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透雕花朱漆的高大窗櫺，在紫宸殿光滑如鏡的金磚地面上投下長長的、斜斜的光柵。空氣中瀰漫著沉水香莊嚴凝重的氣息，混合著陳年木料、墨硯和無數朝臣身上熏衣香料的複雜味道。巨大的蟠龍金柱沉默地撐起巍峨的殿宇穹頂，藻井繁複的彩繪在光線下流轉著幽深的光澤。殿內，文武百官按品階肅立，鴉雀無聲。緋、紫、青、綠各色官袍匯成一片沉鬱的色塊，唯有手中所持的象牙笏板，偶爾反射出一道冷冽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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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身著簇新的深青色太常博士朝服，手持青玉笏板，立於靠近殿門的末班朝臣之列。位置靠後，卻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自御座方向散發出的、無形的巨大威壓。他微微垂首，眼觀鼻，鼻觀心，胸腔裡的心臟卻不受控制地敲擊著肋骨，每一次搏動都清晰可聞。這是新科狀元，新任太常博士張牧，第一次參加朔望大朝會，直面天顏，置身於帝國權力的最核心漩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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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座之上，年富力強的神宗皇帝趙頊端坐著。他身著明黃龍袍，頭戴翼善冠，面容清癯，眼神銳利如鷹隼，雖刻意收斂，那久居人上的威嚴與急切改變現狀的銳氣，仍從緊抿的唇角和微蹙的眉宇間隱隱透出。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殿下群臣，帶著審視，也帶著探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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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立於御座階下左側的，正是當朝參知政事、主持變法的靈魂人物——王安石。他身著紫色蟒袍，腰束玉帶，身形清瘦，面容嚴肅，鬚髮已見斑白，唯有一雙眼睛，沉靜深邃，閃爍著堅定不移、近乎執拗的光芒。他像一塊沉默的礁石，靜靜佇立在洶湧的朝議波濤之旁，等待著風暴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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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議事伊始，當戶部官員例行奏報完幾項常務，一位鬚髮皆白、身著深緋色官袍的老臣——御史中丞呂誨，手持象牙笏板，顫巍巍卻異常堅定地出列，深深一揖，聲音洪亮而帶著難以抑制的激憤，瞬間撕裂了殿內壓抑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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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呂誨，泣血再劾『青苗法』禍國殃民之弊！此法定名為『濟民』，實則為『剝民』之苛政！臣聞京畿、河北、京東諸路，怨聲載道，民不聊生！地方官吏，為邀功媚上，完成朝廷攤派之貸錢額數，竟將青苗錢強行攤貸於根本無需借貸之富戶！此其一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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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般的控訴：「其二，更為可恨者！那些嗷嗷待哺、春耕無種、秋收無望之赤貧小農，因無田產抵押，或因胥吏嫌其貧賤、恐其無力償還，竟被拒之門外，分文不得！青苗法惠民之旨，蕩然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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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誨激動得鬚髮皆張，笏板幾乎要被他捏碎：「其三！陛下！最為酷烈者！有那等狼心狗肺之胥吏，勾結地方豪猾，將朝廷以低息貸出之青苗錢，轉手即以數倍之高利，盤剝重貸於那些求告無門之貧農！層層加碼，敲骨吸髓！名為『青苗』，實為催命！農民未蒙其利，先受其害！家破人亡，鬻兒賣女者，比比皆是！此等慘狀，罄竹難書！陛下——！」他猛地跪伏在地，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之上，發出沉悶的迴響，老淚縱橫，「此法定行，天下必亂！祖宗之法不可輕廢，仁厚之政不可偏離！懇請陛下明察天聽，速罷此害民苛法，以安天下民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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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誨聲淚俱下的控訴，如同在滾沸的油鍋裡潑進一瓢冷水，瞬間引爆了整個朝堂！舊黨大臣彷彿找到了主心骨，紛紛出列附和，群情洶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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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呂中丞所言句句泣血，字字驚心！青苗法已成酷吏斂財、豪強魚肉百姓之利器！實乃禍國殃民之根由！」
「強迫富戶借貸，徒增民怨；斷絕貧農生路，逼民造反！此法定然動搖國本！」
「昔日仁宗皇帝，寬厚恤民，方有四海昇平！豈可行此操切擾民之舉？請陛下三思！」
「祖宗之法，行之百年，自有其理！驟然變更，必生禍亂！請罷新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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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浪一波高過一浪，矛頭直指新法核心，更隱隱指向御階之下的王安石。舊黨眾人面色激憤，或怒目圓睜，或扼腕嘆息，將積壓多時的不滿與對變法的恐懼盡數傾瀉而出。殿內氣氛驟然緊繃，空氣彷彿凝固，沉水香的氣息也壓不住這洶湧的戾氣。許多新黨官員臉色鐵青，緊握笏板，目光焦急地投向王安石和御座上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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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宗皇帝的面色陰沉如水，放在龍椅扶手上的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他銳利的目光掃過群情激憤的舊黨大臣，最後落在階下沉默如山的王安石身上，帶著探詢，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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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依舊巋然不動，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有那雙深潭般的眼睛，目光越過跪伏在地的呂誨和激動的舊黨眾人，似乎穿透了殿宇的穹頂，望向某個遙遠而篤定的目標。他沒有立刻反駁，這種洶湧的指責對他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飯。他在等待，等待一個合適的切入點，或者，等待皇帝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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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舊黨氣勢洶洶，新黨沉默壓抑，空氣幾乎要爆裂開來的時刻，一個沉穩而清晰，略顯年輕的聲音，在靠近殿門的末班隊列中響起，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嘈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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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太常博士張牧，有本啟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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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目光，瞬間被這個聲音吸引，齊刷刷地聚焦過來。有驚愕，有疑惑，有審視，更有一絲看笑話的輕蔑——一個初入朝堂、毫無根基的末微小官，竟敢在如此劍拔弩張的關頭髮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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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裡擂鼓般的心跳，手持青玉笏板，穩步走出班列。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無數道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自己身上，有呂誨等舊黨重臣審視中帶著不悅的逼視，有新黨官員略帶詫異的探尋，更有御座之上那道深邃銳利、彷彿能洞穿人心的目光。他走到御階前，與跪伏在地的呂誨隔著數步距離，深深一揖，保持著恭敬而沉穩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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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神宗皇帝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只有一個簡短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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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陛下。」張牧直起身，目光平靜地掃過激動的舊黨眾人，最後落在御階之下，聲音清晰而沉緩，如同山間清泉流淌過石縫，帶著一種奇異的鎮定力量，「臣甫入朝堂，本不該妄議國政。然，臣蒙陛下隆恩，欽點狀元，授以官職，常思報效君恩，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適才呂中丞及諸位大人所言青苗法之弊，臣……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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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舊黨眾人臉上掠過一絲得意與「果然如此」的神情。呂誨雖仍跪伏，肩膀卻似乎放鬆了些。新黨陣營則響起幾聲壓抑的冷哼，看向張牧的目光帶上了明顯的不善。王安石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這個年輕的新科狀元身上，帶著一絲審視，依舊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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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張牧話鋒一轉，語氣依舊平穩，卻多了一份沉甸甸的份量：「然，臣斗膽以為，諸位大人將青苗法本身，與其執行過程中所生之流弊，混為一談，恐有失偏頗，亦非解決問題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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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神宗皇帝微微挑眉，身體稍稍前傾。王安石的目光則銳利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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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奉旨隨上官巡察京畿數縣，親眼所見，」張牧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親歷感，「青苗法立意本善！在青黃不接、農民最為艱困之時，以遠低於民間高利貸之官定利息，貸予錢糧，助其度過難關，免受豪強盤剝之苦。此乃實實在在的惠民之策！若執行得當，確是澤被萬民之良法。」他清晰地肯定了青苗法的初衷，這讓新黨官員緊繃的臉色稍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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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在於，」張牧話鋒陡然下沉，如同重錘，「執行！正如呂中丞及諸位大人痛心疾首所言，基層執行，亂象叢生，嚴重悖離朝廷本意！」他沒有迴避問題，反而將舊黨指責的核心尖銳地點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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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強迫攤派！」張牧的聲音擲地有聲，「朝廷為推行新法，設有貸錢總額之目標。然此目標下達州縣時，如何分解？是按各縣人口多寡？田畝貧瘠肥沃？抑或是貧戶真實比例？若目標分解不清，考核標準模糊，只簡單粗暴地按縣攤派任務，州縣官吏為完成上命、保全自身，必然趨利避害！富庶之縣任務輕盈，或可從容應對；而貧瘠之縣，為湊足數額，只能將貸款強行攤派給無需借貸的富戶，甚至不惜虛報數字，欺瞞朝廷！此非青苗法之過，乃目標設定與考核機制本身存有疏漏，未能精準導向真正需要救助之人群！」他將「數目不清」、「目標不明」的觀點，首次帶入了莊嚴的朝堂議政，語言雖力求雅正，核心卻清晰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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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執行者之私心惰性未受有效約束！」張牧繼續剖析，目光坦然地掃過那些掌管具體事務的官員班列，「胥吏亦是凡人，有其私心與惰性。放貸給有田產抵押的富戶，手續簡便，風險極小；而放貸給一無所有的赤貧農戶，不僅手續繁瑣，更需深入鄉野核查，且追討風險巨大。在缺乏有效監督機制（如派員暗訪核實）與足夠激勵懲戒（如將貧農實際獲貸比例、還貸情況納入官吏考績）的情況下，胥吏自然選擇省時省力、風險小的富戶！此非青苗法之過，乃是在法令執行層面，對『人性趨利避害』之本能算計不足，未能預設足夠嚴密的防火之牆（防弊機制），導致惠民之政在執行末端徹底扭曲變形！」他再次引入了「算計人性」、「防火之牆」這些源於市井卻直指要害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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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張牧的聲音帶著切齒之痛，「最為惡劣者，利息計算不清，管理混亂，予胥吏豪強上下其手之機！」這是他親眼所見、最為痛恨之處，「朝廷雖定有官息，然基層計算方式混亂！或疊加各種名目雜費，或擅自提高利率，更有甚者，利用農民不識字、不懂算學，在借貸文書上做手腳，玩文字遊戲！利息如何滾動？逾期如何罰息？皆是一筆糊塗賬！農民懵懂借貸，至償還時方知負擔如山！正是這筆糊塗賬，才使得胥吏勾結豪強，低息套取官錢，高息盤剝農民有了可乘之隙！此非青苗法之過，乃執行管理粗疏，對核心之『數』——利息計算與賬目管理——缺乏清晰、統一、嚴密且可核查的規範所致！」他將「數學管理」的缺失，直接指為導致農民被層層盤剝的關鍵技術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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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的發言，條理清晰，層層遞進，既肯定了青苗法的初衷（安了新黨的心），又毫不留情地痛斥了舊黨猛烈攻擊的弊病（部分認同了舊黨的觀察），更關鍵的是，他跳出了單純的「法好」或「法壞」的二元對立，將問題的根源精準定位於「目標設定」、「考核機制」、「執行者激勵約束」、「核心技術管理（利息計算）」這些具體而微的「數」與「術」的層面！這在習慣於引經據典、高談闊論仁義道德的朝堂上，無疑是一股清冽而鋒利的異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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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語，如同在沸騰的油鍋裡投入了幾塊冷靜的冰，讓激烈的爭吵聲浪為之一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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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份「不站隊」的客觀與務實，尤其是他對執行弊端的尖銳揭露，深深刺痛了那些本就視新法為洪水猛獸、並將所有問題歸咎於新法本身的激進舊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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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謬！」一位身材魁梧的舊黨武臣猛地出列，滿臉虯髯因憤怒而顫抖，他戟指張牧，聲如洪鐘，「黃口小兒！初入朝堂，懂得什麼治國安民？竟敢在此大放厥詞，為苛政張目！你說執行有弊，那為何舊法之下，無此等遍及數路之慘狀？分明是新法本身，誘發了人性之惡，給了宵小之徒可乘之機！此乃法之原罪！你不譴責惡法，反而苛責執行之人，是何居心？莫非是見風使舵，欲博新黨青睞乎？」他的指責充滿了惡意的揣測，直接將張牧推向了「投機者」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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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博士此言差矣！」另一位清瘦的文臣舊黨緊接著開口，語氣看似平和，卻綿裡藏針，「你言下之意，是朝廷用人不當，監管不力？然則，天下官吏，皆是朝廷命官，受聖人教化，領朝廷俸祿！若個個皆需嚴防死守，如防盜賊，那這朝廷法度威嚴何在？聖人教化之功何在？你將朝廷命官視作何等樣人？此等論調，動搖國之根本，其心可誅！」他將問題上升到了質疑朝廷用人制度和儒家教化根本的高度，扣的帽子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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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巧言令色！」又一位舊黨重臣冷哼，「說到底，你不過是為新法開脫！將所有罪責推給下級官吏，為制定惡法者粉飾太平！你身為新科狀元，飽讀聖賢之書，不思勸諫君王行仁政，反而為虎作倀，助紂為虐！實乃讀書人之恥！」言辭愈發激烈刻毒，直接進行人身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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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位激進舊黨大臣你一言我一語，對張牧進行圍攻。他們面色漲紅，目光如刀，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張牧臉上。殿內的氣氛再次變得緊張而充滿敵意。張牧孤立於殿中，承受著四面八方洶湧而來的指責與惡意。他臉色微微發白，額角有細密的汗珠滲出，緊握笏板的手指因用力而骨節泛白。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壓力，彷彿被無形的巨石壓在胸口。這些指責，早已超出了政見之爭，變成了對他品行的污衊和對他人格的踐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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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這洶湧的惡意幾乎要將他淹沒之際，他腦海中卻異常清晰地浮現出城郊茶棚的那一幕：暮色中，馬瑩蘸著梅酒在粗糙木桌上劃出的絲價曲線，她冷靜剖析青苗法執行漏洞時那明亮而篤定的眼神，以及她談論刺繡中蘊含的數理與規矩時那份純粹的熱愛與通透……一股奇異的力量，從記憶深處湧出，支撐著他幾乎要彎曲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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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退！他親眼見過那些被盤剝得面黃肌瘦、眼中只剩絕望的農民！他親耳聽過那些胥吏在酒肆中得意洋洋吹噓如何「靈活變通」的無恥言論！若因畏懼攻訐而噤聲，他張牧，與那些尸位素餐、只知明哲保身之輩有何區別？又如何對得起當初破廟中吹奏《黍離》時那份憂國憂民的初心？如何對得起茶棚中馬瑩那份洞悉世情的智慧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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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光芒。他無視那些激進舊黨噴火的目光，再次向御座深深一揖，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卻異常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赤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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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位卑言輕，然拳拳之心，天日可表！臣絕非為任何一黨開脫！臣所言者，非為否定青苗法惠民之初心，更非詆毀朝廷命官之操守！臣痛心者，乃良法美意，因執行之粗疏、管理之混亂、監督之缺位，竟淪為害民之具！使朝廷蒙羞，使陛下愛民之心蒙塵！使真正需要救助之黎民百姓，反遭荼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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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提高了幾分，帶著錐心之痛：「強迫富戶借貸，是為亂政！斷絕貧農生路，是為失職！縱容胥吏豪強盤剝，更是瀆職！此等流弊不除，縱使罷黜青苗法，換一良法推行，在同樣的執行泥淖之中，焉知不會重蹈覆轍？焉知不會再生出新的『青苗之害』？臣今日冒死進言，非議法之善惡，乃求治標更需治本！懇請陛下與諸公，正視執行之弊，嚴查嚴懲害群之馬，更要從根子上，完善法令條文之細則，明晰考核之標準，加強對核心環節（如利息計算、賬目管理）之監督與規範！唯有標本兼治，堵塞漏洞，方能真正杜絕呂中丞及諸位大人所痛陳之慘狀！方能使朝廷德澤，真正如陽光雨露，普惠萬民！臣言盡於此，若有妄言，甘領陛下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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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說完，再次深深俯首，保持著揖禮的姿勢，不再言語。整個紫宸殿，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他略顯急促的呼吸聲，在空曠的大殿中隱約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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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激進舊黨大臣被他這番擲地有聲、直指要害的「標本兼治」論噎住了，一時竟找不到更犀利的言辭反駁。他們臉色變幻，有的憤懣，有的驚愕，有的則陷入了沉思。新黨陣營也一片安靜，許多人臉上露出複雜的神情，有驚訝，有沉思，也有對張牧勇氣的欽佩，但更多的是對其「執行弊端」論點的震動與不安——這等於間接承認了新黨在推行細節上的重大疏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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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座之上，神宗皇帝趙頊一直靜靜地聽著，銳利的目光在張牧身上停留了許久。當張牧說出「良法美意，因執行之粗疏…竟淪為害民之具！使朝廷蒙羞，使陛下愛民之心蒙塵！」時，他放在龍椅扶手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當張牧提出「標本兼治」、「完善法令細則」、「加強核心環節監督（如利息計算）」時，他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極其銳利的光芒！那是一種發現了寶藏般的光芒！這個年輕的狀元，沒有被洶湧的黨爭裹挾，沒有簡單地選邊站隊，而是穿透了喧囂的表象，直擊了問題最核心、最棘手的癥結——執行與管理！他提出的，不是空洞的批判，而是具有極強操作性的改進方向！尤其是「利息計算」、「賬目管理」這些具體的「數術」層面，更是切中要害！這份洞察力，這份務實的態度，這份敢於在風口浪尖上直言弊端的勇氣……實屬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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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階下的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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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自張牧開始發言起，那雙沉靜如古井的眼睛，便牢牢鎖定在這個年輕的博士身上。當張牧肯定青苗法初衷時，他眼神無波；當張牧痛斥執行弊端時，他眉頭微蹙；當張牧剖析目標設定、人性算計、利息計算等核心管理漏洞時，他那古井無波的眼底，終於掀起了劇烈的波瀾！尤其是聽到「利息計算不清」、「管理混亂」、「核心之數缺乏規範」這些話語時，他那總是緊抿的、顯得有些刻薄的嘴唇，竟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青苗法在基層變形走樣的關鍵技術節點在哪裡！張牧的話，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劃開了他心中一直隱隱擔憂卻未能系統言明的病灶！這個年輕人，竟能如此透徹地看清問題的本質！他的目光變得無比專注，銳利如鷹隼，緊緊盯著張牧，彷彿要將這個人從裡到外看個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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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持續了十數息，漫長得如同幾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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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神宗皇帝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壓下了殿內所有殘存的竊竊私語：「張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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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在。」張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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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方才所言，『標本兼治』，『完善法令細則』，『加強核心環節監督』，」神宗一字一頓，目光如電，「具體當如何著手？尤其這利息計算與賬目管理，如何使之清晰、統一、可查？」他直接抓住了張牧發言中最具操作性的核心點進行追問！這無疑是對張牧觀點某種程度的認可與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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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滿殿皆驚！舊黨大臣們臉色更加難看，新黨官員則精神一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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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知道，這是關鍵時刻。他略一沉吟，結合所見所聞與馬瑩啟發他的「數理」思維，清晰奏道：「回稟陛下，臣愚見，其一，當由中書門下或三司牽頭，制定全國統一的青苗錢借貸制式文書！文書中，借款本金、官方年息、還款期限、逾期罰息計算方式（需明確上限）、可能之雜費名目及上限，必須清晰列明，字體需大，條款需簡明易懂，一式多份，借貸雙方、鄉里公證、縣衙存檔各執一份，以防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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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利息計算，必須強制使用朝廷頒布的統一算表或簡明公式！嚴禁胥吏隨口要價或玩弄文字。可考慮將利息計算方式，以通俗圖文並茂之形式，印製成小冊或張貼於縣衙、鄉亭公示欄，使農民心中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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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賬目管理須嚴密！縣級衙門必須設立青苗錢專賬，流水清晰，每日結算，州府定期（如每旬）派員抽查核對原始借貸文書與賬目是否相符！朝廷可遣御史或能吏，不定期暗訪，重點核查貧戶獲貸比例、實際支付利息是否超標、有無強迫攤派！將此暗訪結果，納入地方官吏考績，重獎清吏，嚴懲蠹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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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的建議，條條具體，直指管理漏洞的核心，充滿了務實的「數理」精神和可操作性。雖然細節尚需完善，但其思路之清晰，方向之明確，令在場許多有識之士暗自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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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宗皇帝聽完，臉上依舊沒有太多表情，只是那雙銳利的眼睛，在張牧身上停留的時間更長了些。他沒有立刻表態，而是將目光轉向王安石：「王卿，張博士所言，你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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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出列，對著御座一揖，聲音平穩無波：「陛下，張博士所陳執行弊端，確為事實。其所提堵塞漏洞之議…」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目光再次掃過張牧，「頗有可取之處，尤其強調統一文書、明晰算法、嚴密賬目、強化核查，乃切中要害之舉。然，具體施行細則，尚需中書門下與三司詳加商議，通盤考量，務求周密可行。」他肯定了張牧發現問題的價值和改進方向的正確性，但將具體制定權牢牢握在了自己領導的變法核心機構手中，同時也暗示了張牧的建議過於「書生氣」，需要老成持重者來完善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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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宗微微頷首，不再追問。他將目光投向依舊跪伏在地的呂誨和那些激動的舊黨大臣，語氣轉為沉肅：「呂卿及諸位愛卿所奏民間疾苦，朕心甚憫！青苗法執行中確有流弊，禍害百姓，朕絕不姑息！著御史臺、刑部、開封府，即刻會同新法推行各司，嚴查京畿及周邊諸路青苗法執行亂象！凡有強迫攤派、剋扣貧農、勾結豪強、盤剝重利者，無論官職大小，一經查實，嚴懲不貸！決不寬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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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聖明！」新舊兩黨官員，無論出於何種心思，此刻都只能齊聲應諾。呂誨等舊黨雖然對皇帝沒有直接罷法心有不甘，但得到了嚴查的旨意，也算是部分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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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青苗法本身，」神宗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乃為解民困、抑兼併之國策，立意無錯！當繼續推行！然，需如張博士所言，『標本兼治』！王卿，」他看向王安石，「著中書門下，會同三司及相關有司，限期半月，參酌各方建言，特別是執行中所暴露之種種弊端，對青苗法條例、施行細則、監督考課之法，進行全面修訂完善！務求法令嚴密，執行有據，監督有力，使朝廷德澤，真正惠及該惠及之民！勿使良法再蒙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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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遵旨！」王安石肅然領命，聲音沉穩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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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隨著內侍尖銳的唱喏，一場驚心動魄的朝會終於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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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官如潮水般退出宏偉而壓抑的紫宸殿。張牧夾在人群中，感覺後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緊貼著肌膚，帶來一陣冰涼的戰慄。方才殿中那洶湧的指責和巨大的壓力，此刻回想起來，仍讓他心有餘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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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張博士好一張利口！」一個陰冷的聲音在身側響起。張牧轉頭，正是剛才那位指責他「為虎作倀」的舊黨重臣。他臉色陰沉，目光如毒蛇般掃過張牧的臉，「今日在御前嘩眾取寵，攀附新貴，他日莫要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這朝堂的水，深得很！不是會背幾條律令、算幾筆小賬就能趟得過的！好自為之！」說完，重重一拂袖，冷哼一聲，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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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道來自其他舊黨陣營的冰冷目光也隨之射來，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敵意與排斥。張牧沉默著，微微攥緊了拳頭，指甲陷入掌心帶來一絲刺痛。他知道，自己今日這番「不站隊」的直言，算是徹底得罪了這批激進的舊黨勢力。未來的路，恐怕步步荊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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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一個溫和卻帶著不容忽視威嚴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張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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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心頭一凜，連忙轉身，只見參知政事王安石正站在不遠處的廊柱旁，靜靜地看著他。夕陽的餘暉透過高大的殿門斜射進來，在王安石清瘦的身形上投下半明半暗的光影，那雙深邃的眼睛在光影中顯得更加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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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官拜見參政。」張牧連忙躬身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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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多禮。他走近兩步，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張牧臉上，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張博士今日殿上所言，切中時弊，尤以『利息計算』、『賬目管理』、『監督核查』數點，頗具見地。」他的聲音很平淡，聽不出褒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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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官惶恐，不過是些淺陋之見，拾人牙慧罷了。」張牧謹慎地回答，心中警鈴微作。他想起馬瑩的提醒，朝堂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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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人牙慧？」王安石眼中精光一閃，似乎捕捉到了什麼，「能將市井算學之理，化用於廟堂政務剖析，直指核心癥結，這可不是尋常的『牙慧』。張博士不必過謙。」他話鋒一轉，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修訂青苗法細則在即，張博士既有此見解，若有更詳盡之策，可具本呈送中書門下。為國效力，當暢所欲言。」這既是邀請，也是一種考驗和定位——他給了張牧一個表達的渠道，但也將他劃入了參與新法完善的工作範疇，無形中貼上了某種標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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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官遵命。定當竭盡所能。」張牧只能恭敬應下。他知道，從此刻起，自己與這位權傾朝野的變法掌舵人之間的聯繫，已然建立，無論他願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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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不再多言，只深深地看了張牧一眼，那眼神複雜難明，似乎包含著欣賞、審視、利用的考量，以及一絲對未知變數的警惕。然後，他轉身，紫袍飄動，在幾位新黨核心官員的簇擁下，大步流星地朝著宮門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宮殿轉角的陰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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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獨自立在空曠了些的殿前廣場上，殘陽如血，將他孤獨的身影拉得很長。晚風帶著深宮特有的涼意吹拂而來，捲起地上的落葉和塵埃。他抬頭望向巍峨宮闕的飛檐斗拱，在暮色中勾勒出沉默而威嚴的剪影。耳邊似乎還迴盪著殿內激烈的爭吵、刻毒的指責、皇帝沉肅的旨意，以及王安石那莫測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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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路茫茫，是福是禍？他攤開緊握的手掌，掌心赫然是幾道深深的指甲印痕。他想起袖中那個早已空空如也的白瓷梅酒小壺，想起那酸甜清冽的滋味，想起茶棚槐蔭下那雙閃爍著智慧與堅韌的眼眸。一股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有初入風暴中心的惶恐與疲憊，有觸怒權貴的憂慮，有理念得以初步表達的些微釋然，更有對那遠在汴京燈火闌珊處的一抹倩影的深深牽掛與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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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被冷汗浸透的脊背，邁開腳步，朝著宮門外那片未知的沉沉暮色，穩穩地走去。紫宸殿巨大的陰影，在他身後緩緩合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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