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4年的深冬,寒風如同鋒利的刻刀,刮過夏朗德河畔。干邑鎮被一層灰白的寂靜籠罩,光禿禿的葡萄藤在蕭瑟的坡地上勾勒出蒼勁的線條,枝椏間凝結著晶瑩的霜花。空氣中那股熟悉的、混合著橡木桶陳香與蒸餾氣息的馥郁味道,在凜冽的空氣中似乎也變得更加沉靜內斂。
「橡木之心」酒莊主屋旁那間低矮的石頭小屋裡,壁爐中的柴火噼啪作響,努力驅散著逼人的寒意。讓·馬爹利坐在一張粗陋的木桌旁,桌上攤開著一本厚厚的羊皮紙賬冊。燭光跳躍,將他專注的側影投在爬滿歲月痕跡的石牆上。十年光陰,褪去了他臉上的青澀與跋涉的風塵,雕刻出更為清晰硬朗的輪廓。深栗色的捲髮依舊濃密,卻被歲月和勞作染上了幾縷不易察覺的淺霜。那雙灰藍色的眼睛,經歷了無數次蒸餾爐熾熱火焰的淬煉、橡木桶陰暗地窖的沉澀洗禮,以及市場風雲變幻的錘打,變得更加深邃、沉穩,如同蘊藏著風暴的深海,此刻卻專注地映照著賬冊上密密麻麻的數字。
他手中的羽毛筆懸停在紙頁上方,久久未能落下。指尖因長期接觸橡木桶的粗糙和搬運重物的摩擦而佈滿厚繭,指關節也略顯粗大。燭火搖曳,照亮了他眉間那道因專注而刻下的淺痕。
「又一個負數……」他低聲自語,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爐火的暖意似乎也無法驅散他心頭盤踞的寒意。這本賬冊,清晰地記錄著他離開「橡木之心」獨立經營這五年來的軌跡:為小酒商蒸餾收取微薄的加工費,四處奔波向葡萄農收購品質不穩定的基酒,精心調配後再售予本地酒商或路過的北方商人。每一筆收入都浸透著汗水與算計,卻如同涓涓細流匯入一個深不見底的池塘——維持生計、支付倉儲費用、購買少量橡木桶進行陳年實驗,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積累。他像一隻勤勉的工蜂,在干邑這片花園裡辛勤勞作,卻始終無法釀造出足夠的蜜來築起屬於自己的蜂巢。那「生命之水」的靈魂,那蘊含著陽光、土地與時間魔力的琥珀瓊漿,在他手中誕生,卻只能貼上他人的標籤,為他人帶來聲譽與財富。弗朗索瓦·杜邦那雙能穿透橡木桶、洞察酒液靈魂的灰綠色眼睛,那沉默卻如山嶽般厚重的身影,不時浮現在他腦海。師傅傳授了他技藝的精髓——對葡萄品質近乎苛刻的要求、對蒸餾火候精妙入微的掌控、對橡木桶選擇與陳年環境近乎偏執的嚴謹。然而,建立屬於自己的品牌,擁有穩定的高品質葡萄來源,將自己的名字鐫刻在每一滴流淌著歲月光澤的佳釀上……這條路,遠比蒸餾一壺完美的「生命之水」要艱難百倍。
窗外傳來沉悶的腳步聲,伴隨著幾聲壓抑的咳嗽。讓放下筆,起身打開屋門。寒風夾雜著細碎的雪粒立刻灌了進來。門口站著老亨利,一個駝背嚴重、臉上溝壑縱橫如干裂河床的葡萄農。他裹著一件破舊得看不出原色的厚呢外套,稀疏的白髮被風吹得凌亂,懷裡緊緊抱著一個用粗麻布包裹的、大約十升容量的細頸陶罐。罐口用軟木塞和蠟封得嚴嚴實實。
「馬爹利先生,」老亨利的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鄉音和長年累月吸入田間塵土造成的喘息,「給您……今年的最後一點……家裡老婆子……咳……實在撐不住了……」他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懇求與絕望,乾裂的嘴唇微微顫抖著,遞過陶罐的手佈滿凍瘡和老繭,關節因風濕而腫大變形。
讓的心像被無形的手揪緊。他認識老亨利很多年了。這個固執的老人守著一小片位於石灰岩坡地上、被公認為產出優質白堊土(Champagne)葡萄的寶地。往年,讓總會想方設法多給老亨利一些錢,優先收購他的葡萄。但今年,反常的春寒摧毀了大片花蕾,夏末的暴雨又引發了黴病,老亨利的收成銳減,品質也大不如前。讓知道他家中還有臥病的老妻,生活早已陷入絕境。
讓接過那個沉甸甸的陶罐。透過粗糙的陶壁,隱約能感受到裡面液體的冰涼。他沒有立刻打開檢查品質,只是鄭重地點點頭:「亨利老爹,進來烤烤火,喝口熱湯吧。」
老亨利搖搖頭,眼神躲閃,滿是窘迫:「不了,不了……家裡……等著呢……」他侷促地搓著手,目光卻死死盯著讓,等待著那關乎生死的報酬。
讓沉默地轉身,從屋角一個鎖著的舊橡木錢箱裡——那還是他離開「橡木之心」時,杜邦師傅沉默地塞給他的——數出比這罐基酒市場價高出近三成的銅幣和幾枚小銀幣。他將錢幣小心地放入老亨利冰冷粗糙、幾乎無法完全伸開的手中,又額外拿了一塊用油紙包好的、自己捨不得吃的醃豬肉塞給他。
「拿著,給大娘補補身子。」讓的聲音低沉而溫和,沒有絲毫施捨的意味,「開春天氣暖了,我讓人去幫您看看葡萄藤。」
老亨利握著那遠超預期的錢幣和沉甸甸的肉塊,渾濁的眼睛瞬間蒙上了一層水霧。他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麼感激的話,最終卻只是深深地、幾乎把腰彎到地上的鞠了一躬,喉嚨裡發出模糊的嗚咽,然後轉身,佝僂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風雪瀰漫的夜色中,像一片被狂風捲走的枯葉。
讓關上門,將刺骨的寒氣隔絕在外。他將那個細頸陶罐放在桌上,解開麻布,拔掉軟木塞。一股並不算新鮮、甚至帶著些微氧化氣息和淡淡黴味的葡萄汁氣味瀰漫開來。他倒出一小杯,酒液呈現出混濁的淡黃色,香氣寡淡,入口酸度尖銳,單薄的水感中夾雜著一絲不愉悅的生青味。這絕不是能釀造頂級干邑的原料。他看著杯中渾濁的酒液,又看看賬冊上那個刺眼的負數,一股沉重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沒了他。靠著零星收購、品質無法保證的葡萄,靠著替人加工賺取微薄利潤,他永遠也無法擺脫這種在生存線上掙扎的困境,更遑論實現那個將「馬爹利」烙印在頂級干邑上的夢想。
「必須改變!」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迸發的火星,瞬間點燃了他灰藍色眼眸深處的火焰。他猛地站起身,在狹小的石屋裡踱步。爐火將他焦躁的身影拉長又縮短,投在石牆上,如同一個被困的靈魂在掙扎。像老亨利這樣擁有優質小塊葡萄園(Cru)卻無力對抗天災、無力提升種植技術、只能賤賣原料的農戶,在干邑地區並非少數。他們是干邑風土的基石,卻也是供應鏈中最脆弱的一環。而像他自己這樣的小蒸餾者或酒商,則在原料品質不穩定和市場價格波動的夾縫中艱難求生。
一個模糊卻大膽的構想,如同在迷霧中顯現的燈塔輪廓,逐漸在他腦海中清晰起來:建立長期穩定的合作關係!跳過中間層層盤剝的小酒商,直接與擁有優質風土(Terroir)的葡萄農簽訂長期契約!由他來提供部分預付資金、必要的種植技術指導,甚至幫助他們對抗風險,換取他們未來幾年甚至十幾年葡萄產出的優先、獨家收購權!確保來源穩定、品質可控的高等級葡萄(尤其是白堊土產區的 Ugni Blanc)!這需要龐大的初始資金,需要非凡的信任,更需要他自身擁有足夠的聲譽和說服力。這無疑是一場豪賭。
然而,這個念頭一旦產生,便如同藤蔓般瘋狂生長,纏繞住他所有的思緒。風險巨大,但回報——掌握核心原料,打造穩定高品質產品,最終建立自己品牌的可能性——也同樣誘人。他走到牆邊,手指撫摸過那些他精心挑選、正在緩慢呼吸的橡木桶。指尖傳來橡木溫潤而堅實的觸感,彷彿能感受到桶中沉睡的酒液那細微的生命律動。這是他五年來的心血結晶,是他對品質追求的證明。它們需要更優質的「血液」來延續和昇華。
就在他心潮澎湃、反覆權衡之際,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沉思。
「讓!讓·馬爹利!快開門!有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門外傳來皮埃爾·勒魯瓦那標誌性的大嗓門,帶著毫不掩飾的興奮和風塵僕僕的氣息。
皮埃爾是讓在干邑結識的第一個朋友,也是他冒險事業的堅定支持者。這個身材壯碩、滿臉絡腮鬍、笑聲如同洪鐘的布列塔尼人,原本是個跑單幫的小商人,幾年前被讓對干邑的熱情和獨到眼光打動,開始幫他將調配好的生命之水運往北方的港口,尋找銷路。他性格豪爽,人脈廣闊,是讓了解外部市場不可或缺的耳目。
讓打開門,一股混合著雪水、馬匹汗味和冷空氣的氣息撲面而來。皮埃爾像一頭剛從冰原歸來的北極熊,裹著厚重的皮襖,帽子和肩頭積著一層薄雪,臉頰凍得通紅,眼睛卻閃爍著激動的光芒。他一把推開讓,衝進屋內,帶進一陣寒風,迫不及待地解開皮襖,從貼身內袋裡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用上好牛皮製成的錢袋,重重地拍在讓的賬冊上,發出沉悶而悅耳的「砰」一聲!
「看看!讓!快看看!」皮埃爾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他用力搓著凍僵的雙手,湊到壁爐邊,「倫敦!該死的霧都倫敦!那些傲慢的英國佬終於開竅了!你上次讓我帶去試水的那批‘精選調配’(Fine Blend),在‘金獅子’咖啡館被一個該死的伯爵和他的朋友們嚐了!上帝作證!他們簡直為之瘋狂!那個叫什麼……查爾斯·沃波爾的伯爵,當場就拍板,把他私人俱樂部一年的供應都訂了!價格!」皮埃爾誇張地伸出兩根手指,在讓眼前用力晃了晃,「比我們賣給荷蘭中間商漢斯那個吸血鬼的,足足高了兩倍!整整兩倍!這是定金!全是閃亮的金鎊!」
讓的心臟如同被重錘狠狠撞擊了一下,瞬間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幾乎要衝破胸膛!他一把抓起那個沉甸甸的牛皮錢袋,手指因用力而微微發白。解開繫繩,傾倒而出。霎時間,昏暗的石屋彷彿被點亮了!十幾枚鑄造精良、閃爍著醉人金黃色光芒的英國金鎊(Guinea),還有一小堆成色很好的弗羅林銀幣(Florin),如同最璀璨的星辰,滾落在粗糙的木桌面上,發出清脆悅耳、如同天籟般的撞擊聲!那光芒如此耀眼,如此溫暖,瞬間驅散了賬冊上負數帶來的陰霾,也點燃了讓眼中沉寂已久的火焰!
他拿起一枚金鎊,沉甸甸的質感從掌心直抵心臟。冰冷的金屬邊緣硌著他的指腹,卻帶來一種無比真實的灼熱感。這不僅僅是錢!這是對他技藝的認可!是對他堅持品質的回報!是通往夢想的第一塊堅實基石!他彷彿看到了那批經過他反覆品鑑、精心挑選不同年份、不同產區基酒調配而成的生命之水,在倫敦那間煙霧繚繞、充斥著政客與紳士的「金獅子」咖啡館裡,被優雅地傾倒入水晶杯,金黃色的酒液在燭光下蕩漾出迷人的光澤,馥郁的香氣征服了那些見多識廣、口味挑剔的上流人士……
「皮埃爾!」讓的聲音因激動而沙啞,他猛地抬起頭,灰藍色的眼睛裡燃燒著前所未有的光芒,如同被點燃的干邑本身,熱烈而充滿力量,「你立了大功!天大的功勞!」他用力拍了拍皮埃爾厚實的肩膀,力道之大讓對方齜牙咧嘴卻又哈哈大笑。
「哈哈哈!我就知道!讓!我就知道你的酒是金子做的!」皮埃爾得意地灌了一大口讓遞過來的、用來暖身的普通葡萄酒,抹了抹鬍子上的酒漬,臉色更加紅潤,「那個沃波爾伯爵說了,他要的是穩定!是持續的高品質!他厭倦了那些品質忽高忽低的法國貨!他還說,」皮埃爾模仿著英國紳士那種略帶誇張的腔調,「‘如果馬爹利先生能保證每一批都像這樣出色,我們很樂意建立長期的合作關係,價格好商量!’聽見了嗎?讓!長期的!穩定的!該死的,我們發財的機會來了!」
「長期……穩定……高品質……」皮埃爾的話如同最後一塊拼圖,完美地嵌入了讓腦海中那個剛剛成型的宏大構想。他看著桌上閃耀的金幣,又望向牆邊那些沉默的橡木桶,一個清晰而堅定的計劃瞬間成型。他需要這筆錢,但不是用來享受,而是作為撬動未來的槓桿!他要將這筆意外得來的「第一桶金」,連同他全部的勇氣和信譽,投入到那個看似瘋狂的計劃中去——建立穩定的頂級葡萄供應鏈!
「皮埃爾,」讓的聲音恢復了沉穩,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這筆錢,我們不能動。」
「什麼?」皮埃爾的笑聲戛然而止,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雞,瞪大了眼睛看著讓,「不……不能動?讓,我的夥計,你是不是被風雪凍壞了腦子?我們有金子!閃亮的金子!我們可以……」
「我們可以用它來賺取更多的金子!」讓打斷他,眼神銳利如刀,「但絕不是靠現在這樣小打小鬧,靠運氣去碰幾個大客戶!」他指著桌上老亨利送來的那罐品質低劣的基酒,「看看這個!皮埃爾!靠著這種來源不穩、品質飄忽的原料,我們拿什麼去保證沃波爾伯爵要求的‘穩定’和‘高品質’?一次幸運的成交,只會透支我們好不容易建立的信譽!我們需要從根子上解決問題!」
他快步走到桌邊,拿起羽毛筆,蘸了蘸墨水,在一張空白的羊皮紙上飛快地勾勒起來。他畫出干邑地區的簡略地圖,標註出幾個他早已覬覦多年、以產出優質白堊土葡萄聞名的核心小村莊:大香檳區(Grande Champagne)的塞貢扎克(Segonzac)、小香檳區(Petite Champagne)的雅納克(Jarnac)周邊……然後在這些村莊周圍,點出幾個他熟悉的名字:老亨利(Henri Dubois)、沉默寡言卻極度重視葡萄園的讓-路易·馬丁(Jean-Louis Martin)、擁有一小片向陽寶地卻因缺乏資金而葡萄藤老化的寡婦瑪德琳·貝爾熱(Madeleine Berger)……
「我們要找到他們,」讓的筆尖用力地點在那些名字上,墨跡暈開一小團,「和他們簽訂長期契約!五年,甚至十年!我們預付一部分資金,幫助他們更新葡萄藤,購買更好的工具,甚至對抗災害!作為回報,他們未來所有的收成——尤其是精選的白堊土葡萄——必須以約定的、合理的價格,優先、獨家賣給我們!我們要掌控源頭!皮埃爾!」
皮埃爾湊過來,看著那張簡圖和名單,臉上的興奮漸漸被震驚和沉思取代。他雖然粗豪,但常年在外奔波,深諳貿易之道。讓的計劃無疑是顛覆性的,風險巨大——預付資金可能血本無歸,漫長的契約期充滿變數,農戶是否信任一個外來的年輕酒商更是未知數。但其中的前景……如果成功,他們將擁有穩定的、高品質的原料來源,這是建立頂級品牌的根基!是沃波爾伯爵那種大客戶最看重的「穩定」的保障!
「讓……這……」皮埃爾撓了撓他那亂糟糟的紅棕色頭髮,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步子邁得也太大了!這需要多少錢?那些農戶能信我們嗎?萬一……」
「沒有萬一!」讓斬釘截鐵地說,灰藍色的眼睛裡燃燒著不容置疑的信念,「風險我知道!但這筆倫敦的訂金,就是我們撬動未來的支點!我們用一部分作為預付給農戶的誠意金和援助金,讓他們看到實實在在的好處!剩下的,用來租賃一個真正屬於我們自己的、帶有足夠儲藏地窖的場所!我們不能永遠在這間石屋裡調配,在別人的倉庫裡寄人籬下!我們需要自己的‘酒莊’(Maison)!需要空間來陳放我們自己的橡木桶!需要讓‘馬爹利’這個名字,成為品質的象徵!」
他拿起一枚金鎊,讓它在燭光下緩緩轉動,金色的光芒流轉,照亮他堅毅的臉龐。「皮埃爾,你相信我嗎?相信我們能一起,在干邑這片土地上,建立起屬於我們自己的傳奇嗎?」
皮埃爾看著讓眼中那團熊熊燃燒、足以融化寒冰的火焰,看著桌上那堆誘人的金幣,再想想倫敦咖啡館裡那些揮舞著支票的英國紳士,一股久違的、屬於冒險家的熱血瞬間衝上頭頂。他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桌上的金幣都跳了一下:「幹了!讓!老子這輩子就跟著你賭這一把大的!大不了滾回布列塔尼去捕魚!總好過在這裡半死不活地吊著!」
兩隻同樣佈滿老繭、同樣充滿力量的手,在搖曳的燭光和閃耀的金幣上方,緊緊地握在了一起。一場關乎未來的豪賭,就此拉開序幕。
接下來的日子,讓和皮埃爾如同上了發條的機器,開始了瘋狂的奔波。皮埃爾負責拿著定金和契約草案,以及讓列出的詳細「援助」清單(包括推薦的葡萄品種、種植建議、預購的抗霜凍油布和硫磺粉等),再次北上,去穩住沃波爾伯爵這個至關重要的客戶,同時打探倫敦和荷蘭市場更精確的需求信息。
而讓,則頂著干邑冬季的寒風,踏著泥濘或冰封的小路,開始了艱難而充滿誠意的「葡萄園外交」。他的第一站,就是老亨利那間位於塞貢扎克邊緣、低矮破敗的石頭小屋。
小屋裡瀰漫著草藥、塵土和病人特有的頹敗氣息。亨利的妻子裹著破舊的毯子,在簡陋的床鋪上發出微弱的呻吟。老亨利看到讓再次登門,顯得既驚訝又惶恐,以為是那罐劣質基酒出了問題。
「馬爹利先生……那酒……實在對不住……」他侷促地搓著手,眼神躲閃。
讓擺擺手,直接將一份用羊皮紙工整書寫的契約和一小袋沉甸甸的銀幣放在屋內唯一一張搖晃的木桌上。燭光下,銀幣的光芒讓老亨利渾濁的眼睛瞬間睜大了。
「亨利老爹,」讓的聲音溫和而堅定,「我不是為那罐酒來的。我來,是想和您談一筆長久的買賣。」他詳細解釋了他的長期契約計劃:預付這筆相當於他往年兩年收入的銀幣,作為未來五年葡萄收成的定金和更新葡萄園的啟動資金;讓會提供技術支持,幫助他引進更抗病的優質 Ugni Blanc 藤苗,指導修剪和病害防治;作為回報,亨利未來五年所有的葡萄,必須優先、獨家賣給讓·馬爹利,價格則根據當年品質和市場行情,在契約中約定了一個保底價和浮動機制,遠高於他往年賣給小酒販的價格。
老亨利顫抖著拿起那袋銀幣,沉甸甸的觸感真實得讓他無法置信。他又拿起契約,儘管識字不多,但那清晰的條款和保底價格數字,如同黑暗中的燈塔。他看看床上病弱的妻子,又看看眼前這個眼神誠懇、曾經在他最困難時慷慨相助的年輕人,渾濁的老淚終於滾落下來。他沒有過多的話語,只是伸出那隻佈滿老繭、關節變形的手,沾了沾桌上的水碗,然後在那份契約上,鄭重地、用力地按下了自己的指印。那枚鮮紅的指印,如同一個沉重的承諾,也像一顆希望的種子。
然而,並非所有的拜訪都如此順利。在雅納克附近,當讓找到沉默寡言、對自己葡萄園視若生命的讓-路易·馬丁時,遭遇了冰冷的懷疑。
「長期契約?」讓-路易正在修剪葡萄藤的枯枝,聞言停下了手中的活計,轉過身。他是個身材精瘦、臉色嚴峻的中年人,眼神銳利如鷹,透著農民特有的固執和精明。他上下打量著讓,目光像冰冷的刮刀:「馬爹利先生,我聽說過你。一個從北方來的、有點手藝的蒸餾師。但契約?五年?把命根子綁在一個外鄉人身上?」他嗤笑一聲,帶著濃濃的不信任,「誰知道五年後你在哪裡?誰知道你的‘技術指導’會不會糟蹋了我的園子?我讓-路易的葡萄,只賣給識貨的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契約?」他搖搖頭,轉身繼續修剪,留給讓一個冷漠的背影,「留著給那些走投無路的人吧。」
讓沒有氣餒。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靜靜地站在一旁,仔細觀察讓-路易的修剪手法和園子的土質、排水情況。幾天後,當一場意外的凍雨來襲,讓-路易為沒有足夠的油布覆蓋葡萄藤而焦頭爛額時,讓帶著提前準備好的、用預付金購買的嶄新油布出現了。他二話不說,頂著冰冷的雨水,和讓-路易一起將油布覆蓋在嬌嫩的新芽上。事後,讓又指出他園子裡幾處排水不暢、容易積水引發根腐病的地方,給出了簡單有效的改進建議。
讓-路易依舊沉默,但看向讓的眼神,那層冰冷的堅冰似乎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他沒有答應簽約,但也沒有再斷然拒絕。
對寡婦瑪德琳·貝爾熱的拜訪,則充滿了人情味。瑪德琳的丈夫幾年前去世,留下她和兩個年幼的孩子,以及一片疏於打理、藤蔓老化的優質小葡萄園。生活的重擔壓得這個不到三十歲的女人過早地憔悴了。當讓提出長期契約,預付資金幫助她請人翻新葡萄園、購買新藤苗,並承諾以穩定價格收購時,瑪德琳的眼中先是難以置信,隨即湧出大顆大顆的淚水。她幾乎沒有猶豫,就在契約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對她來說,這不僅是經濟上的保障,更是未來的希望。
在皮埃爾帶著沃波爾伯爵確認的長期訂單和更詳細的市場需求(對方尤其青睞陳年時間更長、口感更圓潤順滑的干邑)風塵僕僕趕回來時,讓已經成功簽下了包括老亨利、瑪德琳在內的五戶擁有優質小塊葡萄園的農戶。雖然像讓-路易這樣的硬骨頭尚未啃下,但這第一步,已經邁得無比堅實!
有了訂單和初步穩定的原料承諾,讓和皮埃爾立刻將目光投向了下一個目標:尋找一個真正屬於「馬爹利」的基地。他們需要的不僅僅是儲存空間,更需要一個能進行調配、陳年,並能承載品牌形象的核心場所。
機會似乎總是青睞有準備的人。在干邑鎮邊緣,靠近夏朗德河一處舊碼頭附近,他們發現了一處廢棄的產業。那曾是一個小酒商的莊園,主體建築是一棟頗有年頭的兩層石屋,雖然有些破敗,但結構堅固,頗具規模。最吸引讓的是屋後連著一個頗大的、深入地下、由天然白堊岩洞擴建而成的儲藏窖!窖內陰涼潮濕,牆壁滲著細密的水珠,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歷代酒液浸潤出的陳年芬芳,正是陳釀生命之水的絕佳環境!雖然需要修繕,但基礎極好。而旁邊還有一個廢棄的、帶有小型蒸餾設備(雖然老舊)的作坊!
莊園的主人是一位急於搬去波爾多與兒子同住的老人。價格雖不菲,但有了沃波爾伯爵的定金和訂單預期,讓和皮埃爾經過一番激烈的討價還價,最終以一個合理的價格將其盤下!當讓拿到那串沉甸甸的、象徵著產權的黃銅鑰匙時,指尖冰涼的觸感卻點燃了他心中最熾熱的火焰!他站在略顯荒蕪的庭院中,環顧著這片屬於「馬爹利」的土地,胸膛劇烈起伏。夕陽的金輝灑在斑駁的石牆和古老的橡木門上,彷彿為這沉寂已久的場所注入了新的生機。
「就是這裡了!」讓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他用力握緊了手中的鑰匙,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這裡,將是‘馬爹利’的起點!」
修繕工作異常艱辛,幾乎耗盡了他們所有的資金和精力。讓親自監督,從清理廢墟、修補屋頂、加固地窖,到購置新的橡木桶(他堅持選用產自利穆贊森林、紋理細密、烘烤程度適中的優質橡木),每一項開支都精打細算,每一處細節都力求完美。皮埃爾則像一頭不知疲倦的騾子,四處採購材料,監督工人。他們每天累得像散了架,卻又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幹勁。
在這段忙碌得幾乎忘記時間的日子裡,一封來自遙遠北方的信件,如同穿越時光的鴿子,輕輕落在了讓那堆滿建築圖紙和木材樣板的簡陋書桌上。信封是熟悉的、略帶粗糙的廉價紙張,邊角已經磨損,上面用娟秀卻不失力道的字體寫著「致 讓·馬爹利先生 親啟」,落款處沒有署名,只有一個小小的、用墨水簡單勾勒的飛鳥圖案。
讓的心臟像是被那隻無形的飛鳥輕輕啄了一下,驟然收緊。他放下手中沾滿石灰的木工鑿,顧不上拍打滿身的灰塵,用微微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撕開了封口。一股淡淡的、彷彿混合著諾曼第海風與康塔德港口特有氣息的熟悉感覺撲面而來。信紙展開,克蕾爾那熟悉而溫暖的字跡映入眼簾:
> 親愛的讓: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nOnKYNcs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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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願這封信能穿越漫長的路途和時光,平安抵達你的手中。康塔德的冬天一如既往的潮濕寒冷,海風依舊帶著刺骨的鹹腥。港口依舊喧囂,父親的商行依舊忙碌,只是……少了你的身影,總覺得這份喧囂裡透著一絲空曠。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rEm1Fb41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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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的身體還好,只是思念成疾,每逢陰雨天氣,膝蓋的老毛病便會發作,人也更加沉默寡言。她總愛坐在你以前房間的窗邊,望著港口的方向,一坐就是大半天。我時常勸她,說南方陽光和煦,定能養人,你的選擇必有其道理。她只是嘆息,眼神裡有化不開的憂傷。她讓我轉告你:萬事小心,身體為重。她……很想你。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q5PAMsATR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VPhX9ohsN
> 父親他……(這裡的墨水有幾處洇開的痕跡,彷彿寫信人曾停筆猶豫)……依舊固執。商行的生意……據說遇到了一些波折,有兩艘貨船在比斯開灣遭遇了風暴,損失慘重。他的脾氣更壞了,頭髮幾乎全白了,背也似乎駝得更厲害。他從不提起你,但有一次深夜,我路過書房,聽到裡面傳來壓抑的咳嗽聲……還有……一聲長長的、沉重的嘆息,和你離開那晚……一模一樣。讓,父親他……或許並非如表面那般堅硬如石。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dzZ23loNF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PlRqJbm42
> 至於我……(字跡在這裡變得更加輕快流暢)修道院學校的孩子們依舊可愛,只是少了你偶爾來聽他們唱歌,總覺得少了點什麼。我教他們唱了一首新的歌謠,是關於候鳥南飛的故事。每當唱起,我總會想,遠在夏朗德河畔的你,是否也如那南飛的鳥兒,找到了溫暖的棲息之地?是否……也曾在某個寂靜的夜晚,抬頭仰望與康塔德同一片的星空?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VdspyCqF0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dyRZukpqE
> 聽說你的事業正在起步?雖然不知詳情,但請相信,在遙遠的北方,有一顆心始終在為你祈禱,為你的每一次努力而欣喜。照顧好自己,別讓南方的陽光曬得太黑(開個小玩笑)。願聖母瑪利亞保佑你平安、順遂。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YuFD2uArI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uXFrClTYG
> 盼回信。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mmAOaizCC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GXif7vBN2
> 永遠的,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WijqAmZ3e
> 克蕾爾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6oHCFcs5p
> 1715年1月15日於康塔德
信紙在讓的手中微微顫抖。克蕾爾溫柔而略帶憂傷的話語,如同最輕柔的羽毛,卻在他心湖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母親無聲的思念與病痛,像細針扎進心窩,帶來綿密的刺痛。父親那沉重如山的嘆息,那在深夜書房獨自承受挫折的孤獨身影……這畫面是如此清晰,如此具有衝擊力,瞬間擊潰了他這些年刻意築起的、對抗愧疚的心防。淚水毫無預兆地湧出,模糊了信紙上娟秀的字跡。他彷彿又回到了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看到父親在壁爐火光中瞬間佝僂的背影,聽到那聲淹沒在風雨中的、沉重到令人心碎的嘆息。原來,父親的憤怒之下,同樣藏著無法言說的牽掛和擔憂。原來,那道看似無法逾越的鴻溝之下,流淌的依舊是血脈相連的親情。
「父親……母親……」他低聲呢喃,喉嚨哽咽得發疼。克蕾爾信中那句「父親他……或許並非如表面那般堅硬如石」,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心中塵封已久的、對家的思念與愧疚之門。
他擦去眼淚,深吸一口氣,將信紙仔細折好,貼身收藏。克蕾爾的關懷與思念,如同寒夜裡的暖流,給了他無盡的力量。而對父母的愧疚與思念,則化作了更為沉甸甸的責任感——他必須成功!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夢想,更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回到康塔德,用實實在在的成就,撫平母親的憂傷,化解父親的固執,告慰那份深沉的、沉默的牽掛。
他走到新酒莊尚未安裝窗戶的洞口,望向南方璀璨的星空。一顆流星劃過天際,留下短暫而絢爛的光痕。讓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輕聲對著北方的夜空,許下承諾:「等著我,克蕾爾。等著我,父親,母親。我會讓‘馬爹利’的名字,響徹干邑!」
這份情感的激盪,化作了更為澎湃的工作動力。1715年的春天,萬物復甦之際,「馬爹利酒莊」(Maison Martell)的招牌,終於懸掛在了那棟經過精心修繕的兩層石屋大門之上!招牌由堅實的橡木製成,邊緣雕刻著簡約而優雅的葡萄藤紋樣,中間是讓親手書寫的、剛勁有力的「Martell」字樣。沒有過多的裝飾,卻透著一種沉穩的自信和對未來的期許。
開業沒有盛大的慶典,沒有賓客如雲。只有讓、皮埃爾和幾個臨時僱傭的工人。但對讓來說,這個儀式無比神聖。他站在院子中央,看著那塊嶄新的招牌,再看看身後那扇通往深邃地窖、承載著未來希望的厚重木門,心中充滿了莊嚴的儀式感。
「皮埃爾,」讓的聲音沉穩而有力,他拿起一個特製的、容量約為三百升、嶄新的利穆贊橡木桶。桶身已經烙上了屬於馬爹利的標記——一個簡化的葡萄藤環繞字母「M」的圖案。「這是我們的第一桶!只屬於‘馬爹利’的第一桶!」
桶中,是讓利用去年冬天契約農戶提供的、經過嚴格篩選的優質基酒(雖然數量有限),以及他動用了部分預留資金從其他可靠渠道補充的高品質生命之水原液,精心調配而成。他嚴格遵循了弗朗索瓦·杜邦傳授的技藝精髓,同時融入了自己對風土的理解和對市場(尤其是沃波爾伯爵偏好)的把握。這批調配酒液,一部分將滿足當前的訂單需求,而這第一桶精華,則被讓寄予厚望,準備進行長期的陳年,作為未來高端產品的儲備。
讓小心翼翼地將清澈的酒液注入橡木桶中。酒液撞擊桶壁,發出清冽悅耳的聲響,濃郁而充滿活力的果香、花香夾雜著新橡木特有的香草和烘烤氣息瞬間瀰漫開來。封桶,加箍。讓和皮埃爾合力,將這個承載著夢想與希望的橡木桶,穩穩地滾入了陰涼幽深、散發著歲月沉澱氣息的地窖中,安置在位置最佳、溫濕度最穩定的角落。
「去吧,」讓輕輕拍了拍冰冷的橡木桶壁,如同在安撫一個初生的嬰孩,「在這裡,安靜地沉睡,讓時間賦予你靈魂。」地窖的陰影籠罩著他,但他的眼中卻閃爍著無比明亮的光芒。這不僅僅是一桶酒,這是「馬爹利」品牌誕生的見證,是夢想的具象化。
酒莊開業後,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沃波爾伯爵的訂單是生命線,容不得半點閃失。讓將自己逼到了極限。白天,他化身最嚴苛的監工和品鑑師。他親自前往簽約農戶的葡萄園,像守護眼珠一樣守護著契約的履行。在讓-路易·馬丁的園子裡,他頂著烈日,仔細檢查每一株新引進的 Ugni Blanc 藤苗的生長情況,與依舊沉默卻不再抗拒的讓-路易討論著修剪的細節和土壤改良的方案。在老亨利的園子裡,他欣喜地看到預付資金購買的新藤苗已經紮根吐綠,生機勃勃,老亨利佝僂的腰背似乎也挺直了些。他嚴格把控著收購環節,對每一批送來的葡萄都親自抽檢,對糖度、酸度和成熟度有著近乎苛刻的要求,不合格的堅決拒收,寧可賠付少量違約金,也絕不讓劣質原料進入蒸餾環節。這份嚴苛起初引來了一些農戶的不滿,但當他們看到讓對達標的葡萄支付遠高於市場價的報酬,且從不拖欠時,不滿逐漸轉化為敬佩和對品質的重視。
在蒸餾坊裡(他們修復了那套老舊設備,並進行了關鍵部件的升級),讓更是如同守護煉金術秘密的大師。他守在銅製夏朗德壺式蒸餾器(Charentais Pot Still)旁,雙眼緊盯著爐火的顏色和蒸餾液流出時的狀態。蒸餾是一門精妙的藝術,如同在懸崖邊跳舞。火候過猛,會將珍貴的香氣物質(酯類)破壞殆盡,得到的酒液粗糙辛辣;火候不足,則無法有效分離雜質,酒體渾濁不清。讓憑藉著從杜邦師傅那裡學來的敏銳感官和多年經驗,精準地掌控著「酒頭」(頭道蒸餾液,含過多揮發性雜質,需捨棄)、「酒心」(精華部分)和「酒尾」(後段蒸餾液,雜質多且酒精度低,需回鍋)的切割點(La Coupe)。他時而湊近蒸餾管出口,深深嗅聞那裊裊升騰的蒸汽,捕捉著其中細微的香氣變化;時而用手指蘸取一滴滾燙的酒液,感受其粘稠度和灼燒感。汗水浸透了他的亞麻襯衫,蒸餾坊裡瀰漫的濃烈酒氣和高溫常讓人頭暈目眩,但他如同礁石般巋然不動,灰藍色的眼睛裡只有對完美「生命之水」原液的絕對專注。
夜晚,地窖則成了他的另一個戰場。昏暗的鯨油燈光下,讓化身最敏銳的調配師(Maître de Chai)。長長的木桌上擺滿了數十個大小不一的玻璃瓶,裡面盛放著來自不同契約農戶、不同年份、不同蒸餾批次、不同橡木桶陳放階段的樣品酒液。空氣中混合著複雜無比的香氣:新鮮葡萄的活潑果香、陳年酒液的醇厚木香、香草、焦糖、乾果、香料……層層疊疊,如同一場無聲的嗅覺交響樂。
讓閉上眼睛,排除一切雜念,讓感官完全沉浸。他拿起一個小瓶,輕輕晃動,觀察酒液的「掛杯」(Legs)——那些沿著杯壁緩慢滑落的酒淚,能揭示酒體的豐滿程度和酒精度。然後,他將瓶口湊近鼻端,深深吸氣,捕捉最細微的香氣層次:是清新的白色花朵?是成熟的杏桃?是深邃的橡木?還是一絲不易察覺的、需要被調和的生澀感?接著,他小心地啜飲一小口,讓酒液在口腔中充分接觸每一個味蕾,感受其酒體的輕盈或厚重、口感的圓潤或尖銳、酸度的支撐、甜度的平衡,以及那變化萬千、悠長或短促的餘韻。
這是一個極度耗費心神、需要絕對靜謐和專注的過程。他像一個指揮家,在腦海中構建著理想的和諧樂章。將A樣品的活潑果香與B樣品的醇厚木質調融合,用C樣品的高酸度來提升結構感,再用一點點D樣品的陳年風味來增加複雜度和深度……每一次微小的嘗試,都伴隨著無數次的否定和調整。失敗的調配只能倒掉,每一次都意味著金錢和心血的損失。皮埃爾常常在深夜推開地窖門,看到讓依舊枯坐在桌前,眉頭緊鎖,面前擺滿了品嚐過的小酒杯,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酒氣和凝重的思考氛圍。他不敢打擾,只能默默放下食物,嘆口氣離開。
然而,當一份完美的調配終於在他手中誕生時,那種無與倫比的成就感和喜悅,足以驅散所有的疲憊和焦慮。金黃色的酒液在杯中流轉,散發出和諧、複雜而迷人的香氣,入口絲滑圓潤,層次分明,餘韻悠長溫暖,完美契合了沃波爾伯爵要求的「穩定」與「高品質」,甚至超出了預期!這時,讓才會露出久違的、發自內心的笑容,那笑容如同穿透雲層的陽光,照亮了整個陰暗的地窖。
當第一批貼著「馬爹利」標籤(標籤設計簡約大氣,白底黑字,中央是醒目的葡萄藤環繞「M」徽記,下方標註「Fine Champagne Cognac - Maison Martell」)的橡木桶,被小心翼翼地裝上駛往波爾多港的馬車時,讓和皮埃爾站在酒莊門口,目送著車隊消失在道路的盡頭。兩人的心情都無比複雜,既有如釋重負的輕鬆,更有沉甸甸的期盼和無法言說的緊張。
「上帝保佑……」皮埃爾在胸前劃了個十字,聲音有些發乾。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n6SLIY5JX
讓沒有說話,只是用力拍了拍皮埃爾的肩膀,目光堅定地望向北方。成敗,在此一舉。
等待回音的日子漫長而煎熬。讓將精力投入到新一輪的葡萄園管理中,用忙碌來對抗焦慮。他更加頻繁地走訪契約農戶,指導夏季的修剪、病蟲害防治(他引入了更科學的硫磺噴灑和波爾多液配比)。同時,他開始有意識地挑選最優質的基酒,注入特製的、烘烤程度更深的新橡木桶中,準備進行更長期的陳年(VSOP級別),作為未來的儲備和更高端市場的敲門磚。每一滴酒液,每一個橡木桶,都承載著他對品質的執著和對未來的規劃。
就在讓幾乎要按捺不住,考慮是否讓皮埃爾再次北上打探消息時,一輛風塵僕僕、裝飾著異國紋章的豪華四輪馬車,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徑直駛入了馬爹利酒莊的院子。車門打開,下來的不是皮埃爾,而是一位衣著考究、神情倨傲、留著精心修剪的八字鬍的中年紳士,他身後跟著一位畢恭畢敬的秘書模樣的人。
「請問,這裡是馬爹利酒莊?讓·馬爹利先生在嗎?」紳士的語氣帶著禮貌性的疏離,目光挑剔地打量著略顯簡樸的酒莊環境。
讓心中疑惑,但還是保持著鎮定迎上前:「我就是讓·馬爹利。請問閣下是?」
「阿爾弗雷德·詹寧斯,」紳士微微頷首,遞上一張精緻的名片,「奉查爾斯·沃波爾伯爵之命,特來拜訪。伯爵閣下對您上次提供的干邑極為滿意,他的私人俱樂部成員們也讚不絕口。」他的話語開門見山,但眼神中的審視並未減弱。
讓的心猛地一跳,強壓下激動,禮貌地將兩人引入剛剛佈置好的、還略顯空蕩的會客室。
「伯爵閣下委託我帶來兩件事。」詹寧斯先生坐定後,開門見山,語速不快,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首先,是對您首批供貨品質始終如一的肯定與感謝。」他示意秘書打開隨身攜帶的一個鑲嵌著黃銅包角的硬木匣子。匣子開啟的瞬間,一片耀眼的金光幾乎照亮了整個房間!裡面整齊地碼放著數十枚嶄新的英國金鎊!「這是下一批訂單的全額預付款。伯爵閣下強調,他需要同樣的品質,同樣的穩定。」
看著那滿匣子的金幣,饒是讓早有心理準備,呼吸也不由得一窒!這不僅僅是豐厚的利潤,更是對他「品質第一」理念最有力的背書!是「馬爹利」品牌在頂級客戶群體中站穩腳跟的標誌!
「請轉告伯爵閣下,馬爹利酒莊必不辜負他的信任!」讓的聲音沉穩有力,充滿了自信。
「很好。」詹寧斯先生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神色,但隨即話鋒一轉,神情變得更加嚴肅,「第二件事,也是伯爵閣下最為看重的。他委託我親自考察您的酒莊,尤其是原料來源、生產工藝和儲存條件。」他站起身,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會客室,「伯爵閣下希望建立的是長期、穩定且能不斷提升的合作關係。他需要確信,馬爹利酒莊擁有可持續的、高品質的供應能力,而並非僅僅依靠運氣或一時的庫存。簡單說,他需要看到您的‘根基’是否牢固。」
考察!讓瞬間明白了對方的意圖。沃波爾伯爵不僅僅是買酒,他更是在選擇一個能長期依賴的、值得信賴的供應夥伴!這既是巨大的壓力,也是難得的機遇!如果能通過這次嚴苛的考察,獲得的將不僅僅是訂單,更是無價的聲譽背書!
「詹寧斯先生,」讓也站起身,灰藍色的眼睛裡閃爍著坦誠與自信的光芒,「馬爹利酒莊歡迎您的考察。我們的根基,就在這片土地之上,在我們與葡萄農的契約之中,在我們對每一道工序的嚴苛要求之中。請隨我來。」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讓帶領著這位挑剔的英國紳士,進行了一場堪稱「透明」的深度之旅。
他們首先驅車前往塞貢扎克的老亨利家。看到煥然一新的葡萄園(部分新藤苗已茁壯成長)、老亨利夫婦臉上由衷的笑容以及那份簽有指印的長期契約原件時,詹寧斯先生嚴肅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明顯的驚訝和讚許。他仔細詢問了契約的細節、預付資金的使用以及讓提供的技術支持,老亨利不善言辭,但樸實的話語和感激的眼神勝過千言萬語。
接著,他們來到讓-路易·馬丁的園子。雖然讓-路易尚未簽訂正式契約,但讓與他之間基於實際幫助(如凍雨時的油布、排水建議)而建立的信任關係,以及讓對其葡萄品質近乎苛刻的收購標準(讓當場抽檢了幾串葡萄並解釋標準),讓詹寧斯看到了另一種形式的「穩定」與「品質把控」。讓-路易雖然依舊沉默寡言,但面對詹寧斯的詢問,他指著園中幾處按照讓建議改善的地方,簡短地說了一句:「他懂葡萄。」這句來自固執老農的認可,份量極重。
回到酒莊,詹寧斯深入考察了蒸餾坊。讓毫無保留地展示了升級後的夏朗德壺式蒸餾器,詳細講解了火候控制、酒頭酒心酒尾切割的精妙之處,甚至當場取樣不同階段的蒸餾液讓詹寧斯嗅聞對比。空氣中濃烈的酒氣和高溫讓英國紳士皺眉,但他眼中那份專業的審視逐漸被認同取代。
最後,他們來到了酒莊的靈魂所在——那座深入地下的白堊岩地窖。當厚重的木門開啟,一股混合著清涼水汽、濃郁橡木香和複雜陳年酒香的氣息撲面而來。昏暗的鯨油燈光下,一排排、一層層的橡木桶靜靜矗立,如同沉睡的士兵,桶身上「Martell」的烙印在幽暗中清晰可見。窖內溫度恒定,濕度適宜,牆壁上凝結著細密的水珠,那是天然白堊岩調節環境的奇跡。讓帶領詹寧斯穿行在橡木桶的森林中,介紹著不同桶中酒液的年份、來源和陳年狀態。他特意停在了那個標記著「1715 - N°1」的、屬於馬爹利的第一桶前。
「這是我們的起點,詹寧斯先生。」讓的聲音在地窖的迴響中顯得格外莊重,「也是我們對未來的承諾。」他打開桶塞,用長柄的銀質酒勺(Tastevin)舀出少許酒液。經過幾個月的桶陳,原本清澈的酒液已染上淺淺的金黃色,香氣也從新酒的活潑變得更加圓融,隱隱透出香草和烤堅果的氣息。他將酒勺遞給詹寧斯。
詹寧斯接過,先仔細觀察酒液的色澤和粘稠度,然後深深嗅聞,最後謹慎地品嚐了一小口。他閉上眼睛,細細品味,臉上的線條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柔和了許多。許久,他睜開眼,將酒勺遞還給讓,沒有過多的讚美之詞,只是深深地點了點頭,那雙銳利的眼睛裡,終於流露出毫不掩飾的認可與欽佩。
「馬爹利先生,」離開地窖,重新沐浴在午後溫暖的陽光下時,詹寧斯先生鄭重地對讓說,「您的‘根基’,比我想像的更加深厚和牢固。您對品質的執著,對原料源頭的掌控,以及對這門古老技藝的尊重與創新,都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我會如實向沃波爾伯爵匯報。我相信,馬爹利酒莊,將成為伯爵閣下,乃至倫敦紳士圈中,一個值得信賴的名字。」他伸出手,「期待我們長期而愉快的合作。」
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一隻佈滿勞作的痕跡卻堅定有力,一隻保養得宜卻帶著真誠的敬意。這一握,不僅僅是訂單的確認,更標誌著「馬爹利」品牌,憑藉其紮實的根基和卓越的品質,正式獲得了頂級市場的入場券!
送走詹寧斯先生,讓獨自一人站在酒莊的院子裡。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看著懸掛的「Martell」招牌,看著身後堅實的石屋和通往寶藏般的地窖入口,一股難以言喻的澎湃情感在胸中激盪。喜悅、自豪、如釋重負……種種情緒交織。他成功了!用近乎偏執的品質堅持和前瞻性的契約模式,他掙脫了生存的泥沼,真正在干邑這片土地上紮下了根!「馬爹利」不再是一個空洞的名字,而是承載著頂級品質與承諾的品牌!
他快步回到自己的書房,點亮油燈。他需要將這份成功的喜悅,分享給遠方最重要的人。他鋪開信紙,提筆蘸墨,心潮依舊澎湃難平:
> 親愛的克蕾爾: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0cQUU6wv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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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願這封信能為你帶去南方的陽光與我的喜悅。此刻,我站在屬於「馬爹利」的土地上,懷著難以言喻的激動心情,向你分享一個重要的消息:我們成功了!…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FthN83FEz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TnHUTrg2D
> 他詳細地描述了沃波爾伯爵代表的考察與認可,描述了契約農戶園子裡的生機,描述了那滿載認可的金幣和對未來的期許。筆尖流淌著自豪與希望。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sKygKBj6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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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條路充滿荊棘,但每一步都讓我離夢想更近。我時常想起康塔德的海風,想起母親溫柔的眼神,想起……父親沉重的嘆息。請告訴母親,她的兒子沒有辜負她的期盼與眼淚,我在這裡很好,事業已步入正軌。也請你……若有機會,婉轉地告知父親,那個離家遠行的兒子,正在夏朗德河畔,用自己的雙手和堅持,努力開創一份配得上「馬爹利」姓氏的家業。我期待著有一天,能將一瓶印有「Martell」烙印的、最好的干邑,親自送到他的面前。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RYp7OfOMe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E9cM7VjBc
> 感謝你一直以來的守望與祈禱。你的書信,是我疲憊時最溫暖的港灣。願聖母也同樣庇佑你平安喜樂。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PNcILulx9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qbsICj54j
> 迫切期待你的回音。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EUaORaSeE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FRNSdzSDq
> 永遠忠實的,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xMRyxdmT6
> 讓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CyAQo5MK7
> 1715年6月10日於干邑馬爹利酒莊
寫完最後一個字,讓放下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他將信紙仔細折好,裝入信封,用融化的火漆鄭重地封緘。火漆上,清晰地印著那個屬於馬爹利的、葡萄藤環繞「M」的徽記。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干邑的夏夜,空氣溫潤,瀰漫著葡萄園特有的草木清香和遠處飄來的、若有若無的酒香。繁星點點,如同灑落在天鵝絨上的鑽石。他望向遙遠的北方,目光彷彿穿透了無盡的夜空,看到了康塔德港那熟悉的燈塔光芒,看到了母親倚窗期盼的身影,看到了父親書房中搖曳的燭光……更看到了克蕾爾在燈下展讀此信時,那雙如藍寶石般美麗的眼睛裡,定然會綻放出欣慰而喜悅的光芒。
路,還很長。但「馬爹利」的第一桶金,不僅僅是閃耀的金幣,更是用汗水澆灌的信任、用執著鑄就的品質和用夢想點亮的品牌之光!這光芒,已然刺破迷霧,照亮了前行的方向。讓·馬爹利知道,屬於他的傳奇,才剛剛翻開輝煌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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