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太的公寓裡,空氣彷彿凝固了。那段來自星海彼岸、顛覆了整個世界歷史的英語廣播,如同不散的幽靈般仍在房間的死寂中縈繞。雷宇軒像一尊被抽去靈魂的雕像,呆立在門口,他眼中那種混雜著崩潰與狂熱的駭人光芒,讓健太感到一陣發自內心的寒意。
健太的公寓,就如同他本人一樣,井然有序,一塵不染。榻榻米散發著乾燥的草香,牆上掛著一幅意境深遠的山水古畫,所有物件都擺放在其應在的位置,體現著一種近乎苛刻的、屬於大和民族的秩序美學。然而,宇軒和他帶來的這段來自混沌宇宙的訊息,卻像一顆投入這片寧靜池塘的隕石,徹底打破了所有的和諧與平靜。
看著幾乎要崩潰的摯友,健太臉上沒有宇軒預期中的震驚,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彷彿早已預知一切的悲哀。他走上前,沉默地關掉了宇軒個人終端上的音頻,然後為他倒了一杯冰冷的麥茶,將杯子塞進他因顫抖而冰冷的手中。
「坐下來說吧,宇軒。」健太的聲音艱澀而沉重,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喉嚨裡掙扎了許久才吐出。
宇軒機械地坐下,雙眼卻依然死死地盯著健太,像一個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那是什麼?健太……你告訴我,那段廣播到底是什麼?」他一把抓住健太的手臂,語氣急切而混亂,「是惡作劇嗎?是哪個國家的心理戰武器?德國人的?還是……」
「宇軒,冷靜點。」健太輕輕撥開他的手,目光沉靜而哀傷。「先坐下。你的心,亂了。」他的動作從容不迫,彷彿在進行一場茶道儀式,那份鎮定與宇軒的狂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卻又透著一股遙遠的距離感。
「我怎麼冷靜!」宇軒的聲音陡然拔高,又被他自己強行壓下,變成一種痛苦的嘶吼,「它說……它說帝國戰敗了!天皇……天皇宣佈投降!這……這怎麼可能?我們所學的一切,我們所見的一切,難道都是假的嗎?」他多麼希望健太能給他一個合理的、能讓他重新立足於這個世界的解釋。
健太避開了他那灼人的目光,緩緩跪坐在榻榻米上,低頭看著自己交疊在膝上的雙手。他沉默了良久,久到宇軒幾乎以為他不會再開口。這段沉默,比任何言語都更具重量,它壓得宇軒幾乎無法呼吸。
「宇軒……我無法向你解釋這一切。但是,你所聽到的,或許並非虛假。」健太終於開口,聲音輕得像一縷煙,「在我回答你之前,你必須先答應我,從此刻起,關於這個訊號的每一個字,都只能在我們兩人之間流傳。你,能做到嗎?」
宇軒看著他前所未有凝重的側臉,艱難地點了點頭。
健太彷彿下定了某個極大的決心,他站起身,走到房間最深處,在一面掛著家族紋章的牆壁前停下。他以一種極為複雜的順序,按動了牆壁上看似裝飾的幾個木雕。一陣輕微的機件轉動聲後,牆壁無聲地滑開,露出一個以桐木打造、散發著古老氣息的保險櫃。
健太的雙手在密碼盤上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轉動了起來。隨著一聲沉重的「咔嚓」聲,櫃門打開。他從中取出一個以深藍色絲綢包裹、兩端以象牙扣固定的長條形木盒。他將木盒捧在手中,動作虔誠得像是在舉行某種神聖的儀式。
他回到宇軒面前,將木盒輕輕地放在矮桌上。
「我們松平家,數百年來,既是侍奉天皇的武士,也是一個秘密的守護者。」健太的目光落在那個木盒上,眼神中充滿了敬畏與掙扎,「這個秘密,太過沉重,也太過危險。家族的祖訓告誡我們,絕不能讓它重見天日,否則將會為世界帶來難以預料的災禍。」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彷彿要用盡全身的力氣。「但是,宇軒,在你讓我聽了那段『謎音』之後,我意識到,有些命運,是無法逃避的。這個秘密,或許從一開始,就與你有關。」
說著,他小心翼翼地解開絲綢,打開了木盒。
裡面靜靜地躺著的,並非宇軒想像中的武器或財寶,而是一卷由陳年和紙製成的古老卷軸。那紙張已然泛黃、脆弱,上面以一種古雅的書法,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漢字與日文假名,旁邊還配有大量手繪的、融合了佛教曼陀羅與道教星宿圖的複雜圖案,散發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神秘美感。
「這是《天響錄》。」健太的聲音帶著一絲顫音,「一本被帝國列為最高等級禁書的預言之書。」
「預言?」宇軒的眉頭緊鎖,作為一個堅定的科學家,他本能地對這種神秘主義的詞彙感到抗拒。「健太,別開玩笑了!一本古書?巧合而已!任何看似預言的東西,都可以用或然率和模糊的詮釋來解釋!」
「它所記載的,並非單一的歷史。」健太的眼神變得幽深,他沒有理會宇軒的質疑,「而是我們這個世界的另一種可能性。」
他緩緩地展開卷軸的一部分,指向其中一段以硃砂標記的文字。宇軒湊上前,藉著室內昏黃的燈光,看清了上面的字句。那是一段以古日本語法寫成的詩偈,但其中夾雜的漢字,卻讓他讀懂了大概的意思。
「……當日輪西沉,星條之旗升起於東瀛……當巨龍咆哮,赤色之星籠罩華夏……」
宇軒的瞳孔猛地收縮。這幾句簡短的話,竟與他從「謎音」中解碼出的那個「盟軍勝利」的世界版圖,隱隱吻合!
「這本書……」宇軒感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它記錄了一個我們戰敗的世界?」
「不僅如此。」健太的臉色愈發蒼白。
健太見他的防線開始動搖,便念出了那段最為致命的預言。「它還記載了……記載了一個關於『迴響』的預言。」
「『辰巳之年,偽日覆東方之珠時,天泣無聲之淚,星海彼方有尋失道之響徹虛空。聞此聲者,負立於兩界狹間之宿命。』」健太一字一句地念出,他的聲音因恐懼而變得沙啞,「宇軒,『天泣無聲之淚』……你不覺得,這正是在形容你所探測到的那個訊號嗎?它不是聲音,而是一種能量的波動。而『聞此聲者』……」
健太抬起頭,死死地盯著宇軒:「那個人,就是你。」
宇軒感覺自己的整個世界,在這一刻被徹底顛覆。理性告訴他這一切都荒謬絕倫,但那段來自星海的廣播,和眼前這本詭異的古籍,卻形成了一個無法辯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閉環。
在健太公寓對面一輛看似普通的三菱牌貨車內,藤原凜正透過一副高精度、能穿透牆壁的定向拾音器,將房間內的一切對話盡收耳底。
她的手指冰冷,緊緊地扣在監聽設備的控制台上,指節因為過於用力而微微泛白。當她聽到「天響錄」這個名字,以及健太念出的那段關於「盟軍勝利」和「宇宙迴響」的內容時,即便是身為皇牌特工、受過最嚴苛心理訓練的她,也感到一陣從脊椎升起的寒意。
這已經超出了普通情報工作的範疇,這觸及了神話、禁忌,甚至是帝國的根基!她腦中接受的全部教育、她所信奉的全部真理,都在這段對話中,被蒙上了一層巨大的陰影。她的腦海中響起一個聲音:「帝國的勝利……天皇的神聖……難道都只是無數可能性中的一種『回響』?」
但比這份震驚更強烈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對健太安危的極度擔憂。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私藏並研究《天響錄》這種等級的禁書,一旦被旭日部證實,絕不是革職或監禁那麼簡單。那將被視為最高級別的叛國罪,等待松平家的,將是滿門抄斬的滅頂之災。而健太,這個她只能在遠處默默仰慕的、如同星辰般耀眼的男人,將會第一個被送上斷頭台。
不行!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凜的腦海中,第一次出現了與任務指令相悖的強烈念頭。她的職責是監視、收集情報,然後向上級匯報。但這一刻,她的情感戰勝了理智。當她聽到健太為了保護宇軒,而將自己置於如此險境時,那種心痛與悔恨具體化為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她的手伸了出來,彷彿想穿透冰冷的儀器,去觸碰那個男人的身影。
她下意識地切斷了實時錄音傳輸,只將一些無關緊要的環境音發送回總部。這個動作迅速而決絕,是她對帝國的第一次背叛,也是對自己情感的第一次忠誠 。
她必須為健太爭取時間,必須想辦法,將他從這個致命的漩渦中拉出來。可要怎麼做?雷宇軒已經知道了這個秘密,以他那種性格,絕不可能就此罷手。而一旦他們的研究繼續深入,被中村將軍發現,只是時間問題。
就在凜心亂如麻之際,她手腕上的加密通訊器發出了一陣輕微的震動。
是中村將軍的加密訊息。
「櫻,目標動向如何?為何數據流如此平靜?我要的是實質進展,不是讓你去聽兩個年輕人徹夜清談。」
冰冷的文字,透過屏幕,彷彿能刺穿凜的皮膚。她能想像到中村將軍那張不帶任何感情的、如同雕塑般的臉。壓力,如同深海的水壓,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她迅速地回覆了一段早已準備好的、模棱兩可的報告:
「目標情緒極不穩定,似乎因個人研究瓶頸而陷入焦慮。松平健太正在進行安撫。初步判斷,與帝國安全無直接關聯。建議繼續觀察,不宜打草驚蛇。」
發送完畢後,凜靠在冰冷的車廂壁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卻發現自己的掌心,早已被冷汗浸濕。她知道,這是在玩火。每拖延一分鐘,她自己和健太的危險,就增加一分。
公寓裡,宇軒正準備追問更多關於《天響錄》的細節,他口袋裡的個人電話卻突然急促地響了起來。
是依婷打來的。她的聲音充滿了哭腔和驚慌。
「宇軒!你快回來!三叔婆……三叔婆突然在家裡昏倒了!她……她好像昏迷不醒了!」
宇軒的腦子「嗡」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所有關於宇宙、歷史、禁書的宏大謎團,在這一刻,都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噩耗擊得粉碎。他猛地站起身,對健太匆匆說了一句「我必須立刻回去!」,便不顧一切地向門外衝去。
當宇軒風馳電掣地趕回三叔婆那間位於舊區唐樓的家時,救護人員已經趕到。三叔婆躺在地上,臉色蒼白,昏迷不醒。
「三叔婆!」宇軒跪在她身邊,緊緊握住她冰冷的手,聲音因焦急而顫抖。
依婷在一旁,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對救護員說:「拜託你們,一定要救救她!」
經過初步檢查,是中風,需要立刻送院。在一片忙亂中,宇軒簽署了各種文件,看著三叔婆被抬上擔架,送上救護車。依婷一直陪在他身邊,緊緊握著他的手,輕聲安慰著他:「沒事的,宇軒,婆婆會沒事的。」
救護車呼嘯而去後,依婷稍作安頓後便離去了。宇軒獨自一人回到那間充滿了樟腦丸氣味、時間彷彿停滯在過去的老房子裡。三叔婆這一昏,讓原本整齊的家變得一片凌亂。一個靠牆的舊木櫃倒塌了,裡面的衣物、雜物散落一地。
宇軒嘆了口氣,開始默默地收拾。他將那些屬於三叔婆的、帶有年月痕跡的衣物一件件疊好,將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一一歸位。就在他準備扶起那個沉重的木櫃時,他注意到,櫃子背後原本被遮擋住的牆壁上,有一塊牆紙的顏色,似乎與周圍有些微不同。
一個荒唐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他的腦海。
他走上前,用手指輕輕敲了敲那塊牆壁,傳來的聲音,果然有些空洞。他心跳加速,用指甲摳開牆紙的邊緣,撕開一個小口。裡面,並非磚牆,而是一塊顏色更深的木板。木板上,有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小小的凹槽。
宇軒環顧四周,從一個舊針線盒裡找到一根生鏽的髮夾,將它拗直,小心翼翼地插進那個凹槽裡,輕輕一撬。
「咔」的一聲輕響,木板彈開了一個小小的暗格。
暗格裡沒有金銀珠寶,只有一個被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舊鐵盒。
宇軒顫抖著雙手,將鐵盒取出,打開。裡面,除了他早已見過的、父母那張年輕的黑白照片外,還多了幾樣他從未見過的東西。
兩本深藍色封面的帝國大學畢業證書,上面赫然印著兩個名字:雷明光,吳婉儀。而在專業那一欄,寫著同樣的字眼:宇宙物理學。
還有一枚沉甸甸的獎章,以及幾封用德文書寫的信件,信頭是來自一個名為「巴伐利亞理工學院」的地方。
宇軒拿起那張熟悉的黑白照片,照片背後,有一行用鋼筆寫下的、秀麗而堅定的字跡:
「昭和二十七年,攝於香港大學物理系。明光,婉儀。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雷宇軒呆呆地跪坐在地上,手中緊緊攥著那張照片和畢業證書,腦海中一片轟鳴。
他的父母,並非只是在戰亂中失蹤的普通人。
他們是頂尖的天文物理學家。
而他,正走在一條與他們完全相同的道路上。
這一刻,來自星海的神秘迴響,與他血脈深處的家族秘密,終於產生了第一次、也是最為致命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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