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二年的冬末,長安城依舊被嚴寒和蕭瑟緊緊包裹。連日的朔風終於歇了口氣,天空難得地透出幾分稀薄的灰藍色,吝嗇地灑下些許有氣無力的陽光,勉強驅散了一點連綿陰霾帶來的壓抑,卻絲毫暖意也無。空氣依舊冰冷刺骨,吸入肺腑,帶著刀割般的凜冽。
城南,慈雲寺周圍的廢墟在慘淡的日光下,更顯出幾分淒涼破敗。焦黑的斷壁殘垣、傾頹的屋架、散落的瓦礫,無聲地訴說著戰火的暴虐。偶有寒鴉掠過,發出幾聲聒噪的嘶鳴,更添荒涼。
青囊軒內,爐火日夜不息,藥香氤氳。然而,谷念真眉宇間的憂慮卻比前幾日更重了幾分。她剛送走一位特殊的病人——一個從前線退下來、在城防營當差的年輕士兵。
那士兵名叫陳二狗,不過十八九歲年紀,身形原本應是壯實的,此刻卻佝僂著背,臉色蠟黃,眼窩深陷,一雙原本該明亮的眼睛裡,此刻卻充滿了無法聚焦的驚恐和空洞。他並非受了刀劍外傷,而是得了一種怪病:夜不能寐,稍有風吹草動便會驚跳起來,渾身冷汗如漿,口中胡言亂語,喊著「殺!殺!」或是「別過來!」。白日裡也精神恍惚,反應遲鈍,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了戒備和恐懼,像一頭受驚過度的幼獸。營裡的軍醫束手無策,只說他是「丟了魂」、「撞了邪」,用些安神的藥湯也不見效。他的同袍見他日漸消瘦,形銷骨立,實在沒了辦法,才輾轉打聽到城西青囊軒的女醫谷念真或許有法子,便將他半扶半架地送了過來。
念真仔細地為他診脈。脈象弦細而數,如按琴弦,又急又快,顯示出心肝火旺、心神極度不寧。觀其舌苔,薄而少津,舌尖紅絳。問其症狀,他語無倫次,眼神飄忽,雙手時不時神經質地抽搐一下。這絕非簡單的「丟魂」,而是經歷了極度恐懼和血腥殺戮後,心神遭受重創的表現!古人稱之為「失魂症」、「驚悸」,而在念真家傳的醫書中,祖父谷清源曾有過相關記載,稱其為「戰悸傷神」,並提到一味對此症有奇效的引經藥——降真香。
「此香非尋常香料,」祖父的手札上如是寫道,「其性辛溫,芳香辟穢,能通竅,行氣血,尤善鎮心安神,驅除驚悸邪祟之氣。於戰陣殺伐、親歷修羅之輩,心神為戾氣所懾,鬱結不散者,以降真香為主藥,佐以茯神、遠志、酸棗仁、龍齒等物,或可收奇效。」
然而,這降真香並非長安本地常見藥材。它多產於嶺南、閩粵一帶的深山密林之中,是一種名貴香木的心材所結。戰亂之前,尚能通過商路購得。如今戰火綿延,南北阻隔,商路幾乎斷絕,長安城內各大藥鋪早已斷貨,連胡大掌櫃那裡也明確表示無能為力。念真翻遍了青囊軒的藥櫃,連祖父留下的一些珍貴存藥都清點過,也僅剩下指甲蓋大小、色澤深褐、質地堅硬如石的兩小片,這點份量,連配一劑藥都不夠。
陳二狗那空洞驚惶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念真心頭。她深知,若不及時施救,這年輕的生命很可能會被無盡的恐懼吞噬,最終徹底崩潰。不僅是他,隨著戰事持續,從前線退下、飽受這種「戰悸傷神」折磨的士兵只會越來越多。降真香,成了救治他們的關鍵。
「姨娘,」念真將最後兩小片珍貴的降真香小心地用油紙包好,收入貼身的荷包,對正在整理藥材的周氏道,「我記得小時候聽祖父提過,長安城南靠近終南山餘脈的一些山林深處,早年間或許有僧人或隱士移植過降真香木?雖不及嶺南所產,但藥效或可一用?」
周氏停下手中的活計,蹙眉思索片刻,不太確定地說:「好像……是有這麼個說法。據說城南慈雲寺後山那片老林子,以前是寺裡的藥圃,種過不少稀罕藥材。只是慈雲寺遭了兵災,廟都毀了大半,後山荒廢多年,怕是早就沒人打理了。那地方又偏又荒涼,如今還有流民藏匿,你一個姑娘家……」
「總得試試!」念真眼神堅定,打斷了繼母的擔憂,「陳家小哥那樣子,拖不得。家裡存的這點,杯水車薪。我去碰碰運氣,若是老天開眼,能找到幾株野生的也好。」她看了看窗外天色,「趁著今天沒風,日頭還好,我快去快回。」
周氏知道念真性子倔強,認準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只得憂心忡忡地叮囑:「那你可千萬小心!帶上防身的東西,別往太深處去,找不到就趕緊回來!早點回來,你爹今天去城外義診,回來見不著你該擔心了。」
「知道啦,姨娘放心!」念真臉上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動作麻利地開始準備。她換上一身更為利落耐磨的深青色粗布衣裙,將褲腳紮緊,腳上穿了一雙厚底的舊棉鞋。背上一個小巧的柳條藥簍,裡面放著小藥鋤、短柄鐮刀、幾個備用的布袋,還有一小葫蘆清水和兩塊硬邦邦的胡餅。想了想,她又從櫃檯下摸出一把半尺長、磨得鋒利的短柄柴刀別在腰間。一切準備停當,她跟周氏和夥計打了聲招呼,便掀開厚厚的棉簾,踏入了門外冰冷的空氣中。
城西到城南,一路所見,盡是戰火洗禮後的瘡痍。街道兩旁的店鋪十有八九關門閉戶,門窗破損。行人稀少,個個行色匆匆,面帶菜色,眼神麻木。隨處可見用破木板、爛席子搭建的簡陋窩棚,蜷縮著無家可歸的流民。空氣中瀰漫著灰塵、腐朽和絕望的氣息。念真裹緊了頭巾,低著頭,加快了腳步。她盡量避開那些眼神不善、聚在一起烤火取暖的流民群體,心中警惕,但腳步未曾遲疑。腦海中陳二狗那驚恐無助的眼神,像一盞燈,指引著她前行的方向。
越靠近城南慈雲寺一帶,景象越是破敗荒涼。倒塌的房屋越來越多,廢墟連綿成片,幾乎看不到完整的街道。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只有呼嘯的風穿過斷壁殘垣,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念真憑著記憶和向路上遇到的零星老者的詢問,終於在午後時分,看到了那座如同巨大傷疤般嵌在廢墟中的破敗寺廟——慈雲寺。
曾經莊嚴的山門只剩下半邊,朱漆剝落殆盡,露出腐朽的木質。門前的石獅子一隻斷了頭顱,滾落在荒草叢中;另一隻被掀翻在地,身上覆蓋著骯髒的積雪和塵土。廟牆坍塌了大半,露出裡面同樣殘破的殿宇。主殿的屋頂塌陷了一個大洞,焦黑的椽子像怪獸的肋骨般猙獰地刺向天空。斷裂的佛像殘肢、碎裂的蓮花座基、燒得只剩骨架的經幡,散落在雜草叢生、佈滿瓦礫的庭院裡。整座寺廟散發著濃重的死亡和衰敗氣息,只有幾隻烏鴉在殘破的飛簷上跳躍,發出不祥的啼叫。
念真繞過正門的廢墟,沿著一條幾乎被荒草掩埋的小徑,向寺廟後方走去。據說,後山的那片老林,曾是慈雲寺的藥圃和僧人們清修之地。
小徑崎嶇難行,佈滿碎石和倒伏的枯枝。越往深處走,人跡越罕至。空氣中那股廢墟的焦糊和腐朽味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山林特有的、帶著泥土和腐殖質氣息的清冷空氣,以及松柏等常青樹木散發的微澀清香。這讓念真緊繃的神經稍微放鬆了一些。
後山的樹木果然比別處更為高大茂密。雖然是冬季,落葉喬木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如同無數乾枯的手臂交錯伸向天空,但那些耐寒的松樹、柏樹、冬青樹依舊鬱鬱蔥蔥,形成一片深沉的墨綠色。林間光線昏暗,地上積著厚厚的、鬆軟的落葉層,踩上去發出沙沙的聲響。空氣濕潤而靜謐,只有風掠過樹梢的低吟和偶爾幾聲不知名鳥雀的短促鳴叫。
念真放慢了腳步,睜大了眼睛,開始仔細搜尋。她根據祖父手札的描述和藥農的口傳經驗,尋找著降真香木可能生長的環境:向陽的山坡,土質疏鬆肥沃,靠近水源或岩石縫隙。降真香並非草本,而是一種常綠喬木,樹皮灰褐色,葉片呈橢圓形,邊緣有細鋸齒,最關鍵的是其心材受傷後分泌的樹脂凝結物,便是珍貴的香料和藥材「降真香」。
她一邊辨認著沿途的植物,一邊小心翼翼地撥開茂密的灌木和低垂的藤蔓。藥簍裡漸漸裝了一些尋常的草藥:幾株乾枯的益母草,一些還帶著綠意的車前子,幾塊形狀奇特的樹舌(靈芝的一種),但唯獨不見降真香木的蹤影。時間一點點過去,林間的光線也越發昏暗。念真心中不免有些焦急,額頭也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她找了塊相對平坦的岩石坐下,拿出水葫蘆喝了幾口水,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讓她冷靜了些。她拿出硬胡餅,用力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著,補充體力,目光依舊不甘地掃視著四周。
就在她準備起身繼續尋找時,一陣極其微弱的、不同於松柏清香的異樣氣息,若有若無地飄入鼻端。那氣息極為特殊,初聞似有檀香的沉穩底蘊,細品又帶著一絲清冽的柑橘調,還隱隱透著點辛辣的藥感,沉靜悠遠,沁人心脾,與周圍的草木氣息截然不同!
是降真香!念真精神大振,霍然起身!這氣息雖然極淡,但在這清冷的山林空氣中,對嗅覺靈敏的她來說,如同黑暗中的螢火!她立刻循著那縷若有若無的香氣來源,仔細辨別方向。
香氣似乎來自更高處,靠近一片陡峭山崖的邊緣。那裡植被更為茂密,巨大的岩石裸露著,上面覆蓋著厚厚的苔蘚。念真顧不得荊棘劃破衣裙,手腳並用地向上攀爬。那香氣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濃郁,像一隻無形的手牽引著她。
終於,在一處背風向陽、緊鄰著巨大岩石的陡峭斜坡上,她發現了幾株形態奇特的樹木!它們約莫一人多高,樹幹不算粗壯,樹皮是灰褐色,帶著縱向的淺裂紋。枝條虯結,葉片呈深綠色,橢圓形,邊緣果然有細密的鋸齒!最關鍵的是,其中一株較大的樹幹上,有一處明顯的、似乎是雷擊或野獸啃咬造成的陳舊傷疤,傷口周圍凝結著幾塊深褐色、半透明、如同琥珀又如松脂般的凝結物!那獨特而濃郁的香氣,正是從這些凝結物上散發出來的!
「找到了!」念真心中狂喜,幾乎要歡呼出聲。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仔細觀察。沒錯,無論是樹的形態、葉片,還是這樹脂凝結物的色澤和香氣,都與祖父手札中記載的降真香一般無二!雖然不是成片的香林,只有寥寥幾株,且結香量不多,但這已是天大的驚喜!足夠配製許多劑治療「戰悸傷神」的良藥了!
她抑制住激動的心情,放下藥簍,取出小藥鋤和布袋。她需要將這些珍貴的降真香脂塊小心地採集下來,同時盡量不要傷到樹木本身,以便未來還能結香。她選定了那塊最大的、色澤最深的香脂,它長在樹幹傷口的上方,位置有些刁鑽。
念真一手緊緊抓住旁邊一株小樹的枝幹穩住身形,另一手拿著藥鋤,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鋤刃嵌入香脂塊與樹皮的縫隙間,試圖將其完整地撬下來。這需要極大的耐心和穩定性。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手下的動作上,完全沒有注意到腳下所踩的那片斜坡——那是由厚厚的落葉、鬆軟的腐殖土和碎石混合而成的,看似結實,實則極不穩固。
就在藥鋤的刃尖終於撬動了那塊珍貴香脂的邊緣,念真心中一喜,正要發力將其取下時——
「咔嚓!」
腳下一塊隱藏在落葉下的、拳頭大小的石頭突然鬆動滾落!念真只覺腳底猛地一滑,重心瞬間失控!
「啊——!」
驚呼聲脫口而出!她手中的藥鋤脫手飛出,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後仰倒!腳踝處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緊接著,身體順著陡峭濕滑的斜坡急速向下翻滾!天旋地轉!枯枝敗葉、尖銳的石塊、冰冷的泥土,無情地撞擊、刮擦著她的身體!她本能地用手臂護住頭臉,但翻滾帶來的衝擊和眩暈讓她幾乎窒息!
「砰!」
一聲悶響。她的身體重重地撞在斜坡下方一顆碗口粗的松樹樹幹上,終於停了下來。巨大的衝擊力讓她眼前發黑,五臟六腑都像移了位,渾身上下無處不痛,尤其是右腳踝,如同被燒紅的鐵鉗狠狠夾住,傳來一陣陣撕裂般的劇痛,讓她忍不住倒抽冷氣,眼淚瞬間飆了出來。
「嘶……好痛……」 念真癱倒在冰冷的落葉堆裡,蜷縮著身體,雙手緊緊抱住受傷的右腳踝,痛得渾身發抖,牙齒都在打顫。她試圖動一下右腳,剛一用力,腳踝處便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讓她忍不住又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呼。完了!扭傷了!而且看這疼痛的程度,恐怕還不輕!她掙扎著想坐起來,但每一次移動都牽扯到傷處,痛得她冷汗涔涔。
更糟糕的是,藥簍在翻滾中不知掉到哪裡去了,小藥鋤也飛了,連她別在腰間的柴刀也鬆脫了,掉在不遠處的草叢裡。而那塊她好不容易找到、即將到手的降真香脂塊,此刻怕是還孤零零地掛在陡坡上那棵樹上。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方才的喜悅。
就在這時——
「嗚嗚嗚……」
一陣低沉的、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哭泣聲,夾雜著風吹過樹梢的嗚咽,隱隱約約地從不遠處飄來。念真心中一凜,瞬間忘了疼痛,警惕地抬起頭,豎起耳朵仔細辨聽。
聲音似乎是從慈雲寺破敗後院的方向傳來的。像是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哭得極為悲切,充滿了無助和絕望。在這荒蕪人煙的破廟後山,這哭聲顯得格外詭異和淒涼。
是流民?還是……別的什麼?念真腦海中閃過周氏擔憂的話語和那些關於流民劫掠的傳聞。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腰間的柴刀,卻摸了個空!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她現在腳踝重傷,行動困難,武器遺失,若是遇到心懷不軌之人……
那哭聲時斷時續,如同幽魂低泣,飄蕩在寂靜的山林間,更添幾分陰森。念真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不能坐以待斃。她咬緊牙關,忍住劇痛,用雙手和還能動的左腿,一點點地、艱難地向旁邊一塊半人高的岩石後面挪去。至少,先把自己藏起來。
挪動的過程異常痛苦,每一次牽動腳踝都讓她冷汗直冒,幾乎要暈厥過去。就在她終於氣喘吁吁、滿身泥土地挪到岩石後面的陰影裡時,一陣沉穩而略顯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踏碎了林間的寂靜,也踏在了念真緊繃的心弦上!
腳步聲並非來自寺廟方向,而是來自她剛才採藥的陡坡下方的小徑。腳步聲很重,踩在厚厚的落葉上發出清晰的「沙沙」聲,顯示來人步伐有力,而且目標明確,似乎正是朝著她剛才發出痛呼的方向而來!
念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將身體緊緊貼在冰冷潮濕的岩石上,大氣不敢出。手指下意識地抓緊了地上冰冷的泥土和枯葉。
腳步聲越來越近,在離她藏身的岩石不遠處停了下來。念真透過岩石邊緣的枯草縫隙,緊張地向外窺視。
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雙沾滿了深褐色泥漿和灰白色石粉的舊布靴。靴子很舊,鞋幫磨損嚴重,但綁腿打得結實利落。視線上移,是同樣沾染著泥點和石粉的靛青色棉布褲腿和衣擺。來人身材頎長,穿著一件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同色棉袍,袖口和前襟不可避免地沾染著深褐色的泥漬和淺色的石粉。為了方便幹活,他將寬大的袖子用布條仔細地紮緊在小臂上,露出一雙骨節分明、指腹略帶薄繭的手。那雙手此刻正垂在身側,手指微微蜷曲,顯得沉穩有力。
念真的目光最終落在了來人的臉上。
那是一張年輕男子的臉龐,約莫二十五六歲。輪廓清晰,線條略顯冷硬。鼻樑挺直,嘴唇薄而線條分明,此刻正微微抿著,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和探究。他的膚色是常年在戶外勞作的微深,額前幾縷碎發被汗水沾濕,貼在光潔的額角。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雙極為沉靜的眼眸,如同幽深的潭水,不起波瀾,卻又異常銳利,此刻正快速地掃視著周圍凌亂的痕跡:被壓倒的荒草、散落的枯枝、新鮮的泥土翻滾印記,以及不遠處掉落的柳條藥簍和柴刀。他的眼神沉穩,沒有驚慌,只有一種冷靜的觀察和判斷。
念真認出了他!雖然只是透過門縫驚鴻一瞥,但這身影,這身沾滿泥灰的舊袍,還有這份在廢墟中專注修補神像的沉靜氣質——正是城南慈雲寺破廟工棚裡的那個雕塑匠人!那個在她遭遇兵痞欺壓老者時,沉默地站在門後的身影!
姜澤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迅速掃過現場。翻滾的痕跡清晰地指向這塊岩石。他沒有貿然靠近,只是站在原地,聲音低沉而平穩地開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
「有人嗎?需要幫忙嗎?」 他的語調沒有起伏,聽不出太多情緒,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定力量,如同他手中雕刻的佛像般沉穩。
岩石後,念真緊繃的神經如同被這沉穩的聲音輕輕撥動了一下。不是流寇,也不是歹人。是那個沉默的雕塑匠人。恐懼感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腳踝處更加清晰尖銳的劇痛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尷尬。她吸了一口氣,帶著痛楚的顫音從岩石後傳出:
「我……我在這裡……腳……腳扭傷了……動不了……」 聲音因為疼痛和剛才的緊張而顯得虛弱沙啞。
姜澤聽到回應,沒有多問,邁步走了過來。他的步伐依舊沉穩,繞過岩石,看到了蜷縮在陰影裡、滿身泥污枯葉、臉色蒼白、額頭佈滿冷汗的念真。
四目相對的瞬間,兩人都微微一怔。
念真看到了一雙近在咫尺的、深潭般的眼睛。那雙眼睛比她之前遠觀時更加沉靜,也更加深邃。裡面沒有憐憫,沒有驚訝,只有一種純粹的、對眼前狀況的觀察和評估。他臉上的線條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冷硬,薄唇緊抿,沒有多餘的表情。
而姜澤看到的,是一張沾著泥點、卻依舊難掩生動的臉龐。烏黑的髮髻有些散亂,幾縷髮絲黏在汗濕的額角和頰邊。一雙眼睛此刻因為疼痛而蒙上了一層水汽,卻依舊明亮,如同受驚的小鹿,帶著痛楚、尷尬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倔強。他認得這雙眼睛——城西青囊軒那個像團火一樣忙碌、聲音清脆、敢於和藥商據理力爭的女醫!
他沒有說話,目光迅速下移,落在她雙手緊緊抱住的右腳踝處。她的裙擺和褲腳都沾滿了泥濘,右腳的棉鞋歪斜著,腳踝處的布料被扯得有些凌亂。
「能動嗎?」他蹲下身,保持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聲音依舊低沉簡短。
念真痛得抽氣,搖搖頭:「不……不敢動,一動就鑽心的疼……」 作為醫者,她心裡其實已經有了判斷:很可能是嚴重的韌帶扭傷,甚至可能有輕微的骨裂。
姜澤點點頭,沒有絲毫猶豫,但動作卻異常沉穩和謹慎。他沒有去碰觸念真的腳,甚至沒有試圖脫下她的鞋襪檢查——那是極其失禮的行為。他先是仔細觀察她腳踝處的狀態:透過被泥土和雪水浸濕的襪子,能看到腳踝外側已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腫脹起來,像發酵的饅頭,膚色也開始發紅。腳的位置有些不自然地微微內翻。
「忍著點。」他低聲說了一句,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指令感。
只見他伸出右手——那手指修長,指節分明,指腹和虎口處有著明顯的厚繭和幾道細小的舊疤痕,正是常年與刻刀、鑿子、泥胚打交道留下的印記——動作極輕極緩地隔著她腳踝處濕冷的襪子,開始觸摸檢查。
他的手指帶著薄繭,觸感略顯粗糙,但動作卻精準而輕柔。指尖先是輕輕按壓腳踝外側腫脹最劇烈的區域,感受著皮下的張力和溫度。念真痛得渾身一顫,死死咬住下唇才沒叫出聲,額頭的冷汗更多了。姜澤似乎感覺到了她的緊繃,手指的力道放得更輕,如同羽毛拂過。接著,他的手指沿著外踝骨周圍的韌帶走向,非常緩慢地、有技巧地觸摸著,感受是否有異常的骨擦感或明顯的斷裂凹陷。他的神情專注,眉頭微蹙,那雙沉靜的眼眸緊緊鎖定在手下,彷彿在感知一件精密陶俑內部的細微裂痕。
檢查完外側,他的手指又極其謹慎地移向內踝和腳踝前後方,進行同樣細緻的觸診。整個過程,他始終隔著一層襪子,最大限度地避免了肌膚的直接接觸,動作專業得不像一個雕塑匠人,更像一個經驗豐富的外科大夫。念真作為醫者,心中暗暗驚訝。這人檢查的手法,避開要害,重點明確,輕重拿捏得極好,顯然是深諳人體結構。
片刻之後,姜澤收回手,抬眼看向念真,給出結論:「骨頭應該沒事。筋扭得很厲害,腫了。」他的話語簡潔到吝嗇,卻清晰地傳達了關鍵信息。
念真忍著痛,點點頭,啞聲道:「謝……謝謝。」心中也鬆了口氣,至少沒有骨折。
姜澤沒有回應她的道謝,彷彿那兩個字是空氣。他利落地解開自己紮在右臂袖口的布條——那是一條約兩指寬、洗得發白卻非常結實的棉布帶,原本是用來固定袖口防止幹活時礙事的。接著,他站起身,目光在周圍快速掃視,很快鎖定了旁邊一株被風颳斷的枯樹枝。他走過去,撿起一根約莫成人小臂長短、兩指粗細、相對筆直堅韌的樹枝,又從腰間掛著的一個工具皮囊裡摸出一把鋒利的小刻刀。
念真看著他。只見他蹲下身,用刻刀熟練地削掉樹枝上的小枝椏和凸起的樹皮,動作快而精準。然後,他將樹枝放在地上,用腳踩住一端,雙手握住刻刀,沿著樹枝的縱向,用力而穩定地削刮起來。木屑簌簌落下,不一會兒,那根原本粗糙的樹枝,就被他削成了兩片長短厚薄均勻、邊緣光滑的夾板!
這份嫻熟和效率,讓念真再次感到驚訝。這絕非一日之功。
姜澤拿著兩片新鮮出爐的木夾板和那條解下的布帶,重新蹲回念真面前。他沒有多餘的解釋,直接開始操作。
「腳,放正。」他簡短地命令道,聲音依舊沒有波瀾。
念真忍著痛,在他的指導下,用雙手小心翼翼地將自己受傷的右腳擺放到一個相對自然中立的位置。這個過程依舊痛得她直抽冷氣。
姜澤拿起一片夾板,輕輕貼在念真腫脹的腳踝外側(隔著襪子)。他的手指穩定有力,確保夾板的位置正好覆蓋住受傷最重的韌帶區域。然後拿起另一片,貼在內側對應的位置。兩片夾板穩穩地夾住了她的腳踝。
接著,他拿起那條長長的布帶,開始進行包紮固定。他的動作有條不紊,沉穩得如同在修復一尊精細的塑像。布帶的一端壓在夾板下方,然後一圈一圈,均勻而牢固地纏繞上去。他纏繞的力道控制得極好,既確保了夾板不會鬆動移位,提供足夠的支撐,又沒有過分緊勒,影響血液循環。每纏繞一圈,他都會用手指輕輕按壓調整一下布帶的鬆緊和位置,確保受力均勻。布帶纏繞的範圍從腳踝下方一直延伸到小腿中部,形成一個堅固的八字形固定。
整個過程,姜澤神情專注,薄唇緊抿,眼神銳利如刀,全神貫注於手中的操作。他的手指偶爾不可避免地隔著布襪觸碰到念真冰涼的皮膚,但那觸感是專業而克制的,沒有任何逾矩。念真雖然依舊痛得厲害,但腳踝被牢固地支撐固定住後,那種無所依憑的劇痛感確實減輕了不少,至少不再有稍動即痛的恐懼。她看著眼前這張近在咫尺、專注而沉靜的側臉,那冷硬的線條在昏暗的光線下似乎也柔和了幾分。空氣中瀰漫著他身上淡淡的泥土、石粉和松木混合的氣息,還有那若有若無的降真香氣,以及一種奇異的、令人安心的沉穩感。
「好了。」姜澤打好最後一個結,將布帶末端仔細地塞好,動作乾淨利落。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念真,「試試,能不能借點力。」
念真深吸一口氣,雙手撐著地面,小心翼翼地將身體重心慢慢向左腳和雙手轉移,嘗試站起來。右腳踝被固定住,雖然依舊疼痛,但那種撕裂感大大減輕,而且有了支撐,不再像之前那樣完全無法著力。她咬著牙,在姜澤沉默的注視下,終於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左腳承擔了大部分重量,受傷的右腳只是虛虛地點著地。
「可以……可以站住了。」念真鬆了口氣,聲音依舊帶著痛楚後的虛弱,但更多的是感激,「多謝……多謝你了。」她看向姜澤,真誠地道謝。
姜澤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他站起身,目光掃過四周,很快找到了掉落在草叢裡的柳條藥簍和柴刀。他走過去,將藥簍撿起,拍了拍上面的泥土枯葉。藥簍裡採集的尋常草藥散落了一些,但大部分還在。他又撿起那把柴刀,看了看刀刃,沒有損壞,便一起拿了過來,遞給念真。
念真接過藥簍和柴刀,連聲道謝:「謝謝!謝謝你!要不是你……」 她心有餘悸。
姜澤依舊沒什麼表情,只是目光落在了念真空著的雙手和藥簍裡那些普通的草藥上,又抬眼看了看那處陡峭的斜坡,彷彿明白了什麼。他沒問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也沒問她採什麼藥摔下來。他只是轉過身,背對著念真,微微彎下腰,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說:
「上來。我揹你下山。這路,你自己走不了。」
念真看著他寬闊而沾滿泥灰的後背,愣住了。揹她下山?這……這如何使得?他們素不相識,男女有別……
「不……不用麻煩了,我……我自己能……」 念真下意識地想要拒絕,但話沒說完,右腳踝傳來的刺痛就讓她倒抽冷氣,身體晃了晃,差點又摔倒。現實擺在眼前,靠她自己,拖著這條傷腿,在這荒僻崎嶇的山林裡,天黑前根本不可能走出去。
姜澤沒有回頭,也沒有催促,只是保持著彎腰的姿勢,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等待著她的決定。他的背影透著一股沉穩的力量感。
念真看著他堅定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腫得像饅頭的腳踝,再看看漸漸西沉、光線越發昏暗的天色。理智最終戰勝了羞赧和顧慮。活下去,安全下山,才是最重要的。
她深吸一口氣,忍著尷尬,低聲說:「那……那就有勞了。」 她將藥簍重新背好,柴刀小心地插回腰間(避開了傷腿),然後伸出手臂,輕輕地、有些僵硬地環住了姜澤的脖子。
姜澤的身體似乎在她環住脖子的瞬間極其輕微地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復。他穩穩地托住她的腿彎,將她背了起來。他的後背比看起來更寬闊結實,肌肉緊繃而充滿力量。隔著兩層衣物,念真能感受到他身體傳來的溫熱和沉穩的心跳。他身上那股混合著泥土、石粉、松木和淡淡汗味的氣息更加清晰,並不難聞,反而帶著一種樸實的、屬於勞動者的氣息。
他邁開腳步,向山下走去。步伐依舊沉穩有力,每一步都踏得很實,儘量避免顛簸,減輕她腳踝的負擔。念真趴在他背上,身體隨著他的步伐輕輕起伏。最初的尷尬過後,一種劫後餘生的疲憊感和安全感交織著湧上心頭。她看著他線條冷硬的側臉輪廓,看著他鬢角處細微的汗珠,看著他沉穩專注地看著前路的眼神。
山林寂靜,只有他沉穩的腳步聲和兩人輕微的呼吸聲。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透過稀疏的枝椏,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空氣中,那縷珍貴的降真香氣似乎還縈繞不散,與他身上的氣息混合在一起。這初次近距離的接觸,充滿了意外、疼痛、尷尬,卻也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如同這降真香般沉靜悠遠的……好奇。
「那個……」 念真打破了沉默,聲音很輕,帶著一絲試探,「我叫谷念真,在城西青囊軒……是大夫。還未請教恩人尊姓大名?」 她總不能一直叫他「喂」或者「那個雕塑匠人」。
背著她的男人腳步未停,沉默了幾息。就在念真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一個低沉簡潔的聲音,伴隨著他沉穩的呼吸,飄入她的耳中:
「姜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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