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汴京,空氣中浮動著柳絮與隱約的花香。晨光熹微,灑在「玲瓏繡坊」臨街的門楣上。門楣不顯奢華,卻自有一股沉澱的雅緻,一塊黑底金字的招牌,在晨曦中溫潤生光。時辰尚早,街面上行人稀疏,但繡坊內早已是一派井然有序的忙碌景象。
前廳寬敞明亮,三面牆壁皆設有多寶格與楠木立櫃,錯落有致地展示著繡坊的得意之作。大幅的屏風繡品氣勢磅礴:煙雨江南的樓閣掩映於針線織就的氤氳霧氣之中;傲雪寒梅的虯枝以不同色階的絲線堆疊出立體質感,彷彿能嗅到凜冽的暗香;更有那幅為此次宮廷大單準備的「鳳穿牡丹」小樣,金線勾邊,彩羽流光,華貴逼人。小件的香囊、扇套、帕子則置於精巧的玻璃匣內,或清雅,或富麗,針腳細密如髮,圖案栩栩如生。
穿過一道月洞門,便是工坊。這裡光線充足,數十張寬大的繡繃整齊排列,繃架上的素緞或絹帛繃得平展如鏡。繡娘們身著素淨的窄袖衣衫,安靜地坐在各自的繡繃前,神情專注。她們的手指靈巧如蝶,銀針在絲線間上下翻飛,帶起細微的「簌簌」聲,匯成一片低沉的、富有韻律的嗡鳴。空氣裡瀰漫著新織錦緞的微腥、各色絲線的淡香,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長期專注工作帶來的沉靜氣息。偶爾有低聲的交流,也是關於針法或配色,簡潔而專業。
馬瑩身著水藍色細棉窄袖襦裙,外罩一件半舊的杏色比甲,烏髮簡單綰起,只簪了一支素銀扁簪。她步履輕捷地穿梭在繡繃之間,時而駐足細看某位繡娘手下漸次綻放的牡丹花瓣,指尖虛點:「春桃,這片花瓣的暈色過渡再自然些,用這縷『春水碧』試試。」 聲音清亮柔和,帶著不容置疑的專業權威。時而又快步走到負責整理絲線的區域,捻起一束剛從蘇杭運抵、泛著珍珠般光澤的頂級生絲,對著天光仔細審視其勻淨度與韌度,滿意地點點頭:「這批『玉蠶絲』品相極好,務必單獨存放,專供鳳羽部分。」
她的目光銳利如鷹,掃過每一個角落。牆角堆放的各色絲線按產地、等級、色系分門別類,碼放得整整齊齊,如同等待檢閱的士兵。負責庫管的夥計手持簿冊,一絲不苟地記錄著出入庫情況。空氣中瀰漫著一種高效、嚴謹、專注的氛圍,彷彿一架精密運轉的機器,每一個齒輪都嚴絲合縫。
「坊主,」 老賬房先生周伯,一個鬚髮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手持一本厚厚的賬簿匆匆走來,壓低了聲音,「這是昨日蘇杭絲行『慶豐源』送來的頂級『玉蠶絲』的入庫細目,還有支付憑證,請您過目核驗。」 他翻開賬簿,上面是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記錄的數字,旁邊附著蓋有清晰印章的票據。
馬瑩接過賬簿和票據,並未立刻細看,而是習慣性地先掃了一眼票據上的印章紋路和墨色,確認無誤。隨後,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算籌,飛速地在票據上的數字、賬簿上的記錄、以及她心中早已滾瓜爛熟的行情和採購預算之間比對、驗算。心念電轉,不過數息之間,她抬起頭,眼中帶著讚許:「周伯,賬目清晰,票據無誤。『慶豐源』這次報價還算公道,絲質也屬上乘。這筆支出,入『宮貨專賬』甲字庫。」 她精準地將票據分類,動作利落。
「是,坊主。」 周伯恭敬應道,眼中滿是欽佩。這位少東家的心算之快、對數字的敏感、對賬目的掌控,每每令他嘆為觀止。
處理完賬目,馬瑩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幅「鳳穿牡丹」小樣,眉宇間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宮廷大單,工期緊,要求高,不容有失。她正準備召集幾位掌案繡娘再敲定幾個細節,繡坊臨街的大門處,突然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喧嘩!
那喧嘩並非顧客盈門的熙攘,而是一種帶著官家威勢的、不容置疑的呵斥與驅趕聲。
「讓開!內府查案!閒雜人等速速退避!」
聲音尖利而傲慢,瞬間打破了繡坊內沉靜有序的氛圍。所有繡娘都停下了手中的針線,驚愕地抬起頭,望向門口方向。夥計們面面相覷,臉上寫滿了不安。
馬瑩心下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心臟。她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臉上迅速恢復了慣常的鎮定,對周伯低聲道:「周伯,看好賬冊庫房。」 隨即,她挺直脊背,步履沉穩卻迅疾地穿過工坊,迎向前廳。
剛到前廳,就見幾名身著內侍省青色窄袖公服、腰挎短刀的宦官,簇擁著一位身著深青色內侍省高階宦官服飾、面白無鬚、眼神陰鷙的中年人,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為首的高階宦官,馬瑩認得,是內侍省東頭供奉官,姓李,在內廷織造採買上頗有幾分權柄。他身後跟著的,除了帶刀的內侍,還有兩名穿著戶部小吏服飾、捧著文書的男子,以及一個穿著體面、眼神卻閃爍不定、帶著幾分幸災樂禍的中年商人——正是「錦繡閣」的東家,錢萬貫!
李供奉官雙手背負,下頜微抬,用一種居高臨下的目光掃視著繡坊內精美的陳設,眼神裡帶著毫不掩飾的挑剔與審視,彷彿在看一堆待查的贓物。他身後的錢萬貫,則皮笑肉不笑地對著馬瑩拱了拱手:「馬坊主,別來無恙啊?李供奉官奉旨查案,還請貴坊行個方便。」
繡坊內的空氣彷彿凝固了,針落可聞。繡娘們驚恐地縮在一起,夥計們噤若寒蟬。周伯抱著賬簿,臉色發白,擔憂地看著馬瑩。
馬瑩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面上維持著商人應有的恭敬與鎮定,對著李供奉官深深一福:「民女馬瑩,見過李供奉官。不知供奉官駕臨鄙坊,有何見教?」 她的聲音清亮,不卑不亢。
李供奉官鼻腔裡發出一聲輕哼,慢條斯理地從身後一名小吏手中接過一卷蓋著朱紅大印的文書,「唰」地一聲抖開,尖著嗓子,聲音刺耳地宣讀:
「查!京城玲瓏繡坊,承攬內廷『千秋節』貢品繡作『鳳穿牡丹』大屏風及配套繡件,計十二件。然,據實舉報並初步查證:其一,該繡坊涉嫌以次充好,採購劣質絲線冒充頂級蘇杭生絲,欺瞞內府,意圖牟取暴利!其二,工期嚴重延誤,遠落後於契約所定之進度!其行惡劣,已損及內府威嚴,貽誤宮廷慶典籌備!」
他每念一句,聲音便拔高一分,如同冰冷的皮鞭抽打在繡坊每個人的心上。繡娘們發出壓抑的驚呼,臉色煞白。周伯抱著賬簿的手都在微微發抖。
「奉內府總管鈞旨!」 李供奉官猛地合上文書,目光如毒蛇般釘在馬瑩臉上,「即日起,暫停玲瓏繡坊一切宮廷貢品繡作!所有涉事繡品、賬冊、庫房所用絲線原料,一律封存待查!涉事主事人等,不得離京,隨時聽候傳喚問話!待查清事實,若舉報屬實,玲瓏繡坊需十倍賠償內府定金,並承擔一切延誤損失!另,視情節輕重,追究欺君罔上之罪責!」
「十倍賠償…延誤損失…欺君罔上……」 這幾個字如同千斤重錘,狠狠砸在馬瑩心口!饒是她心志堅韌,此刻眼前也不由得一黑,身形微晃。這不僅僅是傾家蕩產的賠償,更是要將玲瓏繡坊和她馬瑩徹底釘死在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她辛苦經營多年的心血、聲譽,眼看就要毀於一旦!
「不可能!」 一個年輕的繡娘忍不住失聲叫了出來,帶著哭腔,「我們的絲線都是最好的!工期也一直趕著,從未懈怠!」
「住口!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份!」 錢萬貫立刻厲聲呵斥,狐假虎威。
李供奉官陰冷地掃了一眼那繡娘,目光又落回馬瑩身上,帶著貓捉老鼠般的殘忍快意:「馬坊主,是束手就擒,配合查封呢?還是要本官派人『幫』你們動手?」 他身後的帶刀內侍向前逼近一步,手按在了刀柄上,威脅之意昭然若揭。
馬瑩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四肢百骸都僵冷無比。她看到錢萬貫眼中那掩飾不住的得意與陰狠,看到李供奉官那公事公辦下隱藏的刻毒。這絕不僅僅是商業競爭!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勾結內宦、欲置玲瓏繡坊於死地的陰謀!誣告!赤裸裸的誣告!
憤怒如同岩漿在胸腔裡翻騰,幾乎要衝破理智的堤壩。她真想不顧一切地衝上去質問!辯駁!撕破這些人的偽善嘴臉!然而,殘存的理智死死地拉住了她。此刻的憤怒咆哮,除了授人以柄,落個「咆哮公堂」、「抗拒查封」的罪名,不會有任何作用!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銳的疼痛讓她瞬間清醒。不能亂!絕對不能亂!繡坊上下幾十口人的生計,祖傳的基業,都繫於她一身!越是絕境,越要冷靜!
她緩緩抬起頭,臉上所有的驚怒、委屈、不甘都被強行壓下,只剩下一種近乎冰冷的平靜。她甚至微微扯動了一下嘴角,露出一抹極其勉強的、禮節性的笑意:「供奉官言重了。內府鈞旨,民女豈敢不從?玲瓏繡坊行事,向來光明磊落,賬目清晰,絲線來源皆有據可查。民女相信內府定能明察秋毫,還我繡坊一個清白。」 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沉穩,每一個字都清晰地迴盪在寂靜的前廳裡,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坦蕩。
她側身讓開道路,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所有繡品、原料、賬冊,皆在此處。供奉官要封存查驗,悉聽尊便。玲瓏繡坊,全力配合。」 她的姿態放得很低,但脊樑卻挺得筆直,眼神清澈,毫無畏懼。
李供奉官顯然沒料到馬瑩在如此雷霆重擊之下,竟能如此迅速地恢復鎮定,應對得滴水不漏。他眼中閃過一絲驚異,隨即被更深的陰鷙取代。他冷哼一聲:「哼,倒是個伶牙俐齒的!但願你的賬冊和絲線,也如你的嘴一般硬!來人!」
「在!」 幾名內侍和戶部小吏齊聲應道。
「即刻查封所有與『千秋節』貢品相關之繡作、絲線原料!所有進出賬冊、採購單據,一律封存帶走!庫房、工坊,仔細搜查!不得遺漏!」 李供奉官厲聲下令,同時目光如刀般刮過錢萬貫,「錢東家,你既是舉報人,也留下,協同指認!」
「是!是!小人遵命!定當盡心竭力,協助供奉官查明真相!」 錢萬貫連忙躬身,臉上堆滿諂媚的笑容,看向馬瑩的眼神卻充滿了惡毒的挑釁。
隨著李供奉官一聲令下,繡坊內瞬間陷入一片混亂與恐慌!
「封!」 「讓開!」 內侍們粗暴地推開試圖阻攔的夥計,拿著蓋有內府大印的封條,如同餓狼撲食般衝向工坊內那些已完成或半完成的精美繡件。刺啦!刺啦!刺耳的紙張撕裂聲接連響起。那幅耗費了繡娘們無數心血、即將完工的「鳳穿牡丹」主屏風,被毫不留情地貼上巨大的「封」字;那些繡著祥雲、瑞獸的配套桌圍、椅披,也被一一封存。繡娘們看著自己數月的心血被粗暴地貼上封條,如同被奪走了孩子,有的掩面低泣,有的死死咬著嘴唇,眼中含淚,充滿屈辱和不甘。
庫房那邊更是狼藉一片。兩名戶部小吏在錢萬貫的「指點」下,如入無人之境,粗暴地翻檢著那些按等級、色系分門別類、碼放整齊的絲線。上好的「玉蠶絲」、「雲錦絲」被胡亂扯出,扔在地上,沾滿灰塵。封條被隨意貼在存放頂級絲線的櫃門上。負責庫管的小夥計想上前理論,卻被帶刀內侍兇狠地推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賬房是重點目標。兩名小吏在周伯憤怒而無奈的目光注視下,粗暴地撬開了存放核心賬冊的櫃鎖,將一本本記錄著繡坊心血與收支的賬簿,連同夾在裡面的各種採購票據、契約文書,一股腦地掃進帶來的大木箱裡。動作粗魯,毫不珍惜。周伯看著那些被隨意丟棄、揉皺的票據,心疼得嘴唇直哆嗦,卻敢怒不敢言。
錢萬貫如同最賣力的獵犬,在混亂的庫房和工坊裡竄來竄去,不時拿起一束絲線,對著光裝模作樣地看看,然後對著李供奉官和小吏們大聲嚷嚷:「供奉官請看!這絲線色澤晦暗,韌度不足,絕非頂級的『玉蠶絲』!定是次貨!以次充好,鐵證如山啊!」 或者指著某件半成品:「工期延誤如此嚴重!這針腳明顯粗糙趕工!足見其敷衍塞責,欺瞞內府!」 他的聲音充滿了煽動性,句句都指向馬瑩的「罪證」。
李供奉官背著手,冷漠地站在前廳中央,對眼前的混亂和繡坊眾人的悲憤視若無睹,偶爾對錢萬貫的「發現」微微頷首,彷彿在欣賞一出精心導演的好戲。
馬瑩靜靜地站在角落裡,如同一尊冰冷的玉雕。她看著繡娘們無聲的淚水,看著夥計們敢怒不敢言的憋屈,看著周伯抱著空賬簿櫃子老淚縱橫,看著自己引以為傲的秩序被踐踏得一片狼藉,看著錢萬貫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憤怒的火焰在她心底熊熊燃燒,幾乎要將她的理智焚毀!她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陷掌心,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口,顯示著她內心劇烈的波動。
然而,她的眼神卻始終保持著一種駭人的清明。她強迫自己像一個最冷靜的旁觀者,觀察著一切細節:錢萬貫指認「劣質」絲線時,特意挑選了哪些批次?他重點「關心」哪些賬冊和單據?李供奉官對哪些「證據」特別留意?那些戶部小吏封存單據時,是否有異常的舉動?每一個畫面,每一個聲音,都被她如同最精密的賬簿一樣,分門別類地刻錄進腦海深處。
她知道,此刻的憤怒和哭訴毫無意義。敵人已經亮出了獠牙,布下了陷阱。想要破局,唯有證據!鐵一般的證據!而證據,往往就藏在那些看似冰冷的數字和票據之中!這恰恰是她最擅長的領域!她想起了張牧在朝堂上面對洶湧攻訐時那份沉靜,想起了他剖析青苗法執行漏洞時那份精準的「數理」思維。一股不屈的力量,從心底最深處湧起。
混亂的查封持續了近一個時辰。工坊內一片狼藉,如同被狂風暴雨肆虐過。精美的繡作被封條覆蓋,珍貴的絲線散落一地,賬冊票據被搜刮一空。繡娘們相擁而泣,夥計們垂頭喪氣,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李供奉官看著裝滿賬冊單據的木箱和貼著封條的庫房、繡繃,似乎頗為滿意。他踱步到馬瑩面前,陰鷙的目光在她強作鎮定的臉上逡巡,帶著一絲貓捉老鼠般的戲謔:「馬坊主,東西,咱家帶走了。人,你好生看著。在查明真相之前,奉勸你安分守己,莫要妄圖串供或是轉移財物。否則……」 他冷笑一聲,未盡之意充滿威脅。
「供奉官放心,」 馬瑩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迎上他的視線,聲音清晰而堅定,「玲瓏繡坊行得正,坐得直。清者自清。民女就在此,靜候內府明察秋毫,還我公道。」 她的眼神清澈坦蕩,沒有絲毫閃躲,反而讓李供奉官感到一絲不適。
「哼!但願如此!」 李供奉官拂袖轉身,對著手下喝道,「走!」 一行人趾高氣揚地抬著木箱,在錢萬貫點頭哈腰的恭送下,揚長而去。
沉重的繡坊大門被粗暴地關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隔絕了外面的世界,也彷彿將所有的屈辱、憤怒和絕望都關在了這方寸之地。壓抑的哭泣聲再也無法抑制,瞬間爆發出來。年輕的繡娘們抱頭痛哭,年長的也默默垂淚。夥計們蹲在地上,抱著頭唉聲嘆氣。周伯踉蹌著走到馬瑩身邊,老淚縱橫:「坊主…完了…全完了啊!那些票據…那些賬冊…他們…他們會做手腳的!這黑鍋…我們背定了啊!」
絕望的情緒如同瘟疫般蔓延開來。所有人都看向馬瑩,這個他們年輕的主心骨,此刻她成了唯一的希望,也是絕望漩渦的中心。
馬瑩深吸一口氣,那空氣中還殘留著絲線的淡香,混雜著塵土和淚水的鹹澀。她沒有哭,也沒有崩潰。她緩緩走到工坊中央,站定。挺直了被重壓幾乎要壓彎的脊樑,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劍,緩緩掃過一張張淚痕滿布、寫滿恐懼與無助的臉龐。
「姐妹們,夥計們,」 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低泣聲,「擦乾眼淚!」
所有人都被她話語中的力量震住了,抬起頭,茫然地看著她。
「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馬瑩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眼淚,洗刷不了我們身上的污名!更救不了玲瓏繡坊!」
她向前一步,目光灼灼:「我們沒做錯!我們的絲線是最好的!我們的工期一直在趕!我們的賬目清清白白!有人眼紅,有人使壞,勾結了宮裡的太監,想整垮我們!想奪走我們的飯碗!想毀掉我們祖祖輩輩攢下的名聲!」
她的話語如同重錘,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點燃了被恐懼壓抑的憤怒。
「他們以為封了我們的繡品,搶了我們的賬冊,就能讓我們認罪?就能讓我們低頭?」 馬瑩的聲音充滿了力量,如同戰鼓擂響,「做夢!」
她猛地抬起手,指向那些被封存的繡繃,指向散落在地的絲線:「他們能封住東西,封不住我們手上的功夫,更封不住我們心裡的清白!他們能搶走賬冊,卻搶不走真相!」
她的目光變得無比銳利,閃爍著智慧與不屈的光芒:「誣陷我們,無非兩點:絲線以次充好,工期延誤延誤。好!我們就從這兩點入手,把證據找回來!把清白奪回來!」
「周伯!」 她轉向老賬房,「你立刻回憶,所有被帶走的賬冊中,關於這批宮貨的專項採購記錄,尤其是頂級『玉蠶絲』的採購批次、數量、供貨商(慶豐源)、支付憑證編號、入庫驗收記錄,你能否憑記憶梳理出關鍵節點和時間線?」
周伯一愣,隨即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用力點頭:「能!老朽記得!那本『宮貨專賬甲字庫』是老朽親手記的!每一筆都刻在腦子裡!」
「好!」 馬瑩又看向負責庫管的小夥計阿福,「阿福!你立刻去庫房,仔細檢查!內侍翻檢時,可有散落或遺漏未被帶走的採購單據副本?哪怕是一張殘頁,一個模糊的印章印記,都給我找出來!尤其是『慶豐源』的送貨單和我們的入庫簽收單!他們重點翻檢的是哪幾批絲線?記住批次編號!」
「是!坊主!」 阿福抹了一把眼淚,立刻跑了出去。
「春桃、夏荷、秋菊、冬梅!」 馬瑩點了四位最得力、最沉穩的掌案繡娘的名字,「你們四人,立刻分頭行動!去找!去找我們之前採購頂級絲線的所有供貨商!『慶豐源』是主供,但還有『蘇杭記』、『彩雲軒』!拿著我們繡坊的憑信,去求見他們的掌櫃或管事!懇請他們出具證明,證明我們玲瓏繡坊在他們那裡採購的絲線,是最高等級!時間、批次、數量、價格,務必請他們出具加蓋商號印章的書面憑證!告訴他們,玲瓏繡坊遭人構陷,生死存亡,全賴此證!往日交情,請務必援手!」 她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破釜沉舟的懇切。
「是!坊主!」 四位繡娘齊聲應道,眼中燃起了鬥志。
「其餘人!」 馬瑩看向剩下的繡娘和夥計,「工坊暫時停工。但手藝不能生疏!大家把被封存之外的普通絲線整理好,練習針法,琢磨新圖樣!養精蓄銳!相信我,用不了多久,我們一定會重新拿起針線,完成那幅『鳳穿牡丹』!而且要繡得比以往更好!讓所有人看看,我們玲瓏繡坊的骨氣和手藝!」
她的話語如同強心劑,注入了絕望的繡坊。哭泣聲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悲憤之後的決心。周伯立刻坐到角落裡,閉目凝神,手指在膝蓋上無意識地划動,開始回憶賬目關鍵;阿福在庫房的廢墟裡仔細翻找;四位繡娘迅速換上外出的衣衫,帶上憑信,從後門匆匆離去;剩下的繡娘和夥計們,默默地開始收拾散落的絲線,整理凌亂的工坊,雖然沉默,但動作間卻多了一份力量。
馬瑩獨自一人,緩緩走到那幅被貼上巨大封條的「鳳穿牡丹」屏風前。金線勾勒的鳳羽在封條下依舊熠熠生輝。她伸出手,指尖隔著冰冷的封條,輕輕拂過那光滑的緞面,感受著絲線細膩的紋理。那觸感冰涼,卻彷彿帶著繡娘們指尖的溫度。
她轉過身,目光落在前廳多寶格上,那個空出來的位置——那裡原本擺放著張牧留下的白瓷梅酒小壺,此刻已被她小心收好。她下意識地撫上腰間懸掛的荷包,裡面正裝著那個冰涼的小壺。指腹摩挲著壺蓋上凸起的梅花紋路,一絲微弱的酸甜梅香似乎穿透布料縈繞鼻尖。
前路兇險,危機四伏。朝堂之上,他面對的是洶湧的黨爭攻訐;繡坊之內,她遭遇的是卑鄙的構陷傾軋。他們的戰場不同,但那份守護心中所信的孤勇,卻如此相似。
「張牧……」 她在心底無聲地喚了一聲,彷彿從那冰冷的瓷壁汲取著力量。隨即,她的眼神變得無比銳利,如同最堅韌的繡花針,閃爍著寒芒。
她走到被翻得一片狼藉的賬房,撿起地上被丟棄的一張揉皺的、似乎是「錦繡閣」開給某個小供貨商的票據殘片。她小心翼翼地將其撫平,對著光仔細審視著上面的墨跡、印章的邊角、數字的筆鋒。她的目光專注而冰冷,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穿透紙背,尋找著任何一絲偽造的蛛絲馬跡。
「以次充好?工期延誤?」 她低聲自語,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自信的弧度,「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真正的絲線,經得起任何查驗。真正的賬目,也自有其無法磨滅的『數』的筋骨!想用這種下作手段毀我玲瓏繡坊?休想!」
窗外,暮色漸沉,汴京城的燈火次第亮起。玲瓏繡坊內,燈火通明,一場無聲的、以智慧和證據為武器的反擊戰,剛剛拉開序幕。而馬瑩,就是這場戰役中,最冷靜也最鋒利的統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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