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是?」乍見一位面生的閨秀立於門前,病榻上的朱氏撐著虛浮的氣力,語調羸弱地探問。
玉哥兒卻搶著揚起小臉,奶聲奶氣嚷道:「是漂亮姊姊!」那張圓潤的臉蛋霎時羞赧得通紅,如見了生人的幼犬般,扭捏著將整個小身軀都埋進朱氏懷裡。
朱氏無奈,修長的手指憐愛地輕撫孩兒柔軟的髮頂,對著姜清妍歉然一笑:「小哥兒羞怯時,慣常便是這般黏人模樣。」
姜清妍自是不以為忤,她由衷喜愛這粉雕玉琢的孩兒,更對朱氏的淒楚處境滿懷惻隱:「妾身乃姜國公府二小姐姜清妍,今日受慕晴姊姊盛情相邀過府一敘,返家途中偶遇玉哥兒伶仃獨行,便順道護送他回來。」
隨侍在側的奶娘聞言,連忙躬身接話:「啟稟大少夫人,今兒個小少爺於園中巧遇姜小姐,竟撒嬌拽著小姐的裙裾怎麼也不肯鬆手。得虧小姐心慈,才肯受累攜著哥兒一道前來。」
朱氏微露訝色。
玉哥兒雖性子活潑,骨子裡卻是極畏生的,如今竟對這位初次謀面的貴女展露這般親暱依戀,實屬罕見。心底不由得對這位姜府二小姐更添了幾分溫和的好感。
「如此勞煩姜小姐當真過意不去。」朱氏喘了幾口氣,才溫言相邀:「妾身這陋室簡陋,若小姐不嫌鄙陋,還請坐下啜口粗茶,稍解疲乏。」
姜清妍此行本意便在於尋隙接近姜浩探其深淺,實不願過早返回前廳與薛清泉周旋,此刻聽聞此邀自是欣然領受:「如此便叨擾夫人了。」
朱氏身旁侍立的大丫鬟早已悄然斟上香茗,茶湯澄澈,輕煙裊裊。奉完茶後,她便安靜地垂手侍立於角落,只在朱氏陡起撕心裂肺的嗆咳時,才驚急抬首,眼波憂切地趨前,小心翼翼地替夫人撫背順氣。
一番劇咳過後,朱氏額際冷汗涔涔,唇色如褪盡了胭脂,只餘一片虛弱的青白。她以袖掩唇,眸中帶著難堪的酸澀:「這副殘軀醜態,教姜小姐見笑了。」
姜清妍憶起前塵中與玲瓏相倚的時光,心頭亦是百感雜陳:「夫人切勿多慮。妾身觀夫人眉宇深鎖,鬱結之氣深聚於心。正所謂心脈鬱結最是傷身,還盼夫人放寬些心思,方利於靜養康復。」
朱氏聞言,唇邊牽起一抹苦澀到極致的笑容。她如何不知要寬心?曾幾何時夫妻情深繾綣、舉案齊眉,如今那人待她卻冷若冰霜、視若蔽履,就連一絲舊情溫存亦吝於施捨,此情此景,叫她如何能不肝腸寸斷、淒入肝脾?
目光落回懷中兀自偎依、已有些昏昏沉沉的玉哥兒臉龐,那柔軟酣睡的童顏是她黯淡命途中唯一的光。朱氏深吸一口氣,胸中酸楚翻攪——罷了,為母則剛,縱然形單影隻,為了這孩子,這日子,她也得咬緊牙關,一日日地捱下去。
主客二人又低語閒談了半晌,姜清妍方起身禮貌告辭。
步出院落,前塵舊事如潮水般襲上心頭。姜清妍猝然憶起,前世尚書府中曾鬧出一樁駭人聽聞的醜事——據聞大少爺的嫡子竟慘遭繼室殘虐凌遲至死!
當時正值隆冬臘月,嚴寒刺骨,小公子受盡折磨的屍身早已潰爛不堪,深鎖院中經日,待屍臭逸散驚動旁人時,那幼小的軀殼早已乾枯如柴,無人能辨其死因,是凍餒而亡,抑或病重致死?
最終竟草草一卷草蓆,隨意掩埋了事。
姜清妍思及方才摟抱在懷時,玉哥兒那雙嫩藕般粉嘟嘟的小胖腳,和那圓潤綿軟得令人心尖發顫的手心,實難將這天真懵懂、憨態可掬的孩兒與那傳聞中枯瘦如柴、周身潰爛的淒絕死狀聯想一處。
倘若可以,她當真想勸一勸朱氏——情愛二字,終究是鏡花水月,何必傾盡所有死死摟住不放?唯有護緊了這孩兒,方是命途中最真切的指望。
尋了個微恙的藉口向薛慕晴告罪後,姜清妍便提前乘車打道回府。薛慕晴甚為體諒,只笑說下回再約個清靜日子共敘。姜清妍含笑應了,重活一世,如能徐徐結下幾縷真心相待的姐妹情緣,亦是濁世中的慰藉。
而那頭,薛清泉好不容易才尋得藉口脫身,匆匆趕往朱氏所在院落,卻遍尋不著姜清妍的芳蹤,霎時滿面焦躁不悅,劈頭便責問:「姜小姐何在?人家貴為國公府千金,還肯紆尊降貴替你送兒子回來,你竟不曉得挽留款待一番?」
朱氏抿緊失了血色的唇瓣,望著這久未踏足自己寢室的夫君,竟毫不關心她咳嗽虛喘的病況,進門第一句便是急切打探旁的女兒家去向,心口如被狠狠剜了一刀,痛入骨髓。
壓抑多時的怨懟猛地沖上喉頭,忍不住語帶譏刺,字字如針:「清妍妹妹天仙姿容、人品貴重,家世更是顯赫如雲中之月。你薛大少爺算得什麼人物?也敢心懷妄念攀折麼?」
薛清泉被戳中心底齷齪心思,登時惱羞成怒,揚起手掌狠狠摑向朱氏臉頰!「啪!」一聲脆響,朱氏被打得眼冒金星,一股腥甜湧上喉頭,再壓抑不住,劇烈嗆咳數聲,竟猛地嘔出一口觸目驚心的鮮血!
「大少爺!求求您饒了夫人吧!」大丫鬟哭嚎著撲跪在地,伏地哀告:「夫人這病症才剛略見起色,經不起啊!」
薛清泉乍見那飛濺而出的殷紅,亦是心頭一震,可旋即嫌惡之情蓋過驚惶,擰眉怒斥:「晦氣東西!」
拂袖轉身便要走,離去前卻仍不忘轉頭丟下一句冰冷如刀的囑咐:「倘若那姜二小姐真對玉哥兒喜歡得緊,往後你記得多找名目邀她常來府上走動。辦妥了此事,你的日子,本少爺自然不會再為難!」
朱氏捂著火辣灼痛的臉頰,聽著這徹骨的薄情之言,只覺眼前一片天旋地轉——從新婚燕爾的情濃似蜜,至今日的視如敝屣、剝心取利……這前後劇變如萬箭穿心,她驟感喉頭甜腥上湧,想笑,淚水卻先一步決堤,眼前驟然一黑,整個人如斷線木偶般癱軟昏厥過去。
薛清泉聽見身後撲通倒地聲響,竟連頭都不屑回,只寒聲令一旁嚇傻的小廝:「還杵著做甚?去傳府醫來!」語罷,頭也不回地踏出了這令他生厭的淒清院落。
待他轉回薛慕晴的閨閣,卻被告知姜清妍早已辭歸,心下頓生強烈失落。這錯身而過的遺憾,反如毒藤般死死纏上心間,更添求之不得的惦念與渴盼。
馬車轆轆駛向歸途。車廂內,玲瓏回想適才朱氏的境遇,終是按捺不住,幽幽一歎:「小姐,您說那大少夫人……當真是可憐得緊……」
姜清妍倚在車壁上,目光沉凝地望向窗外流逝的街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麼?她又何嘗未曾做過那深陷情沼、自縛而亡的痴人?憶及前塵種種,她胸口亦如堵著塊沉甸甸的硬石,憋悶得近乎窒息。
她抬手欲掀開車簾透口氣,誰知指尖剛觸及布簾——
「嗖——!」
一支冷冽的弩箭竟破空疾射而入,挾著勁風,「篤」的一聲深深釘入對面廂壁!
「小姐!」玲瓏駭得失聲尖叫。
馬車恰在此時拐入一條狹窄僻靜的巷道,周遭杳無人煙。數名勁裝蒙面的黑衣人如同鬼魅般從周遭高聳的屋檐縱躍而下,手中長刀寒芒森冷!
那車夫不過是個尋常僕役,驟見這等陣仗,早已駭得魂飛魄散,竟扔下韁繩,連滾帶爬地沒命逃竄而去!無人駕馭的馬車頓時停在路心,宛如一座死寂囚籠。
驚魂未定之際,姜清妍硬生生壓下幾欲衝口而出的驚呼,強自鎮定心神,一把拉過瑟瑟發抖的玲瓏,同時抬腳奮力踢翻小几案幾橫堵住方才箭矢破入的窗口,另一手飛快自懷中掏出一支小巧竹哨,奮力吹響!尖銳急促的哨音劃破詭異的死寂!
「何方英雄攔路?若只求財物,儘管自取!我乃國公府嫡出二小姐!」她緊貼車廂另一側壁板,攥緊手心厲聲高喝,強作鎮定不敢稍露半分怯態。
車外黑衣人聞聲卻毫無應答,甚至未因她那「國公府」的名頭有絲毫遲疑。其中一人身形驟動,雪亮長劍直指車簾縫隙,意欲強行刺入!非為求財的兇戾殺意已昭然若揭!
千鈞一髮之際,一道矯健的青影如電光掠至!劍鋒清鳴,剎那間挽出數朵凜冽劍花,竟是以巧勁將那必殺一劍強行格開,同時借力側身反震,將偷襲者硬生生逼退數步!
來者正是凌雲!
黑衣人未曾料想目標身旁竟藏有如此高明的暗衛,微微一滯。為首者眼色倏冷,一個簡短的手勢遞出!原本呈圍困之勢的數名黑衣人瞬間變換陣型,默契十足地同時搶進!狠辣刀光、詭譎劍鋒,竟不再戀戰於阻擋暗衛,全數以刁鑽角度疾攻馬車!
他們意在破開屏障,直取核心!
「錚!鏘!」凌雲劍勢雖綿密如網,奮力護住廂車門戶,然而雙拳終究難敵四手,更何況對方數人皆是精銳殺手,攻勢洶洶如狂潮!凌雲身形騰挪間左支右絀,臂上、腰間已添數道淺淺血痕,顯然已落於下風,再纏鬥下去,敗亡只在頃刻!
「小姐!」凌雲額角青筋凸起,拚力架住正面劈來的一刀,厲聲嘶吼:「速離此地!」
車內姜清妍聞此絕決之聲,心頭巨震!她猛地一把掀開厚重車簾,拉起還處於驚惶中的玲瓏,毫不猶豫地自車廂跳落!落地時衝力巨大,腳踝一陣刺痛,但她此刻生死一線,根本顧不得,拽起玲瓏便向巷口有光亮之處發足狂奔!
此地偏僻狹窄,若能衝出巷口奔至主街,或可呼救引來巡城衛隊!更何況,只要她脫離車廂這個明顯目標,黑衣人必定分兵追擊,凌雲的壓力當會驟減!
然而黑衣人殺心堅如鐵石,豈容目標遁走?一名身形尤其輕巧的黑衣人早覷準時機,在姜清妍躍出的瞬間已如跗骨之蛆般繞過凌雲攔截劍圈,鬼魅般貼近其背後,手中短劍淬著幽藍冷光,毒蛇吐信般狠狠刺向她後心要害!
凌雲眼角余光瞥見這一幕,登時目眥欲裂!他正被兩名兇悍敵人死死纏住,根本無法抽身相救!情急之下,他竟再不管身後劈來的刀鋒,整個身體猛地向左側竭力一偏,竟是將自己的左臂硬生生送到那柄刺向姜清妍的短劍之前!
「嗤啦——!」
布料撕裂聲刺耳響起,一道深刻的血口應聲崩開!滾燙的鮮血如同潑墨般噴濺而出,星星點點染紅了姜清妍素雅的裙裾下擺!
「凌雲——!!」姜清妍回頭正見此慘烈一幕,心頭如遭重錘猛擊,痛呼幾乎撕裂喉嚨!
「跑~!莫回頭!!」凌雲咬牙嘶吼,劇痛之下劍勢卻愈加瘋魔,竟憑一股悍勇之氣暫時將逼來的對手壓退半步!
姜清妍雙目赤紅,淚水瞬間迷濛了視線!她知道,此刻停下便是辜負凌雲以血肉築成的生機!她狠咬舌尖,藉著那點腥鹹痛楚逼退瞬間的軟弱與遲疑,拉著玲瓏再次發足狂奔!
兩人跌跌撞撞衝至前方一條岔道口!時間仿佛凝固,不容絲毫猶豫!
姜清妍目光掃過左右兩條幽深狹窄的小巷,當機立斷厲聲下令:「玲瓏!分路!快!」
「小姐!奴婢不能離開您!」玲瓏淚如雨下,死死拽著她的衣袖。
「聽令!」姜清妍狠狠甩開她的手,目光鋒利如刀,直刺玲瓏心間:「分散方能活!再廢話你我皆死無葬身之地!走!!」
那決絕的眼神和聲嘶力竭的叱喝擊碎了玲瓏最後的掙扎。她悲泣一聲,狠狠抹去眼淚,扭身便撲向右側更為黑暗的岔道!
而身後密集追來的腳步聲與金鐵交鳴聲已然逼近——凌雲那邊,顯然已經攔不住了!
姜清妍不敢耽擱,身形甫動鑽入左側巷道,耳邊已聞勁風及背!她甚至能感覺那冰冷劍鋒貼近自己脊椎的死亡觸感!
就在這千鈞一髮、命懸一線之際!
呼——!
一股沛然莫禦、剛猛至極的雄渾掌風,不知自何處陡然捲來!如無形怒濤,精準無比地轟在追殺姜清妍的那名黑衣人胸膛之上!
「呃啊——!」
伴隨一聲沉悶慘哼與骨骼碎裂的異響,那黑衣人竟如斷線風箏般被凌空轟飛,「砰」的一聲巨響狠狠摜在巷子側面的青磚牆壁之上!力道之猛,直震得牆上塵土簌簌滑落!
「大哥!!」其餘幾名黑衣人見狀驚怒交加,齊齊撲向那面牆壁察看。其中一人更是警惕地疾轉身軀,長劍護於胸前,厲目如電掃向掌風襲來的黑暗虛空:「何方鼠輩?!竟敢偷襲!還不快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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