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姪女的我，還有七個難搞的舅舅 - 番外篇 (二) 親愛的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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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有妳想像的那麼好，不值得當妳的榜樣。」28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Hf8SD22QA
  「喔?妳跟她們見過面了嗎?」舅舅笑著問。28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6GZAPsNfv
「要!」
「不睜開眼睛要怎麼教妳畫畫?」
  「妳現在不懂，可是將來就會明白了。」28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gNqDaketc
沒有人比得過女孩的舅舅，除了媽媽，女孩最喜歡的人，就是舅舅。28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i5kZviQd7
「嗯......」舅舅假裝認真思考。
最怨恨的人，也是舅舅。
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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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的夢想，是總有一天可以跟舅舅一起環遊世界。

她時常在腦海中描繪，舅舅成為一位很有名很有名的畫家，出現在電視上面，而她會在電視機前面看著他，看他認真、偉大、帥氣的樣子。

沒有人比得過她的舅舅。小女孩最喜歡的人，除了媽媽，就屬舅舅了。

舅舅不僅僅是媽媽眾多弟弟(表弟)之中的其一，還是小女孩的畫畫老師、好朋友。

面對父母無法親口說出的話，也可以毫無顧慮的告訴舅舅，舅舅曾經答應過絕對不會告訴媽媽，而他真的做到了。

他一直如此，有約定，就一定達成。

即使那個約定比鼻屎還不如，比螞蟻還要微不足道，舅舅仍會用盡全力實現承諾，無論眼前的阻礙有多麼龐大，也從來沒有退縮，更不曾違背與小女孩許下的諾言。

那就是舅舅特別的地方。

做不到的事情絕對不會強硬點頭，能做到的事情一定。

一定會。

遵守承諾。

「舅舅，教我畫畫嘛!」小女孩睜大眼睛仰望舅舅的臉，卻每一次都只能看到他的下巴和喉嚨，她嘟起嘴。

這是一間簡易的工作室，地板上鋪滿報紙，牆壁一半以下也用保鮮膜貼上簡單的防護，說穿了這裡只是一間房間，一個男人將它改造，變成一個可以不被打擾的空間，盛裝夢想的空間。

「畫畫?又來啊?」舅舅苦笑。

「嗯!你之前不是說到『調色』跟『混色』嗎?你說每一種顏色都是三個小精靈用魔法變成的，一個是紅色小精靈，第二個是藍色小精靈，最後一個是綠色小精靈.......我幫她們三個人都取了名字，紅色的叫做『羞羞』，她很害羞，常常臉紅，藍色的叫做『藍藍』，她很勇敢，喜歡冒險，綠色的叫做『森林』，因為大樹跟她一樣是綠色的!」

「喔?妳跟她們見過面了嗎?」舅舅笑著問。

卻見，媽媽從門邊經過，偶然聽見女兒奇怪的發言。「你又在教小孩奇怪的東西嗎?」

「呃!不，姊姊，那是她在胡思亂想啦!」

「別老是灌輸一些亂七八糟的知識給她好嗎?」

「畫畫哪有亂七八糟......」舅舅嘟噥。

「那些小精靈啦，人偶會自己動起來啦，彩色魔法啦之類的......再說，嗯，畫畫長大以後......沒有前途啦，你懂我的意思吧。」媽媽看著舅舅的眼神中充滿著各種情緒，無奈地轉身離開。

舅舅有點傷心地望著媽媽離去的背影。

「舅舅，畫畫真的會沒有希望嗎?」小女孩懂得詞彙有限，她想表達的意思其實遠遠超越字面上所含的意義。

對舅舅來說那是一個閉口不談的秘密，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再次面臨這個連自己也深深質疑的疑問。

小女孩渾然不知自己已觸痛舅舅的傷口。

「嗯......畫畫的人的確在起點就輸其他職業一大截，不僅薪水有限，要紅也得靠自己日積月累的努力。打響名號最重要的還是特色，在現代社會，要找到創新的點子著實困難，符合顧客的品味、同時還得兼顧自己畫中的個性，有時候畫著畫著，不禁會思考:『我畫這些究竟是為了甚麼?』。

當興趣變成工作時，必須丟棄其一才能穩定地走下去，它們往往很難兼具。為了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你做這些事是為了養家餬口，創作當下千萬不能加入太多主觀的想法，大眾的的口味還有主流文化永遠擺在第一。

「所以很多人會選擇放棄這條艱辛的路，『把它當工作，還不如當興趣，這樣一來就能輕輕鬆鬆地做自己，也能得到穩定的收入，不必擔心興趣淪為工作壓力，或是填不飽肚子的問題。』常常會有這樣的想法出現。」

然而，要走回頭路，想必是極為困難，甚至比順著路一路前行成為一名畫家還要困難，時間過去就不能再要回來了，許多人被困在交叉路口，迷失自我。所以有些大人會在一開始就告誡孩子，不要選擇那條路，那條充斥荊棘、灑遍各種陷阱的路。

「那，那些堅持繼續前進的人呢?」小女孩已經乖乖地端坐一旁的椅子，興致勃勃地聆聽，同時觀察滾過舅舅臉上的各種表情，對小女孩來說，那是一種樂趣。

「其實，他們跟失敗的人，大同小異。」

大同小異是甚麼?

沒有差很多的意思。

喔......

「兩者就差在想法和觀念之上。」

「放棄夢想的人，看見的是荊棘，到處都是刺的陷阱；而願意繼續勇往直前的人，則是看見玫瑰，遍布荊棘的道路上，盛開的玫瑰花是他們前進的動力。」

玫瑰花是甚麼?

一件事情，或是人，那件事或人會帶來希望、讓妳不願輕易放棄的，那就是「玫瑰花」。

「你的玫瑰花是誰?」小女孩看到舅舅的表情產生變化，他的話讓小女孩萌生了一個想法。

「我才不會告訴妳這小ㄚ頭——」舅舅開了一個玩笑，自己卻先笑了出來。

小女孩無視舅舅的玩笑，斬釘截鐵地大喊:「我的玫瑰花是舅舅!」

這是舅舅告訴她「玫瑰花」的意義之後，第一個閃過腦中的想法。

舅舅漸漸停止大笑，看著眼前面帶嚴肅的小女孩，那雙眼睛讓他想起某個人，那個人也對他說過相似的話。

「你是我的男朋友，我當然會支持你到底呀......你問我我的玫瑰花是甚麼?我的畢卡索男友，難道你頭殼壞掉了嗎?當然是你啊，你一直都是我心目中的那朵玫瑰，無論如何.......」

更多回憶湧現。

「媽!看看我兒子!之前是參加一堆沒用的社團，現在又在學畫畫，根本沒有把我這個做母親的放在眼裡，不好好念書，窩在房間裡畫那些有的沒有的......喂!你長大想當啃老族是不是?」

不行，不要再出現了，不然那個記憶一定會出現——

「劉炳中，我的乖孫，你要記得現在這種感覺，將來，才能把這句話告訴你最珍視的人:不是世界上所有......」

我知道啦，外婆，妳真囉嗦。

「陳洛婷，聽我說，不是世間上所有人都像我或是妳媽媽一樣善良，但是要記住，絕對不要因此害怕交朋友，未來妳一定能找到屬於妳自己的朋友......所以，我不是妳的玫瑰花，懂不懂?」舅舅走向小女孩，咬字清晰，他希望小女孩永遠記住這句話。

「為甚麼?」小女孩遙遙頭。

「我沒有妳想像的那麼好，不值得當妳的榜樣。」

「可是舅舅對我很好啊。」

舅舅望著那雙緊盯自己的雙眼，琥珀棕的眼睛，奶奶的臉再次浮現。

舅舅用力甩甩頭，彷彿這樣就能甩掉所有雜念。

「妳現在不懂，可是將來就會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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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個周末，小女孩照常光臨。小女孩的表現好像忘記舅舅之前說過的話，完全投入在畫畫上，沒有做出任何異常的舉動。雖然如此，舅舅依然有點擔心，但決定先讓這件事情過去。

「你再說多一點關於水彩的事情啦，我好想快點畫出跟舅舅一樣厲害的畫喔，拜託啦!」小女孩苦苦要求。

「嗯......」舅舅假裝認真思考。

「拜託舅舅，好不好?」

舅舅表面上沉思，實際上是想看小女孩央求的模樣，突然舅舅噗哧一笑。

「妳要不要畫畫?」

「要!」

「不睜開眼睛要怎麼教妳畫畫?」舅舅努力撇住笑意。

小女孩原本緊閉著眼，雙手合十乞求，一聽到舅舅答應，立刻跳起來，奔到舅舅的畫架旁邊，那雙大眼睛又出現了。

「首先妳要先知道，『水彩』和『油畫』的差別。」舅舅將畫架上的半成品取下來放到一旁，再把靠在椅子邊的完成品架上去，過程中，以免小女孩被畫布的尖角刺到。

「這叫做『油畫』，不是『水彩』。」

「『油畫』?跟『水彩』長得好像喔!」小女孩露出敬畏的神情，伸手想要觸摸。

舅舅阻止她，但小女孩還是沾到了一點顏料，小女孩苦惱地看著袖子。

「來，先穿上圍裙。」

牆壁上有兩個掛勾，一個掛著大尺寸的工作圍裙，另一個也是圍裙，只是尺寸比上一個小很多，多出了兩個長長的袖子，加長版的粉色圍裙上印有可愛的白色兔子。

舅舅幫小女孩穿上圍裙。

穿好後，小女孩歪歪頭說:「沒有綁蝴蝶結。」

「長那麼大了，還沒學會打結?」

小女孩遙遙頭。

舅舅輕笑:「看來妳要學的東西還很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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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舅舅還沒搬到彰化，而是跟小女孩住在同一座都市，他們的房子距離捷運站一個站口，短短十分鐘內，就能與舅舅見面，小女孩很開心。

小女孩跟舅舅一同慶祝了八次生日，四次是小女孩的，四次是舅舅的。

雖然這麼說，但其實兩人生日只相隔一天，小女孩在九月一號出生，舅舅則是二號。

每一次舅舅都會準備禮物和驚喜，當小女孩放掉媽媽的手，奔入舅舅的懷抱中，等到小女孩放開舅舅，眼前總是會出現一盒包裝精緻的生日禮物。

那是屬於小女孩和舅舅的默契。

惠子是舅舅的女朋友，與舅舅同居，再過幾年他們就要結婚了。

小女孩出生以來這位大姊姊就一直跟舅舅在一起，她喜歡大姊姊的手，她的說話方式，優雅的神態。小女孩有時候會好奇，為甚麼舅舅只會對大姊姊露出那樣充滿愛意的眼神，說出「我愛妳」之類的話，她不曾看過舅舅對其他女生這樣做，連跟自己講話，他的口氣也沒有如此溫柔過。

小女孩很崇拜大姊姊，甚至把她當成偶像，因為小女孩覺得她好漂亮，總是露出親切的微笑，長大以後也要成為像她一樣的人。

每個禮拜媽媽都會帶小女孩搭乘捷運拜訪舅舅，而那時候小女孩就會跟著舅舅一起畫畫，有時候大姊姊也會在一旁看著。也有時候會做畫畫以外的事，例如看電影、玩桌遊、聊天......那裡充滿了一切美好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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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二年十一月五日。

這天舅舅要搬家了。

小女孩一個人躲在房間裡，不論外面的人怎麼喊，她用棉被蓋著頭不願理睬。

小女孩好生氣，氣舅舅竟然要拋下她一個人，氣自己沒能鼓起勇氣跟舅舅說再見。

外面的車子發動了，車子就要開走了，小女孩心想，快要失去跟舅舅說再見的機會了。小女孩知道再這樣下去，一定會造成舅舅和大姊姊的困擾，然而她無法停止無理取鬧。

車子發動一陣子，始終沒有開走，彷彿是在等待某個還未出現的人，等待著，等待著，等待著......

小女孩在棉被裡面專心聆聽，深怕那個聲音會在恍神之間消失，她不斷掙扎，要下樓還是不下樓?

其實，小女孩很想下樓，然後告訴舅舅她會想舅舅，約定好下次一定要再見面，還有下下次要見面，下下次的下次也要見面。

可是小女孩還沒準備好跟舅舅道別，這樣就不能每個周末搭捷運見到舅舅了，舅舅和大姊姊般到離家很遠的地方之後，見面的次數一定會越來越少，最後變成......

「啊!」小女孩忽然從被窩中跳下床，奔到窗戶邊，她往外探出頭，卻見空蕩蕩的街道上一個人影都沒有，連那台守候的車子也失去耐心，揚長而去。

小女孩發現臉頰有兩道溫熱的液體直直流下，淚珠脫離控制一顆一顆的從眼珠子跳出來，她哭過好多次，不管是跌倒受傷、生病引起的難受、舅舅不讓自己碰畫筆——都比不過這一次，小女孩哭得好傷心，好難過。

門外咚咚咚的腳步，一定是媽媽又來了。小女孩不想理會。

喀啦、喀啦。喀啦。砰咚——

「傻瓜，妳的臉上都是鼻涕和淚水——算了吧。我誰?我是世界宇宙霹靂無敵帥氣的劉炳中超人先生耶!就算是鼻涕小怪物也打不倒我，我準備好迎擊了，傻瓜鼻涕蟲小怪物!出招吧!」

這次小女孩並沒有衝上去，跳到舅舅身上，然後騎在他的肩膀上，拉著他有點長的頭髮，並喊著:「衝吧!我的坐騎!」

「怎麼了?今天鼻涕怪物怎麼沒有出擊?難道是還沒開始戰鬥就先被我的帥氣給迷倒了嗎?嗯......我得注意下呢......」舅舅站在門口，一個人自言自語著。

小女孩一楞，明明有聽到車子開走的聲音啊，也親眼看到車子消失在門口，為甚麼舅舅會出現在這裡?

「我想想喔，鼻涕蟲小......嗚!太大力了啦!嗯，不過還好，妳果然沒有被擊倒，我就知道......」舅舅回抱小女孩，小女孩剛才突然從呆滯的狀態解鎖，跑向舅舅，緊緊的抱住他。

舅舅低頭看著小小身軀的女孩，在她看不見的死角，他露出罕見的憂傷神情。

「舅舅，你為甚麼沒有跟大.....舅媽一起去彰化?小寶寶怎麼辦?」小女孩擤完鼻涕之後，鼻音變的更嚴重了。

「我請我的朋友陪她和寶寶們先開車過去，我明天中午才會搭火車下彰化跟她們會合......我決定多陪妳一天!開心嗎?」舅舅露齒一笑，這一笑，又不小心觸動小女孩的淚腺。

「別哭!別哭!我會在這裡陪妳的，妳別哭啦。不然舅舅也會想哭的......」

「舅舅真的要留下來嗎?」小女孩小心翼翼地詢問，害怕舅舅會說謊。

「是啊。」

那一晚，媽媽允許小女孩跟舅舅一起睡。躺上床，也關上燈了，小女孩卻遲遲不肯閉上眼睛。

舅舅問了原因。

「我怕我睡著之後，明天早上睜開眼睛舅舅就會不見。」小女孩躺在柔軟的枕頭上，看著坐在床邊的舅舅。

舅舅笑笑，解開小女孩的髮圈，然後幫她蓋好棉被。「我會一直在這裡陪妳，好嗎?我絕對不會在沒有告訴妳之前自己消失。」

小女孩有點遲疑。

「打勾勾?」

小女孩伸出小拇指，套著舅舅的，並蓋上一個象徵著約定的印章。

「睡吧，我會等妳睡著。」舅舅爬上床，暗自羨慕小女孩的床，既寬敞又可以獨佔所有空間。

小女孩終於肯安心入睡，她閉上眼睛，緩緩進入夢鄉。

在睡著的片刻，始終帶著甜笑。

舅舅撐起頭，看著熟睡的小女孩，她的睫毛還濕濕的，臉頰上也有殘留下來的淚痕，看著她痛哭，不覺一陣心痛。

他暗自發誓，自己絕對不能在無情的拋下她獨自一人，他再也不想看到小女孩無措又傷心的模樣，無論如何，絕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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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睜開眼睛。

她瞪著天花板。

小女孩一動也不動的僵住，早晨的陽光從那扇微微敞開的窗戶透進來，鳥兒啁啾，樹葉沙沙聲，一切的一切都跟往常一樣。

「咦——!」

旁邊的枕頭上空蕩蕩的。

小女孩用最快的速度跳下床，她快哭了，她發現整個房間都沒有人，除了自己之外，空空的椅子，空空的沙發，連躲起來嚇人的門後也空無一人。舅舅不在。

在眼淚被逼出來之前，首先被某個躺在地板上的「物體」絆倒。

小女孩的鼻子撞到桌角流血了，卻沒有馬上放上大哭，往桌上抽幾張衛生紙放在鼻子上，接著她瞪向那個絆倒她的「物體」。

正呼呼大睡的舅舅，露著肚臍，躺在冰涼的地板上，肯定很舒適吧。

小女孩丟下被血浸紅的衛生紙，奔過去，用力坐到舅舅身上。

「舅舅!舅舅!起床!起床!」

舅舅感受到劇烈的晃動，他睜開眼睛，刺眼的陽光讓睡意全消，但是此刻跨坐在身上的小女孩更是令人頭痛。

「別搖了!妳......啊!怎麼有血?喂!昨天是鼻涕怪物，今天是鼻血怪物?!欸，等等等等......別把妳的鼻血弄到我身上!欸欸欸!」

「嘻嘻嘻嘻!」

「還敢笑!馬上給我進去浴室!別把房間弄得到處都是血......我說，停下來!別再到處亂跑了!」

那一天，是小女孩最開心的一天，雖然整間浴室都被舅舅弄得都是衛生紙碎屑，被經過看見的媽媽數落了一番，但小女孩依然掛著不變的微笑，她無法自拔的被舅舅逗弄笑呵呵的。

整整半天小女孩都跟舅舅膩在一起，雖然偶而舅舅也會露出疲憊的神情，卻也不失微笑，跟小女孩相處，可以說是世界上最輕鬆的事情。

舅舅和小女孩走在河岸邊的步道，兩人彼此牽著手，一大一小的影子黏在一起，緊緊地跟在兩人身後。

小女孩抬起頭道:「舅舅，我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嗎?」

「嗯，當然。」

舅舅蹲下來與小女孩平視，太陽漸漸西斜，將整個大地染成金黃色。妳要問幾個問題都可以，舅舅心想，就算是一百個問題，都會一個一個為妳解答。

「啊!終於看到舅舅的臉了!」舅舅蹲下來之後，小女孩突然摀著嘴巴，眼睛瞪得圓圓大大的。

「蛤?」

小女孩指了指舅舅的下巴，然後又指指他的喉嚨，同時說:「每一次只要靠近舅舅，我都只能看到下巴還有喉嚨，現在終於可以看到舅舅的臉了!」

「啊......啊，妳說那個啊。」舅舅恍然大悟:「像這樣嗎......」

舅舅維持蹲伏的姿態，往前靠近小女孩。

小女孩的下巴微微下壓，這是一個舒適的狀態，脖子終於不用吃力的往上撐，不用白費力氣抬頭，卻只看到一點亂掉鬍渣，此時此刻，只要專注地看著前面，舅舅的臉就在那裡。

「這樣，看清楚了嗎?」

那抹隨意地微笑，讓小女孩情不自禁綻露笑容。小女孩看著舅舅，端詳他的五官，檢視每一處之前沒有注意的地方，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

「舅舅......」

「幹嘛?」舅舅露出得意的神情，小女孩一定會稱讚他，稱讚他的帥氣還有無人可敵的魅力。「妳想說甚麼?」

「嗯......」小女孩難為情地看著舅舅。

「別怕尷尬，妳說出來吧!」舅舅自信滿滿拍拍自己的胸脯。「妳一定是想說——」

「舅舅的嘴巴有菜渣。」

一個無情的句子有如釘子般，銳利的戳破舅舅的白日夢，砰!

舅舅愣了一下，接著仰頭大笑起來，想太多了，這邪惡的小天使怎麼可能說出那種讚美自己的話?除了高捧舅舅將來會成為畫家之外，從來沒有對舅舅說過任何好話，簡直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小惡魔

「舅舅，你放屁嗎?好臭!」

「欸!呆鵝，別嫁禍給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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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我好餓!給我東西吃!」

「不要，呆瓜，要吃自己去煮......」

「嗯嗯嗯!」

「不要。」

「我要跟大姊姊告狀!」

「.......」

「惠子舅媽——!」

「啊!啊啊!好好，冷靜點，別叫大姊姊了，她不會裡妳的......好啦，我煮給妳吃，去那邊坐好，去去。」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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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

「又怎樣了?」

「我將來要成為畫家!」

「喔，所以勒?」

「你要當我的老師!」

「好啊，錢先拿來。」

「給你!」

「喔好......我看看，這是——喂!妳黑心商人吼?這，這啥鬼?」

「糖果啊。亮晶晶的喔!你看，我還有好多個!」

「......唉，我會教妳，但妳要知道不是每一個人隨便給我一堆糖果包裝，我就會教的......」

「耶!」

「妳有再聽我講話嗎.......唉，要給幹嘛不給一顆完整的糖果，留給我包裝紙，是當我垃圾桶喔?欸等等......裡面藏了一顆......嗯......啊!太甜了吧!呸、呸、呸!」

「欸舅舅!你怎麼可以把過期的糖果吃掉?」

「這.....!妳!妳給我過來!快點!」

「哩哩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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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真回想，眼前這隻小怪物，簡直無時無刻都在消耗費自己的生命。

每當舅舅被小女孩狠狠惡整過後，往往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受虐上癮，否則不會如此輕易放過她。離開都市之後，再見到小惡魔的機會肯定大幅減少，舅舅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這更加深了舅舅對自己有奇怪癖好的質疑。

「婷婷，來。」舅舅下定決心。

小女孩聽話將手伸出來，放在舅舅的手掌心中。

舅舅用空著的手在口袋裡摸索，掏出一個東西，然後放在小女孩手上。

「這個小東西，叫做『風鈴』。」

中午很快來臨，半天的相處顯然不夠滿足小女孩。

「這是妳下一次生日的禮物，開心嗎?」

離開前舅舅留下一個風鈴，他說為了避免小女孩來不及在生日結束前抵達彰化，而提前準備的第五份生日禮物。

「是『我們的生日』!可是......我還沒準備舅舅的生日禮物，怎麼辦......」

「安啦，」舅舅拍拍女孩的肩膀:「舅舅的禮物，就由婷婷當天親自送到我手中，如此一來，我們便有藉口再次見面了，對不對?」

小女孩聽了馬上豁然開朗。

半天的相處對小女孩，還是太少了。

當舅舅乘著火車獨自離開名為「天龍國」的城市，前往未知的「溪湖小鎮」，小女孩的表現異常開心，因為小女孩相信，

舅舅一旦誓下約定便一定會遵守，並兌現他許下的承諾。

因為那條誓約，讓他們即使遠在天邊，也有一條線連接他們，那條線不粗也不細，只是剛剛好的熱度，傳達剛剛好的諾言。

從那天起，她每走到哪，都會帶著那個風鈴，鈴鈴鈴，舅舅仰頭大笑的模樣總會從腦中浮現。

卻始終沒料到，那會是舅舅送的最後一份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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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三年九月十九日。

距離五歲生日還有大約兩個星期的時間，即將度過五歲生日的她不再是小女孩。另一個讓她期待的事情，是今天全家人要一起搭火車前往彰化。

忽然造訪彰化的原因，是中秋節，每逢中秋節，外婆都會集結劉氏家族的人員前往劉氏皇宮，一待就是一到兩個禮拜，這不是女孩第一次造訪，她知道舅舅在那裡的房子有一間小房間，舅舅曾說過，那間房間比在台北的工作室還要大，最好認的就是那扇漆上天空的顏色的木門，女孩好期待可以親眼看看那間傳說中的「畫室」。

炎熱的氣候彷彿在回應女孩的內心，有如陽光編織而成的圍巾，那是一條紅色圍巾，已經過了將近一年，女孩並沒有忘記當初跟舅舅的約定。

十月一號和二號，那是女孩和舅舅的生日，每逢生日，她總會覺得不可思議，自己竟然只差一天就和舅同一天誕生在這個世界上了，但是，最令她意外的是，她竟然擁有跟舅舅一模一樣的眼睛。

琥珀色的眼珠子。

據女孩所知，劉氏只有三個人擁有這種顏色的眼眸。舅舅，女孩還有外婆(媽媽的媽媽，非劉炳中舅舅的母親)。

九月二十六日。

媽媽牽著女孩的手從警察局裡走出來，對於女孩低落的心情摸不著頭緒，一路上女孩不發一語，叫她的名字也沒有反應，只留下各種複雜的情緒，困惑，遲疑，擔心，生氣，失望......讓媽媽不停猜疑。

事情是這樣的。

他一直如此，有約定，就一定達成。

頭一次，舅舅毀約了。

待在彰化有一個禮拜多了，我漸漸習慣溪湖鎮的生活，與當地的人民融為一體。來到這裡的第八天，我向媽媽提出要和舅舅去遊樂園玩的請求，父母很爽朗地答，舅舅便帶著我一起去''百果山遊樂園''。

當時我們玩得很開心，吃了我小時候最愛的糖葫蘆，並體驗了各種遊樂設施。

玩到一個段落，舅舅看著壅擠的人潮忽然說想休息，於是我們找了張長椅坐下。

舅舅買了支棉花糖，並且交代我絕對不能離開這張長椅，他答應我他很快就會回來，我遲遲不肯放開他的手，這裡太多人了，我知道如果我們走散，要找到彼此相當困難，再且，我不敢一個人單獨留在這個人滿為患的溼熱地區。

他飛快地瞄了一眼四周，又低下頭看著我，神色緊張。

然後他說話了。

「我跟妳保證，我一定會回來。」

當時的我年僅四歲，四歲的孩子不知道舅舅會就此離去，不再回來。

我答應了，舅舅便離開，所以我邊吃著棉花糖，環視整個遊樂園。

我還能看到舅舅往人潮極多的方向走去，他左顧右盼，好似在尋找某人，漸漸的他淹沒在人群之中。不安的心情立刻隨之席捲而來。

我努力想要轉移自己的注意，盯著旁邊的咖啡杯，直到開始頭暈之後，我轉向天空，天空不是藍色的，沒有雲，不對，太多雲朵了，灰灰的，濕氣充斥空氣。

我瞪著逐漸轉暗的天空，直到我發現手裡的棉花糖已變成一根木棒。

不知不覺，夜晚降臨，再次往舅舅離去的方向看，結果，那裡依然空無一人。

整座遊樂園，只剩下一對情侶和一家三口在旁邊觀賞表演，長椅上，唯我一人。

舅舅離開前送給自己的那根棉花糖，至今已融化成一灘黏滴滴的糖，女孩黯淡的表情彷彿長年被烏雲籠罩的山坡，積雲遲遲不肯離去，女孩緊握住媽媽的手，另一隻手漸漸鬆開，木棒輕輕地掉到地板上，滾啊滾，滾落河邊，滾入河流之中......

那天，女孩乖乖地待在餐桌上吃完自己的晚飯，就跑去找哥哥們，沒有抱怨，沒有問舅舅的下落，沒有無理取鬧，更沒有留下一滴眼淚。

女孩再也沒有見過舅舅一次了——不，應該說，見過一次，但那絕對不是她所認識的舅舅。

那個陌生人現在依然住在彰化溪湖鎮，女孩親眼看到他被惠子舅媽拖回家，當時他只是披頭散髮，面容焦慮，整個人毫無生氣。

他會一直住在那裡，現在是，未來也是。

原本因為女孩的堅持，全家待在彰化的日期往後延置十月三號，這樣一來便可以與舅舅和大家一起過生日了。然而，現在的她，只想回家。

距離回台北還剩三天，七天前，女孩還坐在火車上，手裡握著舅舅送的風鈴，還有一盒裝著紅色圍巾的盒子，充滿希望的趴在窗台，看著火車外逐漸轉變的景色，女孩牽著媽媽和哥哥的手走出火車站後，爸爸租了一台廂型車，一路上，女孩沒有一刻不感到興奮。

滴。

滴——滴，嘩啦嘩啦嘩啦——

嘩啦嘩啦......

結果舅舅沒有遵守約定，回來接女孩。

留下一支被雨打濕的棉花糖，還有呆坐在長椅上的女孩。遊樂園嘩啦嘩啦地下起大雨，人滿為患，舅舅拋下自己，拋下約定，拋下家人，丟棄所有一切，獨自一人消失在人群之中......

到處都是一灘又一攤的水窪，鞋子留下來的鞋印遍布遊樂園，人群慢慢減少，女孩殷切盼望舅舅會從一旁的草叢裡蹦出來，調皮地對自己說:「小怪物，嚇到妳了吧?」

然而，一分一秒過去，小怪物知道那個人不會再回來了，於是起身尋求幫助，媽媽就趕來了。

女孩其實不是沒有想過，是不是自己做錯了甚麼事情讓舅舅不開心?還是女孩太黏舅舅了，為了甩掉黏膩膩的女孩，只好找一個藉口。

一直以來，女孩抱持著自責，看待舅舅拋下自己的事。究竟是不是因為自己的固執才會讓舅舅淪落至此?

時間流逝，女孩的想法逐漸改變，那不是她的錯，是他自己造成的。

沒有人比得過女孩的舅舅，除了媽媽，女孩最喜歡的人，就是舅舅。

最怨恨的人，也是舅舅。

有何不可?

他不僅打破約定，還一而再，再而三地試圖弄斷連結、僅存的線條。小女孩試圖找過舅舅，但是舅舅沒有應門，幾天幾天過去，舅舅甚至不耐煩地對自己大吼，完全不成人樣的站在門口，瞪著自己。

不行，他跑太快，跑太遠了，女孩追不上，線，也沒有那麼長。

啪搭!

失去終點的跑者，會往哪裡跑呢?

失去歸屬的人們，會陷入何種迷茫之中?

失去愛的人，該何去何從?

失去他的她，該如何面對，那個，

不再是他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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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 (二) 親愛的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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