫不做你們的生意。」竟是藥童操著掃帚出來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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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落魄的人自是不依，眾口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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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付錢的，求你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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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家當都帶來了，只要你能救我的孩子，我全都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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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看看我吧，看看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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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推擠擠，人們一個接一個倒下。銅板散落一地，無一人顧得上去撿。漢人大夫模樣的白鬚老者坐在藥棚深處，舉著一把葵扇搖呀搖，對傷患的危情充耳不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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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皺眉，問六戒：「和尚叔叔，大夫為什麼不救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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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裡不是他們該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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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們該上哪兒去，才能看大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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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太鬼律令，他們只能找自己那兒的巫醫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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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醫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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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可求神問卜，驅邪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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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好厲害！那他們為什麼還要找這個大夫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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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戒不作聲，拐彎走向巷弄裡的飯舖。白蛇跳上六戒的肩，發出抗議的嘶嘶聲，阻撓他離去。那庸醫見死不救就算了，怎麼連你也這樣冷血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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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一聲長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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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晚了。」六戒閉目搖頭，「那些夏玥人凡胎肉骨，受鴟吻召喚的蛇少說也有百年修行，毒入心肺，不過半盞茶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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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不可思議地瞪他。那又如何？你是打算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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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戒無奈道：「辦法不是沒有。將傷患圍作一圈，貧僧以法力將他們體內的毒素逼出，盡數渡到自己身上。可離貧僧最近的幾人，連同貧僧在內，都必死無疑。倖存下來的人心肺俱損，痛不欲生，最長活不過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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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用蛇尾指指自己。我不是有療傷的本事嗎？讓我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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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戒掃他一眼，「你的神魂只佔了蛇眼和部分蛇身，制不住自身法力，極易狂性大發。貧僧將你縮小，是為了讓你變弱，可不是在戲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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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仍不肯罷休。那我們也該賭上一賭！不試試，怎麼知道結果？我是他們唯一的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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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戒默默看他，彷彿真的一字不漏地聽到了他的心聲。「好。」意想不到的是，他鬆了口。他朝白蛇額心彈了一指，白蛇瞬即膨脹成蟒蛇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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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這是貧僧馴養的一條靈蛇，有療傷之能，可即刻為諸位醫治。」六戒一手握住白蛇腰身，靠近那些夏玥人。他們一看又冒出一條蛇來，還是條大蛇，都驚聲尖叫。六戒再三勸撫。眾人命在旦夕，哪還能管什麼真假，便是萬分恐懼，卻只有這條活路可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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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用身子圈住哆哆嗦嗦的群眾。他不曉得任何法門，唯有集中意念默想，方才打鬥時如何運法，眼下便依樣運法；與此同時，牢記施法是為了救人。瞬時，體內十幾道力量翻江倒海，衝開一道閘口。他的軀體發出瑩白光芒，將夏玥人都包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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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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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傷口好像不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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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傷患這麼說，白蛇心下一喜，感到成功在望。意識裡，瞬閃過一幅神妙的畫面——那彷彿是在遙遠的南方，上古神木(1)的地下根鬚一鼓一收，連通他跳動的血脈進入蛇腦，將力量源源不絕地經由他渡入傷患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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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的人性想要駕馭這股純靈之氣，顯然還遠遠不夠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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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驀然竄出一股難忍的躁熱，讓他神智迷糊。兩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體內激烈碰撞，每碰一下，都好像在腸子裡打了個結，疼得他憤怒。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收緊蛇身，把這些人捆緊些，再捆緊些，最好能讓他們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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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下大駭。為何自己會有這麼惡毒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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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神，吐氣，再度運法。內觀一道鋒利的暗紅氣息滲入，壓制了他的殺意。「別分神。」原來是六戒在背後加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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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心下稍安，卻不敢稍有懈怠。加緊催法，化毒療傷。這些夏玥人不敢置信，奇蹟竟會降臨在自己身上，目中紛紛流露出劫後餘生的希望。眼看快要事成，白蛇卻害怕得緊。他愈放任法力湧出，愈感到體內澎湃洶湧的惡性，快要將六戒的加持逼退。焦灼感再度浮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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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死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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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吃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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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惡的聲音催促他。他試圖忽略這聲音，提醒自己冷靜應對這股強烈的惡欲。控制……控制……你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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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毒還沒化解，他卻失去了對蛇體的掌控。他猛然收緊力道，好些人臉上還笑著，就被這股巨力勒暈了過去。他張開血盆大口，欲吞眼前一名男子下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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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背心一股刺骨涼意。他轉頭，看見的是六戒陰鬱的臉。腹間尖銳撕痛，六戒的手掌已從蛇體穿出。六戒臉上沾了蛇血，問：「菩生，你還想救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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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驚恐地轉動眼珠子，發現自己還站在六戒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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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戒一雙銳目緊盯他，「你還想救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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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冷血動物，他卻感到背上唰地冒出一層白毛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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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頭望去，那些被他勒暈的人，還在經診口前嘶喊求救；低頭看，他的身上沒有血窟窿。他們還站在原地，什麼都沒有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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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那是什麼？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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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戒牽著小女孩，背向那些可憐的夏玥人，漸行漸遠，道：「那是貧僧向你顯現的其中一果。百果之中，均是死果。貧僧救不了他們，你救不了他們，任何人都救不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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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果？什麼死果？我聽不懂！白蛇往他肩上猛啄，恨不能有一隻手拉住他。你就這樣走了？不管了？起碼可以勸勸那楚大夫吧，起碼、起碼再做點什麼吧？那裡可是幾十條人命啊！為什麼可以轉身走掉？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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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戒注視前方，兩眼如空洞殘燭。「阿彌陀佛。」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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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不懂，小女孩就更不懂了。她又問了好多問題，但六戒一條都沒有回答她。他用一雙大手蓋住小女孩的耳朵，不讓她發現身後的鴉雀無聲。可白蛇趴在六戒肩上，看得一清二楚。他親眼看著這三四十條人命，漸漸在自己面前失去了聲音，倒下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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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經診口後方衝出一隊穿甲步兵，風捲殘雲般將那些屍體搬得一個不剩，全部從原路折返。餘下的步兵手腳勤快，三下五除二將地上血漬清理乾淨。街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恢復整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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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飯舖裡坐下。六戒點了幾份齋菜，另吩咐上一盆白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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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上了，飯來了，街上的行人像雨後春筍那樣冒出來，比早上還熱鬧幾分。那搖葵扇的楚大夫回到接診處，捻鬚抖腿。不一會兒，一個挑夫模樣的人上前問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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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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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目睹這副光景，心裡滴血。為什麼？同樣是血肉做的人，怎麼有些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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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太餓了，自己從木盆裡盛了一大碗飯，開懷大吃。急急扒了幾口，抬起頭來，才看見經診口前的人都消失了。她訝異道：「和尚叔叔，那些人都上哪兒了？」六戒朝她笑了一下，道：「必是回家找巫醫治病去了。這個病很急，可不能慢慢走，所以他們嘩啦一下就跑光啦。」小女孩嘻嘻一笑，「巫醫這麼厲害，一定可以治好他們的病！」總算心滿意足，安心吃自己的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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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在桌邊的白蛇聽見這些對話，不由犯噁心，朝六戒恨恨啐了一口。臭不要臉的假和尚！等著瞧吧，我一定會向你的徒弟告狀，揭露你的醜陋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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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戒垂目道：「生死有命，不可逆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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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可不管他聽不聽得懂了，張嘴只是罵。我對你的冷眼旁觀感到無比寒心，你身為一個出家人，毫無慈悲之心，看見那樣的慘狀卻不肯伸出援手，扭頭就走。我以為你是個好人，但顯然我看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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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戒靜靜看著他，眼中光芒沉澱。看不出什麼情緒，他便挪開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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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紅珠子掉下來的那一刻起，這些人的生死就已經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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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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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和尚怎麼老說些外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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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桌上，一時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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側耳聽見，小二跟老闆正談論方才鱗蟲作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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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展露自己袖子下的傷口，心有餘悸道：「……除了石龍子以外，那些有毒之物，幾乎都是蛇。好多人被追著咬，我也被咬了一口。幸好那點毒對咱們算不上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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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站在櫃檯裡，臉色就沒小二這麼好看了；摀著自己的屁股，呲牙裂嘴道：「那些小畜生，哪裡不咬，偏咬肉最多的地方……疼死我了。他娘的要是讓老子知道是誰玩那不乾不淨的法術，把那些撈什子害蟲召進城裡來，老子非剝了他的皮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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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壓著聲道：「剛才對面那陣仗，挺嚇人的不是。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麼多的夏玥人逃出來。真是晦氣……那些賤民膽子也忒大了，竟敢跑到咱們的地方來……哪個大夫敢給他們醫治啊？那不是找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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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推他一下，「別說了，不是都死了嘛。就當什麼都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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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解1: 上古神樹建木，連接天界與凡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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