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二樓,與先前不同的光景浮現於葉程的眼中。
寬敞的木製空間裡,堆滿各種卷紙、雜物、有色塗料與毛筆,原本擺放於窗台邊的長桌與屏風,被移至另一端。
站在牆面邊上的,是沈浸在做畫中的寧栗。
她的黑長髮隨意盤起,身穿簡陋粗糙的布衣,還外加上一件工作圍裙,上頭沾染了七彩的顏色,她手持寬大的毛筆,雙眼專注、心無旁騖地投入在創作中。
她的畫布為高級的絹布,事前已經做了塗膠、浸矾水等措施,讓色彩更好著上,絹布使用幾根釘子掛在眼前這寬敞的牆面上,大小與牆壁幾乎一樣,整體作畫範圍超出一般圖紙,十分壯觀。
「沈⋯⋯」「噓。」
賀榮正準備開口喚她,但葉程立刻細聲制止。
兩人一語不發的走到寧栗身後,她果真如寧珄珄所述,專心一致,聽不見旁的聲響。
寧栗停下手上的筆觸,稍微退後一點,仔細觀賞自己的作品,隨後將毛筆伸向一旁地上的木桶,裏頭裝的是鮮豔的橘紅色料,還參雜淡淡的花香。
接著,她再次舉起毛筆,於絹布的左下角多加點綴,不到半會,栩栩如生的花叢油然而現,展現出她絕妙的高超畫技。
葉程暗自感嘆,不僅是她的技術,更是她大膽的用色方式。在這以黑白水墨畫為主軸的南禾帝國,鮮少有人於創作中採用豔麗的色彩,頂多只會出現在寺堂的壁畫上,但也依然罕見。
勾勒出花叢之後,寧栗將毛筆放下,改拿起較為細小的毛筆,並蹲下身,沾染擺在地面的木盤上,其中一塊的白色顏料。隨後,輕柔又細膩的在花瓣上點綴,製造出光影的效果。
就像在觀賞一場無聲的演出,葉程不自覺與寧栗一起投入於作品之中,差點忘了此行的目的,直到賀榮清了清喉嚨,打斷兩人。
「⋯⋯!」
畫到一半的寧栗肩膀縮起,連忙轉過身看向聲音的出處。
她那雙靈動的杏眼眨了眨,震動出微微的漣漪,給人清澈又純淨的氣息,她原本放鬆的唇角自然地揚起,勾勒出柔和溫暖的弧度,猶如一陣春意盎然的微風。
「魏公子!」
她驚喜又詫異的一喊,聲音清亮悅耳,如琴聲撥動。
葉程的嘴角,也不自覺跟著上揚,每每望見她清新暢快的笑臉,總令他放鬆心情。
「您怎麼來了?」她立刻放下手中的畫筆,走向站在自己身後的葉程與賀榮,臉上笑靨漸深,「這些是什麼?」
她指向賀榮手上的禮盒,不解的發問。
「這是要給妳的寵物鳥吃的。」葉程回應道,並指示賀榮將東西放到窗台邊的長桌。
「這麼好?」聞言,寧栗兩眼驚喜的望向葉程,「為何?魏公子也喜歡動物嗎?」
「昨日,若沒有牠給我警示,我怕是已經身受重傷了。」葉程低聲的說道,深邃的眼眸看向窗台,但只見到空空的鳥窩竹籃,不見那頭珍稀的大鳥,「大鳥呢?怎麼不在妳身邊?」
「牠去放風了⋯⋯」寧栗雙眸一愣,搖了搖頭,「等等,魏公子昨日怎麼了?為何這樣說?」
「說來話長。」葉程微微一笑,沒打算多言,轉移了話題,「沈姑娘在畫什麼?我鮮少見到如此龐大的畫作。是要獻給重要的貴人嗎?」
「啊!這個嗎?」寧栗別過頭,看向自己的巨大作品,目前只完成了左半邊的花叢與草樹,其餘的絹布仍是空白的狀態,「那天與魏公子談到瓷瓶之後,我就想起當時去東揚國的經歷,所以想要畫下那時所見的美麗風景。」
「所以沒有要送人?」葉程詫異的問。
作為皇室子弟,又在堪稱宗教殿堂的梵天寺成長,葉程見過諸多精美畫作,包含南禾帝國內,以及他國的經典之作,所以對藝術稍有一些品味與鑑賞能力。
寧栗採用的絹布,在畫師之中屬於昂貴高端的料材,若非獻給皇室,或是受宗教、富商委託,否則一般畫師鮮少會使用絹布創作。
再加上,她的作畫手法並非南禾帝國內盛行的水墨,而是西莒國擅長的層疊與細工筆法,常用於羊皮紙料上創作,注重細節與真實重現,也十分強調顏料的著色技術,作畫也更加費時勞神。
「沒有!」寧栗爽快地說道,戴著手套的雙手插腰,自信的挺直腰桿,玩鬧似的大喊,「本姑娘有錢!就是畫來自己珍藏的!」
葉程聽了,無奈的搖了搖頭,但又覺得她這特立獨行的態度十分有趣。
「對了,說到這個。」寧栗眼皮一眨,看向葉程,突然神秘兮兮的降低音量,「魏公子,您說的宮中之人⋯⋯買到貨了嗎?」
她提及兩人之前談過的交易,小心翼翼的詢問,明亮的杏眼遲疑地看著葉程。
「還沒。」葉程直白地說道,沒打算學她小聲說話,「怎麼?沈姑娘等不及想賺銀子了嗎?」
「話不能這麼說,我這是關心您⋯⋯」寧栗扯了扯嘴角,表情尷尬,「因為近幾日入京城的商隊,全都被官府強制徵收過路費,百樂商行也難逃魔掌。上回,參樂坊的掌貨郎只是想知道收這筆費用的原因,結果卻被官吏揍了一頓,傷口很嚴重!」
此話一出,葉程眉頭深鎖,原本平靜親切的眼眸,瞬間換上凌厲嚴肅的視線。
──過路費?
葉程心中升起疑心,直覺感到不對勁。
──為何會在這個時間點上,突然徵收過路費?
他心中開始積極的拼湊可能性,表情愈來愈嚴厲,彷彿能將熱水化為寒冰似的。
「我是想提醒魏公子,您的人如果要回京城,記得多準備一些⋯⋯嗯?」沒察覺葉程的眼神變化,寧栗微弱又緊張的提醒著,一隻手隨話語而擺動。
但講到一半,卻發現葉程一語不發的往樓梯走去,身旁的賀榮也急忙跟上,轉眼間,兩位精壯的身影便消失了。
見他們倆莫名的離去,寧栗愣愣地止住話語,靈動的雙眸輕輕一眨。
──希望他能讀懂我的意思。
刻意引導話題的寧栗,心中暗自期盼,輕輕吐出一口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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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殺葉程的案子仍在審理當中,由皇后親族出身的大理寺少卿鄭安景,作為主要審理官。
他扛著來自神秘女子金賜的壓力,以及保護鄭氏一族的責任,謹慎小心的進行審問,並在審問過程中引導筋骨斷裂的刺客,答出他誘導的方向。
不僅如此,鄭安景還把刺客提及的酬金交易處,巧妙轉換成別的名稱──藉此將罪責全數推給四海幫與黑市。
「左都御史,白大人看過了嗎?」
大理寺卿張令明仔細審閱鄭安景呈上的內容,面不改色地反問道。
「尚未。」他坦白的回應,保持恭敬與尊重的低垂視線,「等老師審過,我再親自拿過去。」
「好。」張令明再次將視線放回卷宗上。
鄭安景雙手緊張的交握,背脊在不知不覺中被冷汗浸濕,腦門彷彿爬滿了小蟲,令他焦躁不安。
此刻的他只能希望,張令明忽略那微小卻重要的部分,如此一來,無論是金賜的主人,或是鄭氏一族都能於此事撇除乾淨。
為了鄭氏一族,他賭上自己的官祿前途,賭上自己的名譽,更賭上自己的性命。
若他不姓鄭,那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他能做一個正直純粹的大理寺少卿,秉公正義的審理案情,抽絲剝繭的查破陰謀詭計,保衛南禾境內的人民。
但無論有多崇高的理想,他依舊無法更改自己的出身。他是鄭氏一族的人,皇后是他鄭氏地位最崇高的人,大皇子梁王亦是如此,他們的任何作為都與自己脫不了關係。
他就像個被人操縱的棋子,永遠無法掙脫這盤複雜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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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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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王府,葉程見到一位熟識的人物,他身穿筆挺的深棕色衣服,腰上配著一把長劍,強壯的體格顯現他習武的資歷,他瘦長的臉龐膚色古銅黝黑,渾身散發武人的幹練。
他是太子身邊的護衛副手,年過二十五,盛氣凜然,與葉程一樣都是出自天衡劍宗的弟子,腰上的配劍乃是師宗親授的「夙衛劍」,採玄鋼製造,劍身呈現暗銀色,劍鞘的外觀以黑檀木製成,用色低調沉謐,劍鞘下端刺有一抹金邊,象徵皇室榮譽,劍柄末端鑲有赤金圓飾,以細微雕刻呈現「旭日初升」的圖案,象徵夙──拂曉的守護者。
今早太子回東宮之時,指示他留在燕王府,協助葉程調查案情,並賜給他太子的令牌,讓他與葉程都能順利進行。
「王爺。」符祐恭敬的低下頭,一隻手習慣性的放在劍鞘上,「查過了,如王爺所說,近幾日京城郊外的商道確實出現官吏強制收過路費。為了因應成本,京城內諸多商鋪接連調漲物價,民怨四起,京兆府不僅收到商會的申訴,也接了許多百姓的投案。」
「京兆府尹如何應對?」
坐在正殿的主位上,葉程自然地散發王者之姿,即使年紀低於符祐,氣質與談吐卻十分穩重成熟。
「他表示,物價上漲在太和節慶結束後很常見,許多居民陸續出城回到崗位,商隊的通路時常會受到影響,導致貨品來不及供應,所以都會有一段調漲的時間。」符祐嚴謹的說道,筆直的站在葉程前方,「他呼籲這些報官的百姓,再多等待幾日,等商道緩和過來以後,價格就會降回來。」
葉程聽了,忍不住冷眼扭頭,強壓自己想翻白眼的冒失行徑。
「蘇勻川這個老狐狸。」葉程低聲的碎念,一隻手撐著額頭,嘴中提及京兆府尹的名字,「商會的控訴呢?他如何處理?」
「正在派人相邀商會的人,去京兆府與他相談。」符祐說道,眉頭深鎖,「目前,許家香鋪的東家已經前去赴約,關福珠寶的人也正在路上。」
「看來是打算遊說他們撤銷控訴。」葉程輕易的聽出蘇勻川的用意,不禁佩服的搖了搖頭,「不愧是在京城打滾多年的老官,不願把事情鬧大。或許,他知道這幕後之人是誰。」
「王爺,接下來該如何做?」符祐稟報完畢,謹慎的提問自己的下一步工作。
「靜觀其變。」葉程放下撐住額頭的手,平淡的說道,「看看商會這邊,會不會繼續堅持控訴。如果蘇勻川的遊說不成,我們再給商會搭把手,助他們討回公道。但若商會選擇撤銷,我們便再尋其他方式徹查過路費之事。」
「是。」符祐恭敬的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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