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大哥,我和他與其說感情不好,不如說毫無交集。他這個人很內向,說話時也不看著我們的眼睛,每回一句話就望著自己的手,似乎在跟手交流。
這種行為父親肯定勸阻好幾次,他聽了也沒實踐,導致父親愈發暴躁。家裡多數的爭吵都是父親和大哥造成的。
“賓,進屋裡,帶著弟弟。” 每次一場鬧劇將要開始時,母親就會推著我們入房,帶著小跑強硬把我們推到床邊,隨後輕輕地關上門,輕得我完全聽不見門已經關上。
我當然好奇。蹲在門縫前小心翼翼望著客廳的父親和大哥。往往都是父親罵他,他不回嘴,鬧劇的緣由,誰都不清。
大哥就這麼呆滯地坐在椅子上,拳頭握得緊緊,眼裡泛著淚光,陽光下還能看見眼裡無法被眼淚蓋去的紅色血絲,全身僵硬地顫抖,像是一個隨時會爆的炸彈。
父親就這麼指著他的頭狠狠咒罵,似乎把大哥當成了請來的員工,罵得破音也要把話吐出來。當時的駡架聲吵醒了左右的鄰居,最後是阿公從房間裏跑出來,大聲斥駡父親,説他不講分寸。
“哥,大哥怎麽樣了?” 國忠低頭靠向我的耳邊,聲音小得我需要用力去把他的每一個字抓穩。我沒有回答,只是默默擠在門縫前,看著大哥流淚,那滴眼淚不只是委屈,更多的是憤怒,他幾乎快用力得把眼淚化作血滴,用力得全身都在顫抖,恨不得把父親當場撕了。
“你收嘴!有你這麽教孩子的嗎?” 阿公大力推開父親,像父親訓斥大哥一樣。
“哥,大哥怎麽樣了?” 國强這時也趴到了我的脚下,試圖向我得到些外面的消息,我仍然閉口不談,母親也常告訴我,大人的事小孩不管,聽了就當作吹了一陣風,不能把風收集起來到處打開。
這場鬧劇直到下午才結束,那時鬼子還沒入侵。
大哥國貴就這麽忍氣吞聲,本以爲事情就這麽過去,結果我卻在一天發現了更爲炸裂的事。
放學路上,我拿著課本走在街道沿著崎嶇的路回家,經過一道巷子,卻發現大哥和一群抽煙的學生站在了一起。我從未見過大哥那麽惡毒,他帶頭拿著剪刀,將一個比他小的男同學踢到墻上,隨後用剪刀指著他的下巴,嘴裏大聲呵斥。
“不給我錢,明天你就死定了。”
那男孩依舊搖頭,死命搖頭,似乎不怕那把剪刀就這麽一下子刺到他的胸口。我躲在一旁看,根本不敢上前認親,踩著堅硬的石頭也要把大哥惡毒的樣子看清。我不斷懷疑是否是大哥,但是儘管伸出了頭仔細端詳,也不可能是別人了。
砰!的一聲,大哥一脚踢向男孩,身旁的學生跟著一人踩一脚,接著大哥就這麽順手地把男孩的校服剪破,四周圍的學生緊抓著男孩,不讓他掙扎。
現在才知道,這叫霸凌。以後,我都會不斷在路上遇見大哥和一群學生,有時甚至是比我們大的年輕人走在街上,到處打架,我也只能躲在街尾靜靜看著事情的發生。
我也現在才知,大哥進了私會黨。這個消息是我從鄰居嘴邊聼出來的,他們都紛紛議論著大哥和其中一位在道上很出名的私會黨大哥混在了一起。
這件事當然只有我知道,我根本不敢告訴父親,不然大哥會更加的慘烈。
大哥在我眼中是個雙面人,或許他是被逼。
來不及思考他的事,我的身子就開始上下動著,屁股重重地從半空跌坐在了椅子上,嚇得我連忙撐開眼。
車裏的人有些已經醒了。
我望向車外,福春伯已經駕上了山路,這正是前往村子的路上。外頭的陽光順著綠葉刺入我的眼裏,强烈的疼痛感讓我不禁低頭。我本想移動右手,但是卻發覺已經麻痹,而三弟四弟則是靠在了一起,想必昨晚是三弟靠在了我的手臂導致麻痹的。
忽然,一陣陣劇烈的響聲在我頭上飛過,我立即擡起頭,只見一部分乘客紛紛望出了窗外,我也跟著把頭伸出窗外。眼前的景象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是一架架黑色的戰鬥飛機正往北飛,飛行的巨響讓我的頭像是被棍子打了一樣,暈極了。
我看向母親的位置,她正睡得香,反而是大哥,眼睛像是沒有合過。
“哥......”
我試圖叫他,壓低著嗓子想叫他往我這望。不料他完全不理會我。
“陳——國——貴——”
我几乎快把嗓子壓得出不了聲,他才總算從窗外的景色回過頭。
“幹嘛?”
“你沒事吧?”
很明顯,我在問他昨天的事,不過他好像沒聼懂。
“你昨天不是在哭?不要告訴我你整晚沒睡啦!”
我倆几乎是用著氣聲在交流,但是仍舊抵不過頭上戰鬥飛機的聲音。
“我沒事。”
他説得很勉强,强顔歡笑,僵硬的笑容一點也不真實,配著他貼了膠布的額頭讓我不覺感到悲傷。他也沒想理我的意思了,我只好掏出魯迅的雜文集翻看。翻開裏頭第一頁就是我塞過樹葉的“青年必讀書——應《京報副刊》徵求”這篇文章,短卻有意思,讓我更加向往讀外國書籍,但是現在的情形實在可悲,可能一本書都看不上了。
“要到啦!都起來!” 福春伯大抵一天也沒睡過,聲音都是沙啞的,無力的。不過這一聲確實把所有人都叫醒了,除了國忠,他一直都很愛睡。
突然,車停在了路邊。
“還沒到。” 母親轉身特意告訴我們。我好奇地往駕駛座望,是福春伯在和路上一位戴眼鏡,身材乾瘦的男人交換著信息。
“鬼子快要炸過來安邦了。裏面的小村落可能在兩天内就會遭殃,畢竟他們的勢力已經擴張到半個馬來半島了。你注意點。” 那男人説話不符身上的穿著,本以爲會像平時的知識分子一樣細聲説話,不料他的聲音極大,後座都聽得見。
“謝謝你兄弟。我們村裏見!”
就在車駛過時,我這才看見他的面容,正是林書先生,就是那個布店老闆。我連忙轉頭和他揮手,他也微笑著回應我,這場戰爭瞬間變得不緊張了。
“要下車了。你們負責拿好東西,等下記得低下身子走,小心一點,不要喧嘩!”
父親的命令沒有人敢抗拒,何況是在這麽一個敏感時期。
他翹起了二郎腿,不斷搖擺著,不安地往外頭張望,一片濕潤的綠葉或許在他眼裏是更加危險的掩飾。國貴坐在他的旁邊,能看見他的眼神充滿這厭惡。
路途是遙遠的,不過總比靠近還要得安全。山路的崎嶇,像我們的心一樣,或許這場戰爭會比我們想象中更加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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