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廣播大廈正對着的專用停車場,紅白斜間的車道閘桿,升起、降下、再升、又降,事關保安在亭內伏在桌上,胳膊壓住閘桿的關開按鈕。其臉部因霰槍近距射擊而千瘡百孔,腮頰已淪為肉泥,恰似紅石榴剖面,掉落甘美多汁的果籽,聞腐而來的蒼蠅在頭頂上盤旋,勤工津貼免談了,庸碌此生換來的最大成就,無非害蟲以飛行軌跡為其屍首加冕。
軍裝警員手持大卷膠帶,於閘口佈起警戒綫,其時盧興邦捧着裝滿手搖飲品的紙箱,愣在廣播大廈閘前,匆促詢問警方發生何事。原想買來珍珠奶茶慰勞員工,可沒料到速去速回,便已痛失所有員工,驚悉噩耗的他霎時無法接受。
「我是在這裏上班的新聞總監,能進去瞭解下情況嗎?」他怯聲道。
「凶案現場歸警方管,傳媒與狗不得內進。」警員嚼着口香糖,事不關己吹泡泡。
壞消息壓得盧興邦喘不過氣,忽感膝蓋無力,並把整箱飲品塞到警員臂內,非關賄賂,純粹是要放下重物,好讓自己彎腰整節呼吸。然而遞者無心,接者有意,剛好有點渴的人民公僕,突然意識到建立良好警民關係也是非常重要的,隨即轉了話鋒:「法理不外乎人情,我就破例通融吧。」
尾隨警員進到攝影棚,沿途可見多具倒臥血泊的屍體,及穿着連帽保護衣的鑑證人員,手持閃光燈單反相機,蹲下來拍照、蒐證。雖則警方到埗立刻前往總掣房,恢復遭受人為損壞的電源,開大空調以延緩屍腐,但還是能嗅到某種混雜甜膩的腥臭,嗆得盧興邦頭暈作嘔,用着涼發麻的手捏住鼻子。
循着樓梯來到上層的副控室,嵌入電視牆的多台螢幕,因流彈波及而碎裂,台面的旋鈕及推桿無不濺滿血跡,歪七扭八的死狀博覽館,負責視訊、成音、字幕、助理等成員皆無可倖免。導播被打得肚破腸流,抵不住霰彈衝擊力跌了個倒仰,撞入直立機櫃,半站半坐的掛在破洞玻璃門上。礙於警方忘記在恢復電源後把插頭拔掉,使遺體背部觸電燒焦,難怪炊煙繚繞,散發誘人的烤肉香氣。
而最讓盧興邦崩潰的,是傻小子阿魏橫屍於入口近處,脖子轟出大窟窿,即使只剩下幾條肌腱接駁人頭,仍緊緊攥住用作鈍器反擊的無線麥克風,非要鑑證人員科使勁掰開不可,才肯鬆開握筆長繭的指頭。
直到臨死那刻,你還在奮身守護別人嗎?我卻老是看扁你、敷衍你。
盧興邦當場痛哭失聲,跪倒在地,轉眼被警方挾着雙臂拖走。
與此同時,曜黑四驅吉普車在大材小用的平坦公路上行駛,捆成四馬攢蹄的龔亮熒趴在後排座椅,雙層膠帶交叉封嘴,且貼上四乘四英寸的吸音棉,完全噤聲。其實鍾渡淵大可用濕布打八字結,強行塞進俘虜口裏,旨在使其顳顎開節及嚼肌韌帶拉伸至最大極限,吞吐不下,方便之餘亦可達到靜音效果,奈何在拽出濕巾時容易施力過度,變相扯掉牙齒,他只好取難不取易。
「嗚!」龔亮熒大聲呼喊,經由頭骨振動傳到內耳,車廂裏依然寂靜。
很感謝恐懼,讓尋死之人重拾求生意志,儘管是動物本能使然,無參考價值。
深悉再吵鬧下去也無法被外界聽到,她逼着自己保持冷靜,竭力按捺住顫慄,以眼角餘光瞄向四周。兩側車窗全都拉上遮陽簾,後排與前排之間設有沖孔金屬網板,而在中央後視鏡下方,乃是用大臼齒穿線成串的項鏈,懸掛着釘在十字架的裸女銀墜。
當她從擋風玻璃望向街景,試圖推估目前的位置、正在通往哪裏時,所見景物卻是急閃而過的浮光掠影,怕是駛進無人車專用的不限速路段,平均車速為百二邁每小時。你看,雖然自駕系統無法量化和理解禮讓原則,遇到單線雙程路便會宕機,但它們能以奈秒之差進行資料傳輸,因應路況調整速度,方可於此安全通行。這瘋子竟開着人手駕駛的舊車,踏盡油門,與量子雲平台的集群算力玩起反應遊戲。
全智能化車道管控,好樣的,不用奢想有交警截停查問了。
後視鏡倒映着鍾渡淵的雙眸,瞳仁墨黑,眼窩凹陷,高聳眉峰投下兩道陰影,趁着車流稀落,斜睨過來,彷彿在警告龔亮熒別打主意。
臨近黃昏才駛出該路段,轉入某個偏僻郊區,不少人為了節省泊車費,倒車入庫躲進路邊樹林,撿些枯枝落葉,鋪滿車頭藉以掩人耳目。鍾渡淵卻恃着吉普車的超強扭力,朝着陡峭斜坡攀爬,四驅連桿跟翹翹板似的此起彼落,違泊在更為隱蔽的山腰。
他下車繞至左側開門,掏出摺刀割去捆着足踝的綁繩,可惜那只是繩索末端,頓成寵物牽引繩。龔亮熒仍反剪着雙臂,有如西裝包的裹蒸糭,交錯於腰胯胸肩背的繩身磨蝕布料,幾乎要嵌進肉裏,胡亂掙動不過是徒添疼痛,唯有服從手勢指令走在荒山野嶺中。途經山上空置多年的寮屋,遍地是颱風吹倒的木材及鐵皮,最終迎見前方有個掉漆生銹的貨櫃,門面標明了公司名稱、誠實速遞,進去方知是簡陋殘破的攝影棚。
「鏘!」貨櫃門應聲關起,把微弱的月光給隔絕在外。
當聚光燈亮起來時,龔亮熒已經被帶位入座,四肢分別拴在椅背及椅腳上,等不及讓視桿細胞適應明間變化,便看到鍾渡淵背光靠近,輕力撕開雙層膠帶,「嗞——」
隨着黏合劑在嘴巴上牽絲剝離,分子間氫鍵斷裂,這些僅可見於微觀世界的崩塌事件,卻教龔亮熒感到錯亂,眼看鍾渡淵把臉湊前,掐住她的下巴往上抬,仔細打量着,似乎在擔心黏性產品引致皮膚損傷。荒謬程度不亞於替正要注射毒藥的死囚消毒手臂,偽善至極,為何我們非要到了音容隔世的那刻,才配得別人珍惜?
掉落在地的膠帶失去黏力,邊角起翹,斂着兩瓣紅唇印,換來是軍靴踐踏而過。
獵牙人從口袋摸出軟管裝潤唇膏,攥緊拳頭,蓋子擠到噴飛,以寬大如扇的手掌舀住凝膠,像奶油打臉似的塗在女主播的顴面上,連鼻尖都沾光閃亮,短暫的貼心就到此為止。
雖則按照目前觀察,並不足以揣摩對方心理,從而訂定出有效說服的對話框架,可是除了開口唬弄,便想不到其他方法續命,龔亮熒嚥下緊張過度的唾涎,鼓起膽量,抬頭直視:「鍾先生,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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