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報名薔薇高校之後又過了一個多月,一切都好,沒什麼異狀,那張志願單簡直像是開玩笑,月桂都快把這件事拋諸腦後了。
異世界交換學生聽起來的確很扯,但他可能本來就屬於這種遲鈍的性格⋯⋯不,他是說,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堅忍心性。
所以,一切如常,暑假就是窩在家裡打電動,時間到了就吃飯,玩累了就睡覺。即使過著肥宅生活,月桂依然保持嬌嫩瘦小又可愛的外表,真不知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
「喂,香草味都漏出來了,你房間的薰香能不能關一關?反正你的優雅也是裝的。」剛從酒吧下班的月見隨口罵道,而月牙一句「妳也渾身酒味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呢我們同病相憐相濡以沫不好嗎妳竟然辣手摧花毀去這陰暗中的微薄羈絆」反擊,頓時就讓她以一副被噁心到的表情閉上嘴巴。
「喂,月桂,去樓下買醬油,我們家那罐昨天砸這傢伙頭上了。」
「喔、喔⋯⋯給我錢。」
「拿去。」
或許性格遲鈍的原因是他在這種家庭長大,早就見怪不怪了。
⋯⋯本來他是這樣想的,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完美印證了什麼叫「沒有最詭異,只有更詭異」。
月桂因為電梯故障而連下了十幾層樓梯,終於氣喘吁吁地抵達便利商店。雖然只是下樓梯理論上不耗體力,但他就是體虛嘛,沒辦法。
在貨架底層摸索一陣,他總算拿到最小罐的醬油。他不擅長做醬油料理,買了也是放在那裡生灰塵。
結果一抬頭,有個黑影就這麼從自動門外看著他,「那東西」渾身黑毛緊貼在便利商店的玻璃上,佔據了整面玻璃提供的視野範圍,一雙骨碌碌的綠眼睛猙獰地瞪得老大,無視背後路人驚異的視線吐著白霧。牠就這麼悄無聲息地出現,零戲劇效果、零神聖莊嚴、零震懾四方,好似在假裝這幕換場銜接得就像呼吸一樣自然。
叮咚。
隨著簡潔清脆、一如往常響起的電子音,玻璃門橫向敞開,類似巨大變形黑貓的謎之生物跟著平行移動了一點點,接著卡到門框,啪的一聲,宛如漿糊般垂到地面。
貓果然是流體⋯⋯不對!我在廢話什麼,這是啥啊!
月桂想逃,但是便利商店也沒後門,而且剛想移動雙腳,他才發現自己渾身僵硬到連移開視線都有困難。
那一坨黑色生物扭了一下,緩緩朝他這邊蠕動過來,抬起頭用那雙綠眼直勾勾盯著他,潮濕黏糊的鼻頭朝他嗅了又嗅,月桂無可避免地和牠對上眼,驚覺那其實不是一雙,而是無數複眼組成的綠眼,輕輕一眨就流出螢光綠色的稠體淚水。
「什麼東西啊啊啊啊啊!」
就算家有兩位大神經,也不可能適應這種情況好嗎!
牠是怪物?現實世界怎麼會有怪物?可是,不是怪物還能是什麼,誰家的貓長這副德性!啊啊——這已經從難以理解跳躍到人類不能參與的程度了吧!
這隻怪物圍繞著一動也不敢動的月桂轉圈圈,不時朝他嗅聞,還伸出一條疑似舌頭的粉色肥厚物體打量他。牠貌似非常認真地思考吃了他會不會拉肚子,或許這番諜對諜只有十秒不到,但身在其中的月桂覺得簡直過了十萬年。
開玩笑,那堆黑毛已經纏到他的腳了!
「嗚嚕嚕⋯⋯」怪物發出困惑的聲音,柔軟的毛在他身上拂來拂去,彷彿找著什麼線索,正當月桂以為牠準備放棄而他終於可以解脫的時候,怪物突然伸出前爪做了一件非常手賤的事。
牠一根爪子搭上他的項鍊,向後一勾,他只聽見跟著自己超過十年的項鍊發出清脆的「喀」一聲斷落在地,脖子突然少了什麼的感覺,更勝北極熊不友善超強冷氣的涼意上下爬竄。
那一爪讓他肩膀也擦破了皮,飛出幾滴鮮血,說時遲那時快,怪物突然伸舌捲走了空中的血珠收進口中。可能是在品評味道吧?總之那隻怪物當機了幾秒鐘。大難當前也由不得他害怕,月桂慌忙跳出稍微鬆開的黑毛包圍圈,連滾帶爬衝出便利商店。
「咕嚕嚕哦啊嘶啊啊啊!」
怪物拔腿追上來了,直到現在看牠邁開腳步,月桂才發現這隻大怪貓有六條腿。剛才不都糊在一團嗎!你就繼續你的悠閒慢慢走就好了啊!對我動真格幹什麼!我那麼好吃嗎!
月桂心中冒出一片青青大草原,一千萬隻草泥馬從中奔馳而過,但無論如何,現在的當務之急是逃離這東西的魔掌!救命,比起被卡車撞死、被姐姐打死或被哥哥惡作劇害死之類,他可不想死於被貓怪吃掉這種荒謬的理由啊!
「救命啊!」眼看速度懸殊,他根本逃不走,月桂開始不顧顏面地放聲大喊。雖然他就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成大花臉也還是仙姿佚貌,但怪物又不吃這一套!如果裝可愛有用他早就拋棄男性尊嚴了好嗎!
非常不幸,他出來買醬油的時間是月見剛下班時,換言之大約才早上六點,這節骨眼上只有一堆散步的老人家,對此處的異狀避之唯恐不及;就算想指望早餐店老闆,也根本沒有早餐店開在信義區八線道大馬路上一坪百萬的地段。說到底就不該五點起床搶手遊女角新裝!碰上這時間也未免太衰!
「救命!哥!姐!」
他拐進小巷子裡,不料貓怪發揮牠的流體功力,絲毫不受巷道寬度影響。
「月牙!月見!」
可惡,剛剛出門太隨便,連手機都沒拿⋯⋯
一路跑得筋疲力竭汗流浹背,幾乎神識不清的時候,月桂突然覺得自己聞到了什麼怪異的味道,不,應該說是現在才意識到了那股味道。類似於月見身上的酒香和月牙身上的草本精油味,不過卻是交融在一起。身周也縈繞著某種說不清的觸感,微溫微涼,像手掌溫過的乳液,也像山嶺間的清澈泉水,兩者並陳,軟軟滑滑的居然沒有違和感。
我這是累到出現幻覺了嗎?臺北的風什麼時候這麼薰人了?不是一向只有廢氣的嗎?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wGMss22zQ
其實這風迎面吹來很舒服⋯⋯
等等,葉月桂,你不能鬆懈!現在睡著會死的!啊,我明白了,是貓怪的幻術對吧,我不會上當的!
月桂一回頭,貓怪竟然真的就在一步之遙的背後咧開大嘴。完蛋!
如果跑進旁邊的超市也許還有救,但那樣會把貓怪引進去,連累更多人的吧?他不想那樣做。就算月牙三天兩頭在說的那套「你有魔族血統會被怪物追」是真的,那也只代表這是他私人的問題。
拜託有誰來救我——雖然這樣大喊著,可是現下沒人有能力伸出援手,他難道要強迫別人一起面對貓怪?明知人家不會游泳還拖人家下水,這種事他哪怕想做也越不了心裡那道坎,所以謝絕推銷,還是拿出全力逃命吧!
「呀哈~惡靈退散!」熟悉的挑釁語氣從上方猛然落下,月桂感覺某人的鞋子被華麗甩飛,正中他後腦勺。
「好痛!」但是太好了!我就知道你們會來救我的!
「你踩就踩,喊什麼啊?」跟著從隔壁樓頂跳下來的月見大聲吐槽,一記迴旋踢狠狠補刀。「惡靈退散個屁,貓怪是活的!」
哇,這東西還真叫貓怪,命名真是隨意啊。撿起月牙的鞋子退得老遠,月桂突然有心情吐槽了。月見來了就好⋯⋯他還沒看她打輸任何東西過。
「說的頭頭是道嘛,那就交給妳囉~」月牙甩了甩發麻的雙腳,轉頭跟他要鞋,一邊套上一邊問他:「有沒有受傷?」
「沒⋯⋯呃,有。」放下心後肩膀就傳來蟲咬似的刺痛,他轉動眼珠,但怎樣就是看不到傷口。
「嗯~」月牙面色凝重,一隻手蓋在他肩上。淡淡的香草味散發出來,轉瞬即逝,消失在從剛才起就一直瀰漫的薰風中。「治好了,你看。」
「真的欸!怎麼做的啊?」
「淨化氣息,這個對我來說很容易。你仔細想想,你從小到大有受傷感冒過嗎?」
「有是有⋯⋯」可是不出幾小時就完好如初了,現在仔細想想,一定是月牙的功勞。只因為沒缺手斷腳過就沒有發覺,他怎麼那麼遲鈍啊!其實小學那次流感也痊癒得快到嚇人,明明放學回家時還覺得雙腳跟鉛塊一樣沉重,彷彿多走一步就要死了,但月牙在他床邊照看了一晚,隔天就活蹦亂跳到月見想把他揍回床上躺。
「這樣你相信異世界了嗎?」
「呃,不信也得信,這麼大一隻貓怪啊⋯⋯」
月牙聞言回頭看了一眼,月見已經制伏了剛才對他窮追猛打的怪物,殘暴地跨在牠頸上屈膝使出鎖喉技。
「別鬆懈,還有排山倒海的怪物會接踵而來呦~確定通通交給妳也沒問題嗎?」他抹著月桂傷口⋯⋯曾經有傷口的地方,像是想擦掉什麼似的:「他項鍊斷了,味道一時間遮不起來,大臺北所有怪物都會聚過來。」
「靠!那不是有一兩百隻嗎!」
原來有那麼多嗎!
「所以才問妳行不行啊~」月牙不容拒絕地將他打橫抱起準備跑路,「我打急電給鳶尾花教會了,我知道你們不合,不過也沒有辦法——在下相信以月見大人的英明神武,這點事情也是小菜一碟吧?」
「屁話少說,還不閃人!」月見沒有回答行不行,只是凶暴地啐了一口趕他們走。
「好好好,小的感謝您的大恩大德!」月牙低聲交代「抓好我肩膀」,一踢地面躍上佔用消防通道的箱子,蹬過別人家的陽臺,攀上房頂,順著剛才他們趕來救場的捷徑跑回家。
眼看他腳下的路徑愈來愈奇怪,月桂也不敢往下看了,直到月牙連跑十幾層樓梯,甩開他家大門把他跟自己一起扔進去,邊說「放心這裡有結界」邊喘口氣時,他才小心翼翼地問:
「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那裡?」
「開玩笑⋯⋯味道太明顯了⋯⋯咳。」
「呃,你慢慢來。」
「哥哥不是有說過怪物喜歡酒味嗎?」
好像有說過,還不止一次。但是、但是他以為那是童話故事啊!
「那個酒和香草混在一起的很柔軟的風,不是貓怪的幻術嗎?」
「哦?可別妄自菲薄啊,那是你的香味。」月牙走到廚房倒了一大杯冰水給自己沖涼,說:「『你的項鍊就算天崩地裂也不能拿下來』,記得吧?這條魔道具幫忙遮掉的是怪物視為天下第一珍饈兼稀世靈藥的味道啊。」
月桂愣住了。真的假的?男人覬覦他就算了,現在連怪物都不給他活路?
⋯⋯等等,前者貌似也不能算了。
「我簡短說一下,你聽好,這次不是唬你,每個字都是真的。在異世界裡,香草系列是淨化氣息,酒精系列是黑暗氣息,前者我有,後者也不罕見,例如你老姐。」
月見?
「那個淡淡的酒味不是因為她當調酒師嗎?還有你是洗衣精加薰香⋯⋯」
「月桂呀,憑你的國學造詣,你不懂什麼叫掩飾嗎?」
不好意思我是會念成造紙的人喔。
正說到這裡,大門就被猛力敲擊,月桂縮了一下,他哥則跳起來去應門。
「哇~」
「哇屁喔,手給我。」
聽來是月見,但是聲音很小。他探頭向玄關,比較高的月牙擋住了門口,什麼也看不到,唯有汩汩鮮血在他們腳下淌濕了門墊,怵目驚心的畫面讓月桂連連往後退,撞在紙箱上,一罐綠茶甚至掉下來砸中他腦袋。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bC23IfK8X
我說,那可是月見!月見欸!竟然傷成這樣?
「好點了,謝。」終於,她揮開月牙的手信步走來,他還能清楚看見她側腹的衣服上留有一道很大的裂口,其他細小擦挫傷全都沒好。
「傷患就乖乖躺好嘛,本醫師還沒搞定——」
「沒差啦,這麼多,你一時間也搞不定。」
明明是稀鬆平常的拌嘴,月桂卻覺得心頭悶悶的。
她為了我,搞得這麼淒慘⋯⋯
「憂鬱個鬼,我看起來像要找你算帳嗎?」月見蹲下身,朝他道:「手給我。」
月桂依言照做。「我不會治⋯⋯」
話才說一半,他就目睹一位重傷患奇蹟似地痊癒了,連半個瘀青都沒留下,他什麼都沒做,月見也僅僅是把他的手沿著傷處隔空拂過而已。
「看,這就是你的體質,天賦異稟嘛~」月牙關好門走過來:「連我這個受過訓練的都比不上你隨便一摸。」
哇喔⋯⋯一下子是怪物襲擊,一下子是人體治癒,今天是什麼震撼教育日嗎?印象中農民曆沒有這樣寫啊,而且誰家的農民曆寫這種鳥事!
身為一個少年,月桂也多少對異世界作品有所了解,對於這些有奇幻感的事情懷抱著嚮往,但問題是,怎麼感覺我還沒體驗到劍與魔法、冒險與後宮,反而在某些詭異的面向體驗得很充足?這是奇幻還是奇怪啊?
唉,到底哪門子接觸異世界是這樣斷崖式接觸的⋯⋯月桂覺得渾身無力,內心有一百萬句吐槽講不出口。
「好啦~看來該早點準備去薔薇高校的行李了。」月牙道:「會修你項鍊的人在異世界,只能去找他幫忙,要不然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你很快還是會被襲擊然後吞掉的。」
咦——怪物不就從異世界來的嗎,那邊更危險吧!
但是⋯⋯月桂瞥了眼繼續和月牙爭辯的月見,唉,他就是心軟。
——只要還能幫上什麼,就不會袖手旁觀。
如果去異世界就能讓他們不再因為自己而受傷,哪有不去的理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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