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曲 - 二十五、長安狗坊

翌日巳時，魏東陵和沈輕雲正前往城南坊區。

魏東陵一早已帶人在百草堂安排停當，除了協助搜查長安城的人手之外身邊得力可靠的手下全派來保護李玉荻，好讓沈輕雲能無後顧之憂和他一起行動。

兩人一路疾行往城南坊區，嘴頭上的工夫也不耽擱。

「七妹還好吧？」

「應該沒事，她對你的事一直很固執，想不到昨天不知怎麼就突然放下了一樣。」

「這樣很好，我本來就不值得。」

「我們為什麼去城南？」

「也許能在那找到淳于仲通。」

「那種地方？」魏東陵嫌惡地皺起眉頭：「狗都不肯多待。」

長安城曾是大唐帝國最繁華富麗的都城，但在這些年大亂之中卻因為亂軍攻佔、外族侵入而曾兩度失陷，當時城中傷亡慘重，到處屋舍頽圯，尤以城南坊區最為嚴重。

雖然隨著大亂將平，長安城漸漸恢復生機，但城南一帶仍有許多街區破落衰敗、雜草叢生、荒無人煙，平日裡根本無人敢近，只徒然提供了城中地痞惡少的聚會之地，和一般文人編寫神怪傳奇時的最佳場景。

兩人來到城南時還未過午，但即使是大白天裡城南這幾處坊區還是給人陰森詭異之感。兩人極目所望，闃無人跡，只有野風呼呼吹過城區傾塌的斷壁殘垣傳來空蕩回聲，四處瀰漫著不知哪裡飄散出的陰溼腐敗的惡臭，簡直讓人忍不住胃裡翻騰。

「淳于仲通真能躲在這種地方？」

「的確沒有人會想待在這裡。」沈輕雲說話間已經開始四下搜尋。

「其實我們也可以先去別處找找。」

在魏東陵看到一隻紅著眼的野狗叼著一隻腐爛的貓從他們眼前走過之後，就巴不得馬上離開這個鬼地方。

「不忙，來都來了就認真找找。接下來我們還要去資聖寺旁的暗巷、獨柳樹附近的坊區，還有長安狗坊看看。」

「資聖寺？獨柳樹？」魏東陵皺眉：「那不是刑場麼？你這是在懷疑……」

「我們今天跑的這幾處不單是廢墟、刑場和狗坊，」沈輕雲緩緩道：「還是長安城裡所有想要毀屍滅跡的人大家都會先想到的地點。」

「你認為大管事已經死了？」

「是小荻先這麼覺得的。她覺得七妹守著城門不會有結果；當然了，活人和死人的找法本來就不一樣。」沈輕雲又道：「其實關於淳于仲通失蹤這事我也一直疑惑，這麼畏畏縮縮了二十多年的人，會是第三個內應？我難以想像。」

「只能說他真的偽裝得太好。」

「那他偽裝了這二十多年是為了什麼？一個劍術高超的幫中元老，在幫裡就算做的只是跑腿送信的差事也還是有他的江湖地位。放棄掉自己在幫中二十年的資歷和安穩的生活，投身程元振手下，這是淳于仲通這樣的人會做的選擇？」

「但就憑他是左手劍還掌握幫中機密，又正巧在易水幫出事的時候行蹤不明，除了他，我想不出還有誰會是第三個內應。」

「你不該想不到的。」沈輕雲看著他：「你自己不也是掌握了幫中機密的左手劍？加上你性情機敏敢於行事，你其實更像是第三個內應。」

「可惜阿行和小章被殺的時候我正好和你在一起。」魏東陵居然真的一副很可惜的樣子：「否則就可以直接破案了是吧。」

「我當然知道不是你，只是認為第三個內應除了淳于仲通也可能是其他人。」

「我倒覺得是你太固執了，除了淳于仲通不可能是其他人。」

「人果然都是只想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啊。」

一邊說著兩人已將這個坊區大略搜索過一遍。

魏東陵皺著眉頭：「現在你滿意了？除了一大堆死老鼠、野狗和爛掉的貓之外這裡什麼也沒有。」

「那我們就往下一個坊區找找吧。」

「啊？」

魏東陵現在非常後悔早上的安排——他就應該把所有手下都派來城南，自己留在百草堂保護李玉荻的。

待他們好不容易搜完城南一帶破敗的坊區已過午時，兩人累得話都不想多說，然而除了滿身雜草兩腳污泥，趕走了幾幫在此聚會不幹好事的長安惡少之外，什麼收獲也沒有。

「忙了大半天結果什麼都沒找到。」

「這反而是好事，」沈輕雲輕道：「我寧可淳于仲通還活著。」

「現在我們總算可以離開這鬼地方了吧。」

「累了半天，要不要到西市吃些東西填填肚子？我請客。」

魏東陵也老實不客氣：「當然是你請客，這就走。」

離了陰森敗破的城南坊區，來到熙攘喧囂的長安西市，看著眼前繁華熱鬧的景象魏東陵總算有種重返人間的感覺。

西市做為長安城第一大集市，共有八個出入口，內有四條大街劃成一個「井」字，分為九個區域，買賣的都是來自各地的奇珍異貨精品至寶。市集裡珠寶首飾行、脂粉香料舖、綢緞衣帽坊、弓箭鞍轡店、車馬行、書肆筆行、魚店肉鋪、乾果子舖、櫃坊、宿店、酒樓食肆等各色商行將近千家。

兩人隨意找了個粟特人開設的食肆，要了幾個肉餡胡餅，一碟棗泥糕，又叫了一壺郎官清，三杯下肚，才覺一掃在城南廢墟的鬱氣。

跟著兩人又往獨柳樹、資聖寺附近搜查，直到酉初天色漸暗，還是什麼發現都沒有。

「天晚了，還去長安狗坊麼？」

「當然去，不過不用待太久，和高長生交待幾句請他留意就行，我們也不可能一直留在狗坊裡。」

魏東陵完全同意：「這真是你今天最中聽的一句話了。」

長安城中共有雕坊、鶻坊、鷂坊、狗坊、鷹坊五坊職司，設於宮中，由宦官擔任正使，但在宮外也大片圈地，專職為皇帝飼養、訓練、管理各方進獻至皇宮的寵物和珍禽異獸。各坊除了正使、副使之外，還養著許多幫閒做雜活的少年。

高長生就是現任的狗坊副使，年紀不過三十出頭，為人卻是機靈隨和善於結交，所以和各方關係都很好。

來到狗坊時天色已暗，偌大的狗坊中動物氣味濃重，四下裡已看不到人，幸好副使所在的狗坊大廳裡燈還是亮著。

兩人才走到廳門外就聽得裡頭人聲鼎沸，推門入廳後果然看到滿廳裡都是人。

十多個狗坊小兒分散在廳中幾張賭桌邊，光著膀子睜大了眼，聚精會神盯著桌上的籌碼呼盧喝雉，顯然正賭到興濃。

有人推開廳門，廳中少年頓時都停下了手邊動作，原本嘈雜的大廳突然變得寂靜無聲。少年們驚訝地打量著眼前兩人，顯然沒想到在入夜宵禁之後還有人會來到狗坊。

看到這些少年，魏東陵和沈輕雲都是心下了然。

早在大亂之前長安城中就有不少惡少年，一直是城中居民頭疼的對象。在大亂後流離的人口更多，這些惡少往往便投身於神策軍中，卻一邊做著剽掠坊市禍害鄰里的各種勾當，哪怕事發，也可以仗著掛名軍籍逃脫罪責。禁軍也樂意培養這些惡少來壯大自己的勢力，徒然讓長安城中風氣更形敗壞。

只沒想到高長生的狗坊也是惡少聚集之所。

十多個少年已目光凶狠盯住了他倆。

「哪來的不長眼的閒人？還不報上名來！」

「禁宵期間還敢任意出入？沒王法了？」

王法？明明你們聚賭比較嚴重吧？

一整天跑將下來，魏東陵火氣已經不小，冷冷道：「快叫高長生出來。」

「還敢直呼我們頭兒名字？這名字也是你叫得的？」

少年之中已有兩人沉不住氣，一個挽起袖子提著訶藜棒，一個光著上身露出兩臂刺青，左臂刺的是「生不怕京兆尹」，右臂刺的是「死不畏閻羅王」，兩人殺氣騰騰衝著魏東陵過來。

十多個少年竟沒人看清接下來魏東陵做了什麼。

只聽得怦然一聲巨響，兩個少年同時被擊飛撞倒在其中一張賭桌上，桌子被壓得稀碎，籌碼散得滿地都是。

其他少年不敢妄動了，只有幾個大著膽子去扶起地上不省人事的兩人，也不知他倆是不是真見了閻王。

「放心，死不了。」魏東陵沒好氣地冷哼一聲：「但是如果高長生再不出來，那就難說了。」

「小的們，讓他進來吧。」一個話聲自正廳後方傳來：「魏三哥，今天是怎地？火氣也太大了點。」

「我今天確實火氣很大，誰叫這些不長眼的小鬼自己撞上來？」

魏東陵自顧自的進了後堂，沈輕雲也待跟上，卻被旁邊另一個臉上帶疤的惡少攔住去路。

帶疤少年傲然道：「我們頭兒只說讓他進去。」

沈輕雲看著那少年，平靜問道：「所以我也得露一手？」

那是慣見生死、久經殺戮之後不會為任何威脅動搖的眼神，少年被盯得冷汗直冒，終究讓開了路。

狗坊後堂竟比前廳寬敞了許多，堂中所用傢俱擺設也比前廳更加講究，活脫脫就是一個富貴閒人起居坐臥的大宅院。

高長生斜坐在一張寬大舒適的長榻上，見他倆進來立刻起身相迎。

「三哥莫怪，是外頭那些小的們怠慢了。四哥也來啦？快快請坐。」

「老高，久沒見你都不知道你發財了，好生富貴的所在啊！」魏東陵不無嘲諷：「還養了這麼多後生兒郎。」

「三哥取笑了，當不得什麼事。」高長生笑著讓坐：「三哥四哥今晚貴步親臨賤地，可是有事相託？隨便吩咐就是。」

這就是高長生的獨到之處，機敏善度，嘴滑心巧，就算知道他養著這群惡少不知背地裡幹了多少污糟事，你也很難討厭這個人。

「老高，想請你幫忙查個事。」沈輕雲道：「你手下人多，這幾日幫我們留心城中有沒有來路不明的棄屍，有的話，不拘什麼時間都差人到百草堂來告訴我一聲。」

高長生嘴角一揚：「長安城裡真要發現屍首，也必是先通報各坊武侯，再找人驗屍勘明身份，只怕我幫不了你什麼。」

沈輕雲沉吟了一會：「我們找的這人如果真成了屍首，一定不會落在武侯手上；找你幫忙才有機會找到。」

「那行了。閒話一句，都在我身上。」高長生失笑：「倒是你們幫裡怎麼了？一早你們幫主派人去找了鷹坊使調人手，過午蕭鐵笙就去了趙家樓，現在你倆又到我這來找棄屍……」

魏東陵問：「幫主找了鷹坊使？」

沈輕雲問：「蕭鐵笙進了趙家樓？」

兩人幾乎同步問出口。

魏東陵也不得不另眼相看：「老高你真有一手，怎麼什麼事都曉得。」

「人在江湖靠的可不是武功高，靠的還是人頭熟。」高長生悠然道：「說穿了也沒什麼，鷹坊使和我是把兄弟，趙家樓的門房是我小舅子。」

沈輕雲又問：「你知道蕭鐵笙進趙家樓為的是什麼事麼？」

「這就不清楚了，說不定和你們目的一樣。」高長生又搖搖頭，得意道：「其實趙家樓也沒多大能耐，要論找東西找人，哪有我手下這些兒郎方便？」

沈輕雲不置可否，魏東陵倒是又挖苦了幾句：「你手下這些小子一上街，只怕就先被京兆尹盯上，全部捉將官裡去，最輕也得問個噪聚之罪。」

「三哥不用替我擔心。」高長生卻又咧嘴一笑：「京兆尹也是我酒友，我這裡什麼事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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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長安狗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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