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一會兒綠枝收拾好床鋪,正要離開。卻聽見外頭傳來腳步聲,還未進來已說起話:
「昨夜淺雲姐讓我值夜照顧大少爺,我太久沒值夜打瞌睡,碰落大少爺的書。誰知道大少爺發了脾氣,叫我出去,別碰他任何東西。連我在外間也不肯,退到門外大少爺才終於沒吼我。昨夜躲懶了一回,我一早就來看情況。」
這名婢女說話的聲音宛如黃鶯,使綠枝印象深刻。
另一人答:「大少爺昨夜發燒,沒人擦汗也沒人遞水,你讓淺雲姐知道一定揭了你的皮!」
聲音宛如黃鶯的婢女卻說:「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呢?你若多嘴我讓我娘修理你!」
兩人敲門:「大少爺,奴婢春鶯、白露進來伏侍。」
綠枝躲到屏風後邊,聽聲如黃鶯的婢女說:「幸好大少爺的燒退了,我去廚房舀熱水來幫大少爺擦臉。」方才自報名姓裡,綠枝知道她叫春鶯。
另一人的聲音略低,應話:「快去吧,我將屋裡薰一薰。」翻動的聲音傳來,那名聲音略低的女子又說:「怎麼沒有沉香,先前的人是收哪兒去了?」這名聲音略低的婢女說自己叫白露。
綠枝昨夜來大少爺屋裡本就打著幫忙找東西的念頭來,如今卻不適合現身。沉香收在大少爺後邊的櫃子裡,與書放一塊兒。大少爺看重書,他自己拿書都十分謹慎,春鶯打瞌睡碰落大少爺的書,大少爺發脾氣也是意料中的事。
白露說:「只好回夫人的院子拿。」
不久傳來開門聲,綠枝料想白露出了屋子,這才緩步走出屏風。
一出屏風卻見大少爺一本詞集擱在外頭茶几上。這是前所未有的事,大少爺不看書時會將書收好,這本莫不是春鶯碰落的書吧?
綠枝走至茶几才發覺這本書濕透,掀開書頁到了雕竹木書簽處,正巧是李後主的《浪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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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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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枝想起了大少爺教她這首詞時候,想起她與大少爺的點點滴滴,心中無限感慨。
綠枝不自覺來到大少爺跟前,見他踢被子幫他拉好被子,離開時卻被大少爺拉住了手:「我心愛的玉人,是你不是?」
綠枝撥開大少爺的手,輕聲說道:「您的玉人只夢裡有,快放開我來。」
大少爺惆悵得唸出李後主的詞:「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綠枝聞言捂住了臉,忍住的淚水再度決堤。大少爺教她《浪淘沙》的過往再度湧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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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一如往常,大少爺正寫著批註,綠枝忙完手邊事上前看有什麼需要幫忙。她見碟子裡硃砂不夠用,便新取碟子添硃砂粉,倒阿膠水調得不稠不稀,換走原先硃砂。
大少爺正好蘸筆,她隨著大少爺的筆尖瞧硃砂的色澤如何,硃砂的色澤鮮紅飽滿。綠枝瞧得心滿意足,卻見大少爺批註寫得越多,臉色越凝重。
她識得字不多,看懂一些,便問大少爺:「有春意,有美夢,落花流水,天上人間,好美的一首詞,為何您看得直皺眉?」
大少爺笑答:「這首詞寫的是淒涼,李後主國破被擄。餘生只有殘春,羅衾不耐五更寒,人間客居,往日繁華留待天上夢裡。」遂逐字告訴她意涵。
大少爺一雙明亮的眸子盯著她瞧,或許覺得經他解說,她總該明瞭這首詞不是寫春景浪漫的詞。而她依舊嘆息:「雖說被擄淒涼,不過李後主過得仍是富貴生活吧?多少人在戰火裡吃不了一頓飽飯。」
綠枝知曉大少爺性情才敢回話,因這首詞使綠枝想起另一個人來。
眼前的大少爺停了一會兒忽然大笑:「你說得對,人生的苦都是自苦。富貴本如浮雲,比起一身銅臭,不若內心清明。看來還要多多請教你,才能別有心得。」
綠枝覺得大少爺不追究冒犯,她已心存感謝。說要請教她真嚇壞了她,她不知怎麼答,只好說:「奴什麼都不會,說話淺薄。不過大少爺說什麼,奴都會用心聽。」
大少爺搖頭:「我要多謝你才是,想說什麼直說無妨。」
大少爺的眼神清明,底下卻好似有著不羈魂靈,覺得世間萬物不分貴賤,只有對錯。
綠枝不敢如大少爺這般看世情。這首詞、大少爺清澈的眼眸都讓綠枝再再想起另一個人來--早已搬出侍郎府的謝二老爺。
謝老爺還有一位二弟,她在老夫人院裡伏侍時常遇上。這位謝二老爺沒有謝老爺的靈慧,讀的書不曉得讀哪裡去了,成天只會喝酒消愁,上老夫人這處要東西。
一雙混濁的眼珠子盯著婢女姐姐玲瓏的身軀看。有次喝醉起淫心,竟強拉婢女姐姐進廂房,誰知遇上老夫人禮佛歇在廂房,教老夫人駡得狗血淋頭。
二老爺後面來老夫人院裡不敢不規矩,收起淫心後,看見她們在一旁收拾,總是輕蔑的看著她們,嘴裡唸著酸詞,生怕她們聽不懂似的。最常唸的便是李後主那首《浪淘沙》。
那時有位婢女姐姐記性特別好,二老爺唸過一遍婢女姐姐便能背,還學著二老爺唸詞:「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說完還學二老爺捻鬍子模樣。
綠枝那時便猜,二老爺最喜歡的約莫那句吧?
綠枝因好奇問了大少爺最喜歡哪一句?大少爺不假思索便答:「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綠枝追問:「為什麼是這句?」大少爺答她:「周莊夢蝶,夢中是真,還是現在是真?」
綠枝答:「當然現在是真!」大少爺卻說:「假作真時真亦假,真的假的重要嗎?」
綠枝又說:「總要有能辨真假的方法才好罷!」那時大少爺答她:「真假難辨時問問自己的心吧。」
綠枝想起大少爺的話淚如雨下,最終帶走那本淋濕的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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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明奕總覺得誰滴了淚珠在他的手背,醒來卻看兩手潔淨,別說淚痕,連他自己流汗也無。疑惑之餘,白露拿著沉香回來,將香爐帶至內室。此時春鶯也回來,手捧銅盆與帕子進到內室。
謝明奕問:「方才誰在屋裡?」
白露離謝明奕近些,答:「春鶯前腳提熱水,奴後腳拿沉香,方才並無人在屋。」
謝明奕說:「不對,我方才牽著冰涼如玉的手,除了你們還有誰在屋裡?」
白露與春鶯面面相覷,都搖頭。
謝明奕內心一沉,問春鶯:「昨晚我讓你出去,你留下了嗎?」
春鶯連忙行萬福禮:「大少爺饒命,您不讓我留我便沒留,昨天夜裡並非我偷懶!」
謝明奕得了答案總算放下心來,接過春鶯遞上來帕子擦臉。後面想起身,腳一碰地便疼得滿頭大汗。痛過一陣,渾身是汗癱在床上,白露與春鶯各自忙著,並無人留意。
謝明奕抬頭見白露坐在內室圓桌開香爐,後面傳來刺耳聲響,身體不適的謝明奕讓聲響敲得心煩意亂,別說後面置篆添香粉又敲得吭噹作響。
白露忙活好一會兒燃起濃厚的檀香,卻使得謝明奕頭昏腦脹。
對謝明奕而言還不如前兩日不燃香好些,於是問:「怎麼忽然燃起香來?」
白露答:「夫人說大少爺喜歡聞香,讓我一早來將香燃好,您的心情會好些!」
謝明奕哭笑不得的說:「下回別燃了。」
白露沒說話,春鶯搶著問話:「大少爺,為甚麼不燃,從前綠枝姐不燃嗎?」
謝明奕只搖頭不多說。綠枝從開始便不會打擾他,春日裡燃沉香與桂花粉,這樣的香氣適合賞景。若見他讀書,便改燃沉香與檀香,香氣幽靜,適合讀書。冬日裡燃沉香與肉桂,與屋裡火爐的熱相合,濃郁溫暖。
謝明奕想起有次猜不出綠枝燃的香,特意問她,綠枝回答:「奴將荔枝殼泡酒,曬乾磨粉,篩過取細粉。將荔枝殼粉擺在前頭燒,先飄草木果香,後燃沉香,沉香的濃郁經荔枝殼香調合顯得輕柔,適合晴朗夏日。」
謝明奕從未教過綠枝燃香,綠枝大約瞧他的臉色慢慢調整香粉,終於調出他喜歡的香氣。後面依憑這味香粉陸續調出適合他的香。
綠枝心靈手巧,不止燃香,做任何事都合乎他的喜好。這兩三日換成白露便樣樣顯拙,沒有一件合他的心意。
謝明奕不自覺想起昨日為他擦汗之人,擦汗過的涼爽他記得清清楚楚,柔荑冰涼,髪裡花香。他們不知如何相擁,冰冰涼涼的身軀貼著他,那一身冰肌玉骨,柔滑的肌膚彷彿玉做的一般。那人彷彿他夢裡的綠枝一般,於是與她有了肌膚之親。
頭腦昏昏沉沉的謝明奕因這場巫山雲雨真正體會了銷魂蝕骨。他不覺得這是夢,正如他很久以前告訴綠枝的周莊夢蝶一般,不知真假時問問自己的內心--他希望是真的嗎?
謝明奕喚了兩次才將白露喚來,磨了墨不知擺哪兒他教拿張茶几擺在床邊,再來終於將筆拿來。他雖然不想為難白露,不過靈感一閃即逝,照白露的溫吞,確實容易磨掉他的耐性。
謝明奕內心總浮現李後主的《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於是寫下《浪淘沙.幽窗夜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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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影映屏黃,夜染幽窗。
霜痕暗透畫屏涼。
夢裡玉人相伴語,幾度回腸。
清淨亦難長,寂寞成霜。
殘香隨夜入華堂。
一縷幽思繞夢去,巫山雲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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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明奕如今動不了,只好讓白露將紙收去書桌後邊櫃子,交待放好了別動。
謝明奕這麼交待是因為後邊櫃子向來是綠枝收拾,他想讓讓綠枝看見這首詞,到時他找機會教她這首詞,見綠枝反應便能知曉昨夜玉人是不是她。
白露依言將那張紙拿至後邊櫃子,不過並未壓在櫃子紙鎮處,反而將紙夾入灑金紙裡,還拿重物壓灑金紙。
白露這麼做源自夫人院裡養成的習慣,那時收拾的最多是帳本,多是竹紙冊裝成本,上頭的人寫完她們小心晾乾即可。偶有散頁,便是晾乾後壓整齊,然後才線縫。
大少爺房裡的批註,筆墨也是散頁,她自然想著將筆墨壓得平整,到時也許要線縫。
又過幾日,白露在內室幫大少爺薰衣,忽見春鶯走入內室對大少爺說:「二小姐方才來過,拿走後邊櫃子新裁的灑金紙。」
大少爺嘆道:「蘭芝越來越不像話,拿東西也不等我醒。那些灑金紙本要作拜帖用,這下子要重裁。」
白露內心吭噹一聲,她想起夾在灑金紙裡的詩句。她拿薰好的衣服出來掛,正巧大少爺問她:「綠枝好些了嗎?若綠枝回來讓她幫我收拾後邊櫃子,有詩詞教她另外放,我有其它用途。」
白露本想告訴大少爺詩句夾在灑金紙裡讓二小姐拿走了,不料到了大少爺跟前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反教大少爺問:「怎麼了?你上回問,綠枝不是答她好多了嗎?」
白露連忙說道:「綠枝姐說她明日回來伺候,屆時我便回夫人處,留春鶯與綠枝姐輪值。」
大少爺答:「知道了。」
白露薰完衣正心不在焉擦著花瓶,春鶯卻直盯著光禿禿的花瓶說:「白露,你怎麼不剪幾枝花來插?」
白露這時背對大少爺,簡直寒毛直豎。春鶯卻自顧自地說:「我娘與淺雲姐總說你做事仔細,我看也不如何,這點小事還要人交待。」
春鶯似乎瞧見大少爺的目光,加把勁說:「這些時日院裡不燃香,怪不習慣,剪花來擺應有花香吧?罷了,我看我還是自己剪。」
大少爺說:「綠枝明日回來,留待她剪。」
春鶯不依不饒的問:「我剪的花難道與綠枝姐不同嗎?」
大少爺答:「你連花苞摘來放幾天花開都分不清,剪來也是糟蹋花。你還是行行好,閒了在外間做女紅。」
春鶯拿來刺繡籮筐,殷勤問道:「大少爺您缺不缺香囊?我做女紅是一把好手,得過夫人稱讚呢!」
白露見大少爺目光溫柔看著一只藍色香囊,春鶯見狀又搶著說:「大少爺,您那香囊放了薄荷、丁香,用作驅蚊提神。您不喜歡燃香,香囊便要多備幾個,真的不要我做嗎?」
謝明奕因春鶯回話想通一件事,只搖頭,讓春鶯、白露都到外間去。
謝明奕獨自待時細細嗅聞香囊氣味,氣味不濃烈,留有餘韻。
他從前不喜歡燃香,全因單一種香料味濃,聞久了頭暈,後面習慣是綠枝到他身邊的事。綠枝機敏通透,花費心思調配燃香,又細心密縫香囊,無一不是為了他常被蚊蟲叮咬一事。
如這枚香囊,藍絲綢繡白鶴香囊,毫無出格之處。聞起來氣味清淡,有種說不出的舒坦,細觀刺繡雅致,針腳縝密。
他一回家裡便覺舒心愉悅不是偶然,而是綠枝細潤無聲,猶如春雨般照拂。
謝明奕對著香囊問道:「綠枝,那天夜裡真是你嗎?」
謝明奕此時的疑問自然無人回話,外間的春鶯正使喚著白露做事。白露雖被使喚,對春鶯沒有太大怨言,只希望趕緊將這日過完回了夫人院裡,省得教大少爺發現她將詞誤夾灑金紙還被二小姐拿走。這件事還不知如何收尾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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