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再也普通不過的星期二下午,帝國宇宙物理學研究所的主監控室內,空氣中瀰漫著精密儀器運作時特有的低頻嗡鳴,混合著日式煎茶的淡淡苦香。雷宇軒百無聊賴地盯著眼前巨大的曲面全息屏幕,上面顯示著來自深空的、穩定而枯燥的宇宙背景輻射數據,那些數據像永恆不變的催眠曲,讓人的精神逐漸渙散。對於任何一個監測員來說,這都是一份需要極大耐性去忍受的沉悶工作。
與他同組的年輕監測員佐藤,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伸了個懶腰。
「雷前輩,你不覺得悶嗎?這些數據,十年如一日,就像在聽石頭唱歌。」佐藤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抱怨道。
宇軒沒有回頭,目光依舊鎖定在屏幕上,只是淡淡地應了一句:「石頭也會唱歌,只是你聽不懂它的語言。」
「哈……前輩真會開玩笑。」佐藤乾笑兩聲,悻悻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突然,就在那如平靜湖面般不起波瀾的數據流中,一陣極其微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雜訊,如同微風吹過湖面,泛起了一絲極不尋常的漣漪。那漣漪在龐大的數據瀑布中一閃即逝,微弱得如同幻覺。
換作其他任何一個監測員,或許都會將其視為儀器一次無關緊要的誤差,又或是一次太陽風的輕微擾動,然後在報告中草草記上一筆,便不再理會。
但宇軒不是。他的大腦,彷彿就是為了從宇宙的混沌中捕捉秩序而生的。
他的身體在一秒之內瞬間繃直,所有的睡意煙消雲散,那雙平日裡略顯散漫的眼睛,此刻變得如同鷹隼般銳利。他的手指幾乎化作了殘影,在觸控式的控制台上飛快地敲擊、滑動,他沒有呼叫同事,也沒有驚動主管,只是憑藉著一股科學家獨有的、近乎野獸般的直覺,調動著龐大的計算資源,將那段稍縱即逝的數據流從龐大的背景信息中精準地分離、剝離、放大。
一個前所未見的、充滿了複雜得令人心驚的數學規律的波形,清晰地呈現在他的眼前。那不是自然的產物,絕不是。宇宙的噪聲,無論多麼奇特,總會遵循著熵增的物理定律,呈現出一種隨機的、混亂的美感。但眼前這個波形,卻透露出一種截然相反的特質——秩序、結構、以及一種不容錯辨的、智慧的印記。
它像一段被加密的樂譜,以一種他前所未聞的宇宙語法寫成。
「健太!」宇軒幾乎是下意識地低吼出聲,他抓起儲存了初步數據的微型晶片,不顧監控室內其他同事投來的詫異目光,快步衝了出去。他心中那團壓抑已久的火焰,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興奮得讓他渾身都在輕微顫抖。
他在研究所那如同迷宮般的圖書館深處,找到了松平健太。健太正專注地閱讀著一本關於早期量子物理的德語原版著作,神情安靜而專注。
「看這個!」宇軒將晶片插入桌上的閱讀器,那段神秘的波形立刻投影在健太面前的空氣中。他壓低了聲音,但語氣中的激動卻如同奔騰的岩漿,無法掩飾,「我剛剛捕捉到的,來自牧夫座空洞方向。它的調變方式和熵值,完全不符合任何已知的自然天體現象。健太……這……這不可能是自然的!」
健太抬起頭,他最初的表情是好奇,但當他的目光觸及那段波形的瞬間,他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那不是科學家面對未知時的興奮,而是一種更深層的、混雜著震驚與恐懼的蒼白。他的嘴唇微張,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終只是化為一陣無聲的翕動。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過宇軒的手臂,將他拉到圖書館最偏僻、絕無人跡的一個書架角落,那裡的陰影足以吞噬一切秘密。
「宇軒,聽我說。」健太的聲音壓得極低,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平日裡溫和的眼神,此刻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彷彿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這件事,絕不能向任何人提起,你明白嗎?絕不能寫進任何官方報告,就當你從未見過它。」
宇軒被健太的反應弄得一頭霧水,他皺起眉頭,同樣壓低了聲音反問:「為什麼?健太,你看清楚,這可能是本世紀最偉大的發現!一個來自地外文明的訊號……這足以改變人類的歷史!」
「不!」健太粗暴地打斷了他,這是宇軒記憶中,健太第一次用如此嚴厲的語氣對他說話,「這不是『發現』,宇軒,這可能是……詛咒!你聽我說,立刻將原始數據從主機上徹底清除,不要留下任何痕跡。如果你真的想研究它,就用你的私人渠道,絕對,絕對不要在研究所裡碰它。」
「詛咒?」宇軒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摯友,「健太,你到底在說什麼?我們是科學家!」
「正因為是科學家,我們才更應該敬畏未知。」健太的眼神複雜至極,「相信我,宇軒,這不是你能應付的。銷毀它,就當是為了我。」
說完,健太便轉身快步離開,那背影竟顯得有些倉皇,留下宇軒一個人在原地,滿心的熾熱被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困惑所澆灌。健太的反應,比那個神秘的訊號本身,更讓宇軒感到費解和不安。
從那天起,雷宇軒便開始了一種廢寢忘餐的、近乎自毀式的秘密研究。
他聽從了健太的警告,利用職務之便,將那段被他命名為「謎音」的原始數據從研究所的主機上徹底銷毀。但在銷毀之前,他已將其完整地複製到一枚獨立的、無法被遠程追蹤的數據晶體上。他不能再使用研究所裡那些擁有龐大計算力的超級電腦,只能依靠自己公寓裡那台個人終端。這無異於想用一艘小漁船去橫渡太平洋,其中的艱辛,可想而知。
白天的他,依舊是那個在研究所裡表現出色的天才物理學家,但一旦夜幕降臨,他便成了一個被謎題所俘虜的囚徒。他將自己反鎖在公寓裡,拉上所有的窗簾,只有電腦屏幕發出的幽幽冷光,映照著他那張日益消瘦和蒼白的臉。
客廳的桌上、地上,堆滿了寫滿了複雜算法和公式的草稿紙。喝了一半的冰冷咖啡,吃剩的麵包,胡亂地堆放在一旁。他設計了一套又一套的解碼程序,動用了他畢生所學的物理學、數學和密碼學知識,試圖從那段充滿了宇宙噪聲的訊號中,還原出其最原始的面貌。訊號的加密方式超出了他的認知,它不屬於帝國或德意志的任何軍用或民用制式,其底層邏輯充滿了一種奇異的美感,彷彿並非基於傳統的二進制,而是更複雜、更玄妙的體系。每一次的失敗,都像是在無邊的黑暗中,向著一堵看不見的牆壁發起徒勞的衝撞。
為了確保數據的絕對安全,他甚至將一些關鍵的破解進度刻錄在幾張特製的石英片上,然後租用了中環一家瑞士銀行地庫深處的保險庫。在那裡,冰冷厚重的合金大門,似乎能隔絕帝國無處不在的窺探。
一個深夜,健太帶著食物敲開了宇軒的門。看到宇軒那副如同幽靈般的模樣,健太無聲地嘆了口氣。
「你還是沒放棄。」健太將手中的便當盒放在桌上唯一一塊還算乾淨的角落。
「有些東西,一旦開始了,就無法停下。」宇軒頭也不抬,雙眼依舊死死地盯著屏幕上瀑布般流動的數據。
「值得嗎?」健太看著滿屋的狼藉,輕聲問道,「為了一個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答案,把自己弄成這樣。」
宇軒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轉過椅子,第一次正視著健太,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裡,燃燒著一種偏執的光。「健太,你不明白。這不是一個答案,這可能是一扇門,通往另一個地方的門。」
健太沉默了。他默默地為宇軒收拾著桌上的垃圾,然後一言不發地坐在沙發上,看著沉浸在數據海洋中的宇軒,眼神中充滿了複雜的、既擔憂又無奈的情緒。他從不追問宇軒的進度,也從不重複他的警告,只是用這種沉默的方式,陪伴著他最好的朋友,一同走向那未知的深淵。
時間一天天過去,宇軒的努力終於開始有了回報。
隨著他設計的「降噪濾波算法」越來越完善,那些隱藏在「謎音」深處的秘密,如同被潮水沖刷的沉船,一點點地露出了它那令人難以置信的輪廓。
最先被還原出來的,是一些斷斷續續的圖像碎片。那似乎是一幅地球的地圖,但上面的國界、城市名稱,甚至大陸板塊的細微之處,都與他所知的世界大相徑庭。在地圖上,他看到了一個被標註為「美國」的龐大國家,一個橫跨歐亞大陸的「蘇聯」,以及一個依然強盛的「大英帝國」。而他所熟知的、由大日本帝國和德意志帝國瓜分的世界版圖,則蹤影全無。
宇軒的心臟狂跳起來。他以為這只是某種虛構的幻想作品,但那地圖的精確度和複雜性,卻又在訴說著另一種可能。
緊接著,更多的圖像被解碼出來。那是城市的景象,高樓林立,風格卻與日式的「帝冠樣式」截然不同,反而充滿了一種粗獷而富有活力的美式風格。街上的人們,穿著他從未見過的服飾,臉上洋溢著一種混合著自信、焦慮與自由的、生動無比的表情。
當第一段清晰的音頻被還原出來時,宇軒幾乎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那是一段夾雜著嚴重雜訊的英語對話,他勉強能分辨出幾個詞:「……羅斯福總統……」、「……盟軍在諾曼第……」、「……柏林……投降……」。
每一個詞,都像一記重錘,狠狠地敲擊在他既有的世界觀上,讓他頭暈目眩。
他廢寢忘食,投入了更瘋狂的研究。終於,在一星期後的一個凌晨,他還原出了一段最為清晰,也最為致命的訊息。那是一段聽起來像是新聞廣播的錄音,一個沉穩的男聲用標準的英語播報著:「……一九四七年,隨著軸心國的最終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戰正式結束。在紐倫堡,針對納粹戰犯的審判正在進行……而在遠東,日本天皇宣佈接受波茨坦宣言,放棄所有海外殖民地……」
宇軒呆呆地坐在屏幕前,反覆聽著這段錄音,渾身冰冷。他所知道的歷史,他從小被灌輸的、帝國戰勝的光榮歷史,在這段來自星海彼岸的「謎音」面前,被徹底地粉碎了。
他二十多年來所建基的世界,竟是一個謊言。
他跌跌撞撞地衝出公寓,在黎明前的微光中,瘋狂地敲響了健太的家門。
健太打開門,看到宇軒那張如同鬼魅般的臉,以及他眼中那種混雜著崩潰與狂熱的光芒,便知道,最讓他擔心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
「健太……」宇軒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你聽……你聽聽這個……」
他將個人終端中的音頻播放出來。那段關於「軸心國投降」的廣播,在寂靜的房間中,顯得無比清晰,也無比的荒誕。
健太靜靜地聽著,他臉上沒有宇軒預期中的震驚,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彷彿早已預知一切的悲哀。
他關掉了音頻,看著幾乎要崩潰的宇軒,沉默了良久,終於緩緩地開口,聲音艱澀而沉重:「宇軒……我無法向你解釋這一切。但是,你所聽到的……或許並非虛假。它是一種『迴響』,一個來自……另一個可能性的迴響。而我……」
健太深吸了一口氣,眼神中流露出一種豁出去的決絕。
「……我想,我的家族,可能掌握著解開這個『迴響』的關鍵。」
就在宇軒和健太被捲入宇宙謎團的同時,在香港總督府地底深處一個戒備森嚴、沒有任何窗戶的辦公室裡,中村將軍正審視著一份絕密情報。
「報告將軍,」如同影子般悄無聲息的下屬,聲音平板地匯報,「兩個星期內,來自宇宙物理學研究所的加密數據流量,出現了百分之三千的異常增長。源頭,全部指向兩個人——雷宇軒,松平健太。」
中村將軍的指節,有節奏地敲擊著光潔的黑檀木桌面。「百分之三千……哼,真是勤奮的年輕人。」
他抬起頭,目光掃向面前的下屬。「我不相信巧合,更不相信兩個年輕的科學家,會為了寫一篇學術論文而如此廢寢忘餐。我聞到了……一股危險的味道。」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下達了命令:「啟動『櫻』。」
下屬的身影微微一震,似乎對這個代號感到驚訝,但立刻恭敬地鞠躬:「遵命!」
「去吧。」中村將軍揮了揮手,「我要知道他們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甚至他們腦子裡的每一個念頭。這件事,可能關乎帝國的根基。」
當晚,在「旭日部」一個同樣隱秘的訓練設施內,藤原凜接到了她的最新指令。
當她從加密終端上看到任務目標時,她那萬年不變的冰山表情,第一次出現了細微的裂痕。
目標:松平健太,以及其關係密切者,雷宇軒。
藤原凜的內心,掀起了滔天巨浪。
松平健太——那個在帝國大學畢業典禮上,以最優秀畢業生的身份發言的、身影挺拔、眼神清澈的男人;那個在學術期刊上發表了一篇又一篇驚才絕艷的論文、被譽為帝國物理學界未來之星的男人;那個她只能在遠處默默仰望,將那份從未宣之於口的傾慕,深深埋藏在心底的男人。
如今,竟成了她的監視目標。
她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當她再次睜開眼時,所有的情緒波動都已消失不見,剩下的,只有作為特工的絕對冷靜。
但她知道,這一次的任務,將不再一樣了。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DzEh8FTX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