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持續不斷的引擎轟鳴,如同巨獸的心跳,透過容克Ju-52運輸機冰冷的鋁合金蒙皮,震顫著整個機艙。這是一種單調卻又無孔不入的噪音,塞滿了狹小空間的每一個角落,壓迫著耳膜,也彷彿在同步敲打著神經。機艙內光線昏暗,僅有幾盞鑲嵌在艙壁上的、帶有綠色遮光罩的應急燈發出微弱的光芒,勉強勾勒出艙內粗糙的輪廓:裸露的管線、固定在地板上的簡易長條座椅、堆放在角落、用網繩固定的物資箱,還有幾個蜷縮在座椅上、裹著毛毯、在震動和噪音中昏昏欲睡的隨行人員身影——副官阿爾丁傑上尉、幾名通訊兵和警衛。空氣中瀰漫著航空燃油、潤滑油、汗味和金屬冰冷的氣息,混雜成一種令人昏沉卻又難以真正入睡的獨特氛圍。
埃爾溫·隆美爾元帥獨自坐在機艙前部,一張相對獨立、固定在艙壁上的簡易摺疊座椅上。他緊閉著雙眼,身體隨著飛機穿越氣流時的顛簸而微微晃動。那張在北非風沙和硝煙中刻下深深疲憊與堅毅線條的臉龐,此刻在昏暗的光線下,卻呈現出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然而,這平靜的表象之下,是洶湧的岩漿,是撕裂靈魂的風暴。
他的腦海中,沒有戰術地圖,沒有補給線,沒有即將崩潰的突尼斯防線。只有那幾張來自地獄的照片,如同燒紅的烙鐵,一遍又一遍、無比清晰地在思維的暗幕上灼燒、重映。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E95clxEk6
* 堆積如山、赤身裸體、骨瘦嶙峋的屍骸,層層疊疊,如同被隨意拋棄的垃圾…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bphcYLnV2
* 巨大方形建築頂端,幾根粗壯煙囪噴吐出的、遮天蔽日的濃烈黑煙,帶著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焦臭味…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YSp8PqcRm
* 那個側著身子、一手插袋、一手握著不知名棍棒狀物體的黨衛軍軍官,冷漠得如同石雕的側臉,以及他腳邊泥濘中蜷縮的、毫無生氣的軀體…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jptdOrYVO
* 鐵絲網後,那一雙雙空洞、絕望、徹底失去靈魂光亮的眼睛,密密麻麻,如同深淵的凝視…
每一幅畫面閃現,都伴隨著胃部一陣劇烈的、生理性的痙攣。隆美爾放在扶手上的手指,無法控制地微微蜷縮、顫抖。冷汗,冰冷的冷汗,再次從他的額角、鬢邊悄然滲出,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微弱的濕痕。他緊閉的眼皮下,眼球在劇烈地轉動。
「為了德意志…為了元首…為了新秩序…」這些曾經支撐他、激勵他、讓他甘願付出一切乃至生命的口號,此刻迴盪在耳邊,卻變成了最惡毒、最刺耳的嘲諷!它們像沾滿了黏稠血液和骨灰的荊棘藤蔓,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每一次搏動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
他曾經引以為傲的戰功——托布魯克的閃電奪取、加查拉戰役的輝煌勝利、無數次以弱勝強的機動防禦…此刻都蒙上了一層難以洗刷的、令人作嘔的污穢!每一次勝利的代價,不僅是敵人的傷亡,不僅是自己士兵的犧牲,更是在無形中,為那個冒著滾滾黑煙的焚屍爐…添磚加瓦!他指揮的非洲軍團,像一顆堅硬的釘子,死死釘在北非,消耗著盟軍龐大的資源,拖延著戰爭的時間。而這些被拖延的時間,為那些黨衛軍的屠夫們…提供了更多的時間!更多的時間去執行那個被冠以「最終解決」的、滅絕人性的計劃!更多的時間去製造特雷布林卡那堆積如山的屍骸!
「我…是幫凶…」一個冰冷、殘酷的認知,如同北非夜晚最刺骨的寒冰,瞬間貫穿了他的靈魂。他,埃爾溫·隆美爾,帝國元帥,士兵們眼中的「沙漠之狐」,無數德國民眾心中的戰爭英雄…竟然是這滔天罪惡、這滅絕人性的地獄工廠運轉鏈條上,至關重要的一環!他用自己的軍事天才和士兵們的鮮血,為惡魔爭取了屠戮的時間!
巨大的恥辱感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隨之而來的,是足以焚毀一切的、純粹的、毀滅性的憤怒!這憤怒的對象,不僅是下達命令的惡魔,不僅是執行屠殺的劊子手,更是…他自己!他恨自己的盲目!恨自己的忠誠被利用!恨自己成了謊言最有力的鼓吹者和執行者!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野獸受傷般的低吼,從隆美爾緊閉的牙關中溢出。他的身體猛地繃緊,雙手死死抓住座椅冰涼的金屬扶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咯吱」聲,瞬間失去血色,變得慘白。他感覺自己要被這洶湧的恥辱和憤怒撕裂了!一股強烈的衝動湧上心頭——立刻命令飛機掉頭!返回北非前線!哪怕戰至最後一兵一卒,哪怕粉身碎骨,也要用最壯烈的毀滅,來洗刷這深入骨髓的恥辱!用鮮血,哪怕是敵人的,哪怕是自己的,來淹沒那地獄的景象!
就在這毀滅的衝動即將衝破理智堤壩的瞬間,他的左手,幾乎是無意識地、顫抖著撫上了自己軍裝上衣左胸的位置。隔著厚實的布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個牛皮紙信封堅硬的稜角。它就貼著他的心臟,冰冷而灼熱。那裡面,是特雷布林卡的證據,是他覺醒的烙印,也是…他恥辱的根源。
這輕輕的觸碰,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開了那毀滅的狂潮。回去送死?用自己和忠誠士兵們毫無價值的毀滅,來換取片刻虛幻的「解脫」?這…難道不是另一種形式的逃避?另一種對罪惡的默許和縱容?那些堆積如山的屍骸會因此消失嗎?那些冒著黑煙的焚屍爐會因此熄滅嗎?那個下令製造這一切地獄的惡魔,會因此受到絲毫懲罰嗎?
不!絕不!
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堅硬、帶著毀滅氣息卻又指向明確的決絕,如同北非沙漠深處湧出的寒泉,瞬間澆熄了他心中那毀滅一切的衝動之火。毀滅自己毫無意義!真正的洗刷,不是逃避,而是…毀滅源頭!是清算!是復仇!
他猛地睜開眼睛。那雙布滿猩紅血絲的藍灰色眼眸,在昏暗的機艙燈光下,如同兩塊淬煉過的寒冰,再也沒有了之前的崩潰、迷茫和純粹的痛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非人的冷靜,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一種在絕望深淵中抓住唯一生路後、所迸發出的、近乎瘋狂的專注力!
他需要行動!立刻!馬上!
隆美爾的身體依舊緊繃,但抓住扶手的雙手卻緩緩鬆開了。他深吸了一口氣,那混雜著油味和金屬氣息的渾濁空氣,此刻吸入肺腑,卻帶著一種清醒劑般的刺激。他微微側過頭,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過機艙。副官阿爾丁傑蜷縮在幾米外的座椅上,似乎睡著了,眉頭在夢中依舊緊鎖。其他隨員也大多昏沉。而在機艙靠近駕駛艙門的位置,一個身影安靜地坐著,即使在昏暗的光線和顛簸中,也保持著一種近乎刻板的端正姿勢。他膝上放著一個打開的醫藥箱,手裡似乎拿著幾張紙片,藉著艙壁上微弱的綠光在查看。是馮·海默爾上校。
隆美爾的目光,如同磁石般牢牢鎖定在軍醫身上。這個人,不僅是醫生,更可能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鑰匙。那個柏林要求他「回國休養」的診斷,絕非表面那麼簡單!海默爾眼中那一閃即逝的、不同於尋常醫囑的沉重暗示,此刻在隆美爾被怒火和決心燒灼得無比敏銳的思維中,變得無比清晰。
他必須確認!必須抓住這根可能存在的、唯一的救命稻草!
隆美爾解開安全帶的卡扣,金屬碰撞發出清脆的「咔噠」聲。他扶著座椅扶手,在飛機穿越氣流造成的劇烈顛簸中,穩住身體,然後站起身。鋁合金地板在腳下發出輕微的呻吟。他邁開腳步,穿過狹窄的過道,走向馮·海默爾。他的步伐有些虛浮,那是精神巨大衝擊和身體極度疲憊的後遺症,但每一步卻又異常堅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氣勢。
機艙的噪音很大,但他的靠近還是引起了馮·海默爾的注意。軍醫抬起頭,金絲眼鏡後的目光平靜地迎向隆美爾。他沒有說話,只是將膝蓋上的幾張紙——隆美爾瞥見似乎是X光片和幾份報告——迅速而自然地收攏,放回了醫藥箱內,然後輕輕合上了箱蓋。這個動作流暢而隱蔽。
隆美爾走到馮·海默爾旁邊的空位——原本可能是給機組人員預留的摺疊座椅——坐下。他沒有立刻開口,只是沉默地注視著軍醫。機艙內引擎的轟鳴聲成了最好的掩護,將他們的對話限制在極小的範圍內。
「上校,」隆美爾的聲音嘶啞低沉,開門見山,沒有絲毫寒暄,「我的『傷情』…報告帶來了嗎?」他刻意在「傷情」二字上加了重音,目光如同手術刀,試圖剖開海默爾表面的平靜。
馮·海默爾對隆美爾的直接毫不意外。他微微側身,讓自己更正面對著元帥,同時將聲音壓到最低,確保只有隆美爾能清晰聽到,語調平穩而專業:「是的,元帥閣下。根據的黎波里拍攝的影像,以及柏林軍醫總監部幾位權威專家的聯合會診意見,都在這裡。」他輕輕拍了拍膝上的醫藥箱。「您第七、第八胸椎連接處的陳舊性壓縮骨折區域,骨痂形成異常,呈現出明顯的…『活躍』跡象。」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這種『活躍』並非良性的癒合過程。它導致周圍神經根和血管存在持續性的、潛在的壓迫風險。尤其是在劇烈活動、持續負重或者…精神高度緊張、身體機能下降的情況下,風險會急劇升高。」
他的話語非常專業,完全符合一個盡責軍醫的口吻。但隆美爾敏銳地捕捉到了幾個關鍵詞:「活躍」、「潛在風險」、「急劇升高」。這些詞彙在醫學報告中或許常見,但在當下這個語境裡,從海默爾口中說出,卻似乎蘊含著更深層的指向。隆美爾緊盯著海默爾的眼睛,那鏡片後的目光沉穩依舊,但隆美爾感覺到了一種…等待。等待他解讀出這份「醫學報告」背後的密碼。
「『活躍』…」隆美爾重複著這個詞,聲音低沉得如同耳語,「有多『活躍』?這種…『病變』,在柏林…是否普遍?」他巧妙地將話題引向了他真正關心的核心——柏林的局勢!他問的是:反抗的力量(病變)有多大?是否廣泛存在?
馮·海默爾鏡片後的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彷彿在認真思考隆美爾提出的「醫學問題」。他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這個動作似乎給了他一點整理思緒的時間。
「這種…特定的『病變』,元帥閣下,」海默爾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幾乎完全淹沒在引擎的轟鳴中,但他的每個字都清晰地傳入隆美爾耳中,「其『活躍』程度,因人而異,也因『病灶』所處的…『環境』而異。有些病灶看似微小,卻可能因為位置關鍵(靠近核心中樞)或者『環境』惡劣(缺乏免疫抑制),而產生極大的破壞力。至於普遍性…」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更加凝重,「根據一些…非官方的、零散的『病理學』觀察報告顯示,這種『病變』的『活性』,在過去一年中,呈現出…令人憂慮的擴散趨勢。尤其是在某些特定的…『器官』內部,其『增生』和『侵蝕』的速度,超出了許多人的預期。」
「特定的器官…」隆美爾低聲咀嚼著這個詞,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跳動著。他明白了!海默爾在暗示:反抗的力量(病變)正在軍隊內部(特定的器官)蔓延,雖然還不是主流,但其影響力(活性)和擴張速度(增生、侵蝕)正在加劇!這是一個關鍵的情報!他需要知道更核心的:「那麼…最關鍵的那個『病灶』呢?位於…『中樞神經』的那個?它的『活性』如何?『擴散』程度…到了哪一步?」他問的是:希特勒本人(中樞神經病灶)的健康狀況如何?他的權力控制力(擴散程度)是否穩固?
這個問題太過直指核心,甚至帶著一絲危險的鋒芒。馮·海默爾的身體明顯地僵直了那麼一瞬。他下意識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確認最近的阿爾丁傑仍在昏睡,其他隨員也無人注意這邊。機艙的噪音和昏暗提供了絕佳的掩護。他深吸一口氣,彷彿下定了某種決心,重新迎向隆美爾那雙燃燒著冰冷火焰的眼睛。
「關於那個…『核心病灶』,」海默爾的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每一個字都彷彿有千鈞重,「其『活性』…極其頑固,且具有…高度的侵略性和不可預測性。它的『擴散』…」他停頓了長達數秒,似乎在尋找最準確的詞彙,最終吐出一個令人心驚的結論:「…已深入骨髓,幾乎…遍及全身主要『系統』。許多關鍵的『神經傳導通路』和『能量輸送管道』,都已被其…深度滲透、控制。」他看著隆美爾驟然緊縮的瞳孔,緩緩地、無比清晰地補充道:「更令人憂慮的是,這個『病灶』周圍,還包裹著一層…極其緻密、充滿攻擊性的『保護性增生組織』,它們對任何外來的…『干預』,都表現出極端的敵意和強大的反制能力。」這是在描述黨衛軍和蓋世太保!它們如同癌細胞周圍的保護層,守衛著希特勒這個核心病灶!
深入骨髓!遍及全身!關鍵系統被控制!強大的保護層!
這番話,如同一盆冰水,澆在隆美爾剛剛燃起的復仇火焰上,帶來刺骨的寒意。局勢比他預想的更糟!希特勒的控制力依然強大,反抗力量滲透雖有進展,但要撼動核心,面對的是銅牆鐵壁和致命的守衛!
隆美爾的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陰沉。他放在膝蓋上的手,再次不自覺地攥緊了拳頭。絕望的陰影似乎又要籠罩上來。難道真的…無計可施了嗎?
「那麼…」隆美爾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卻又充滿了不甘的追問,「『治療方案』呢?難道…就沒有任何『治療方案』了嗎?任由其…擴散至全身衰竭?」他問的是:難道就沒有任何推翻希特勒的計劃了嗎?
馮·海默爾沒有立刻回答。他沉默著,目光似乎穿透了機艙冰冷的金屬壁,望向了無盡黑暗的虛空。機身猛地一陣劇烈顛簸,頭頂的燈光閃爍不定,金屬結構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海默爾扶住了座椅扶手,穩住身形。當顛簸稍緩,他重新看向隆美爾,眼神中那種沉重的決然感再次浮現,比之前更加清晰。
「『治療方案』…並非沒有,元帥閣下。」海默爾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彷彿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但風險…極高。成功率…難以預估。而且,需要…極其精準的『時機』,需要…多個『系統』的協同『干預』,更需要…一位擁有足夠『權威』和『執行力』的『主刀醫生』。」他停頓了一下,目光緊緊鎖定隆美爾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們…有一些…『病理學家』,他們一直在研究、在準備。但他們…缺乏一把足夠鋒利、足夠強韌、能在關鍵時刻切開那層『保護性增生』、直達病灶核心的…『手術刀』。」
「手術刀…」隆美爾喃喃自語。馮·海默爾的話語如同驚雷,在他心中炸響!這已經不再是暗示,而是近乎赤裸裸的邀請和…懇求!反抗組織(病理學家)存在,他們在籌劃(研究、準備),但他們缺乏一個關鍵的執行者——一個擁有足夠聲望、足夠軍事指揮權、能夠在關鍵時刻調動軍隊力量、給予致命一擊的人!一把鋒利的「手術刀」!而這把刀…海默爾,或者說他背後的人,認為…非他隆美爾莫屬!
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瞬間攫住了隆美爾。是沉重的壓力?是巨大的風險帶來的恐懼?是對自身能力能否擔此重任的懷疑?還是…一種在絕境中終於找到方向、找到同路人的、近乎悲壯的激動?
他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視著馮·海默爾。昏暗的光線下,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無聲地傳遞著千言萬語。信任、託付、決心、風險…一切盡在不言中。海默爾那沉穩的眼神中,此刻清晰地傳遞著一個信息:我們需要你!德意志需要你!只有你,能成為那把斬斷惡魔頭顱的手術刀!
隆美爾放在膝蓋上的拳頭,緩緩地、一點一點地鬆開了。他沒有點頭,沒有承諾,但他的眼神,那雙剛剛經歷了地獄洗禮、此刻卻燃燒著毀滅與重生火焰的眼睛,已經給出了最明確的回答——他接下了這柄無形的手術刀!他將成為那把刀!
短暫而沉重的沉默之後,隆美爾再次開口,聲音已經恢復了那種鋼鐵般的冷靜,帶著一種指揮官下達作戰命令時的清晰和決斷:「海默爾,我需要那份『柏林近況報告』。越詳細越好。特別是關於…那些『病理學家』的聯絡方式、活動範圍,以及他們對『保護性增生組織』(黨衛軍、蓋世太保)力量分布的評估。」這是在要求反抗組織的詳細情報和對敵方力量的掌握。
馮·海默爾眼中閃過一絲如釋重負的光芒,但立刻又被更深的凝重取代。他鄭重地點頭:「明白,元帥閣下。報告…已經準備好了。等抵達柏林,在確保絕對安全的情況下,我會第一時間交給您。」他停頓了一下,補充道:「另外,施陶芬貝格上校…他非常希望,能在您抵達後,儘快與您…『會診』您的傷情。」這是在傳遞克勞斯·馮·施陶芬貝格的見面請求!那位國內駐防軍參謀,哈特曼少校的派遣者,顯然是反抗組織的核心人物之一!
「施陶芬貝格…」隆美爾重複著這個名字,腦海中浮現出哈特曼少校那張充滿激憤的年輕臉龐。他點了點頭:「好。安排。」簡單的兩個字,卻重逾千斤。
最重要的溝通在引擎的轟鳴掩護下完成了。隆美爾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回頭路。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閉上了眼睛。這一次,不再是逃避內心的風暴,而是在醞釀一場真正的風暴。他需要思考,需要計劃!如何利用這返回柏林的「休養」機會,展開他的「戰爭」?如何在那個惡魔巢穴的中心,為自己、也為反抗力量,創造行動的空間和機會?
一個大膽的、近乎瘋狂的構想,如同黑暗中的火花,開始在他精於戰略計算的大腦中閃現。他猛地睜開眼,身體微微前傾,對馮·海默爾低聲道:「地圖。歐洲地圖。還有…鉛筆。」
馮·海默爾立刻會意,迅速從他隨身攜帶的一個厚皮公文包裡,取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比例適中的歐洲軍用地圖,以及一支削好的紅藍鉛筆,遞給隆美爾。
隆美爾接過地圖和鉛筆,將折疊的地圖在膝蓋上小心地攤開。機艙狹窄,地圖只能展開一部分,涵蓋了地中海、義大利半島和德國本土。他借著艙壁微弱的綠光,目光如同鷹隼般掃過地圖上的線條和標注。
他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首先重重地點在了北非突尼西亞的位置。那裡,代表軸心國的紅色防線,在盟軍藍色箭頭的擠壓下,已經縮小到一個岌岌可危的點。
「北非…敗局已定。」隆美爾的聲音低沉而冷靜,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崩潰就在眼前。混亂…不可避免。」他的目光沿著地中海,移向義大利半島。「而混亂…有時是最好的掩護。」他的手指離開了突尼西亞,緩緩上移,落在了義大利南部。「我需要…在崩潰的塵埃中,製造一個…足夠耀眼、足夠讓柏林那雙多疑的眼睛牢牢盯住的…『奇蹟』。」
馮·海默爾專注地聽著,鏡片後的目光充滿了探詢。
隆美爾拿起紅藍鉛筆,藍色的筆尖懸在地中海上空。他的腦海中,一個虛構的、但足以吸引元首全部注意力的計劃正在快速成型。
「元首…痴迷於『神奇武器』,渴望扭轉乾坤的『奇蹟』。」隆美爾的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那麼,我就給他一個『奇蹟』!一個…誕生於北非敗局廢墟之中的『奇蹟』!」他的藍色鉛筆尖,用力地在地中海上劃了一個圈,最終重重地點在義大利薩勒諾附近的海域。
「我們在『無意中』,繳獲了盟軍一份…未完成的、極其機密的近海防禦系統計劃藍圖碎片!」隆美爾的聲音帶著一種構築虛擬戰場的篤定,彷彿在描述一個真實存在的東西,「代號…『海妖之牆』(Sirenenwall)!它利用聲波、磁性場和水下壓力感應的複雜組合,能在近海區域形成一道無形的、毀滅性的屏障,對登陸艦艇和兩棲裝甲構成致命威脅!」他停頓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向海默爾,「這份『藍圖』雖然殘缺,但核心原理…『驚人』!『潛力巨大』!它將成為我返回柏林後,最重要的…『護身符』和『通行證』!」
馮·海默爾立刻明白了隆美爾的意圖。利用希特勒對「神奇武器」的病態渴望,編造一個虛構但聽起來極具誘惑力和戰略價值的項目!這不僅能解釋隆美爾「脫離」前線的行為(回國推動「海妖之牆」的研發),更能為他在柏林爭取到巨大的關注度、資源調配權和…不受懷疑的行動自由!因為元首會對這個能「扭轉乾坤」的項目充滿期待!任何對隆美爾的質疑,都可能被視為阻礙「奇蹟」的誕生!
「『海妖之牆』…」海默爾低聲重複著這個名字,眼中閃過欽佩的光芒。這確實是一個絕妙的主意!一個完美的煙幕彈!「那麼,元帥閣下,您需要我做什麼?」
「兩件事。」隆美爾的藍色鉛筆尖從地圖上的「海妖之牆」位置移開,轉而用紅色鉛筆,在義大利南部山區畫了一個不起眼的小圈。「第一,『海妖之牆』需要一個『研發中心』。地點…必須隱蔽,但又能以『軍事防禦需求』為由進行掩護。這裡,」他點了點那個紅圈,「廢棄的水電站或者礦洞。以最高機密名義徵用。對外,它是『海妖之牆』的技術攻關基地。對內…」他的聲音壓得更低,眼神銳利如刀,「它將是我們真正的『兵工廠』和『訓練營』!」
「兵工廠?訓練營?」馮·海默爾的呼吸微微一滯。
「沒錯!」隆美爾斬釘截鐵,「我需要一批絕對可靠的人!技術專家——不僅是武器專家,還要有爆破、通訊、醫療…各行各業,只要他們痛恨那個政權,願意為新德國而戰!還有軍官和士官!那些在東線見識過黨衛軍特別行動隊暴行而徹底幻滅的人!那些良知未泯、願意追隨我的人!」他的紅色鉛筆尖用力地戳著地圖上那個紅圈,「以『項目安保』、『技術測試』、『後勤支援』等名義,把他們秘密調入這個『研發中心』!在那裡,利用『海妖之牆』項目申請到的資源——設備、材料、資金——秘密生產我們需要的武器:消音手槍、炸藥、便攜電台…訓練我們的小隊!一支…能在關鍵時刻刺向惡魔心臟的『利刃』!」
馮·海默爾感到一陣熱血湧上心頭,同時也伴隨著巨大的壓力。這計劃的規模和風險,遠超他的預想!但他從隆美爾眼中看到了不容置疑的決心。
「第二件事,」隆美爾的藍色鉛筆再次指向地圖上的薩勒諾海域,「『海妖之牆』不能只停留在紙面上。它需要…一場『實戰測試』!一場…足夠轟動、足夠吸引所有人目光的『表演』!」他的嘴角再次浮現那冰冷的弧度,「當盟軍登陸義大利時——他們一定會登陸——我們會『部署』『海妖原型』。它會『英勇』地戰鬥,然後…壯烈地『沉沒』。失敗的結果,會讓元首失望,但也會讓那些懷疑我的人暫時閉嘴。而更重要的是…」隆美爾的目光變得如同寒潭般深邃,「在這場『表演』的混亂帷幕下,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前線和那該死的『海妖』上時…」他的紅色鉛筆尖,如同滴血的匕首,猛地戳向地圖上代表義大利後方的位置,「我們的『利刃』,將在黑暗中最先出鞘!目標——清除那些像跗骨之蛆一樣監視著我們的黨衛軍情報站!剪除柏林的耳目!為我們後續的行動…掃清障礙!」
馮·海默爾倒吸了一口涼氣。聲東擊西!利用一場虛假的武器測試和必然的失敗作為掩護,在混亂中發動真正的、針對內部敵人的致命打擊!這計劃的膽大和精妙,簡直是隆美爾沙漠機動作戰思想的翻版,只是戰場從廣袤的沙漠轉移到了陰謀與鮮血交織的地下世界!
「這…太冒險了,元帥閣下!」海默爾忍不住低聲說道,「一旦『利刃』行動暴露…」
「風險?」隆美爾打斷了他,聲音冰冷如鐵,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直視著海默爾,「從我看到那些照片的那一刻起,我,我們,就已經站在了懸崖邊上!不反抗,就是和他們一起墜入地獄!反抗,或許還有一線生機!甚至…能拉著惡魔一起下地獄!」他的語氣帶著一種毀滅性的決絕,「風險?我們別無選擇!只能成功!」
馮·海默爾看著隆美爾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所有的疑慮瞬間消散。他用力地、緩緩地點了點頭,如同在簽署一份生死契約。「我明白了,元帥閣下。『研發中心』的選址和初步人員調集,我會立刻通過可靠渠道著手安排。『利刃』的雛形…也會在『海妖』的掩護下,開始鍛造。」他停頓了一下,補充道:「柏林那邊…施陶芬貝格上校和其他『病理學家』們,一定會為您的…『治療方案』,提供全力支持。」
隆美爾沒有再說話。他將目光重新投向膝蓋上的地圖。藍色的「海妖之牆」標注和紅色的「利刃」標記,在昏暗的綠光下顯得格外刺眼。他拿起鉛筆,開始在地圖上勾勒、標註,眉頭緊鎖,完全沉浸在了戰略構思之中。他時而在義大利半島劃線,時而在德國本土圈點,時而停筆凝思。機艙的顛簸和噪音似乎已經被他完全屏蔽。此刻,他不是返回柏林休養的傷病元帥,而是一位即將在更兇險、更黑暗的戰場上發起絕地反擊的統帥!他的戰場,從遼闊的沙漠,轉移到了陰謀密佈的柏林,轉移到了人心與鮮血交織的修羅場!
時間在引擎的單調轟鳴和隆美爾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中流逝。機艙外,無邊的黑暗漸漸褪去,深沉的墨藍色開始浸染天際。黎明即將來臨。
馮·海默爾靜靜地坐在一旁,守護著這份在萬米高空、在帝國心臟地帶上空醞釀的致命密謀。他看著隆美爾專注的側臉,那上面依舊帶著疲憊的痕跡,但更多的是一種令人心悸的專注和鋼鐵般的意志。他知道,當這架飛機降落在柏林的土地上,一場無聲的、卻足以撼動整個歐洲的風暴,就將正式拉開序幕。而風暴的中心,正是這位剛剛從地獄歸來、決心將地獄之火引向始作俑者的「沙漠之狐」。
飛機開始降低高度,穿過厚厚的雲層,機身劇烈地顛簸起來。隆美爾終於停下了筆,小心地將標註了無數記號和構想的地圖重新折疊好,遞還給海默爾,鄭重叮囑:「保管好。」
「是,元帥閣下。」海默爾接過,如同接過一份絕密的作戰計劃。
隆美爾望向舷窗外。下方,被晨曦微光勾勒出輪廓的,是連綿起伏的阿爾卑斯山脈。越過這道天然的屏障,就是德意志帝國的心臟地帶。柏林,就在前方。
他的眼神,穿過冰冷的舷窗玻璃,投向那即將被朝陽染紅的東方天際。那裡,是特雷布林卡的方向。他的嘴唇無聲地開合,彷彿在對著那片承載著無盡罪惡的土地立下誓言:
「等著吧…清算…就要開始了。」
引擎的轟鳴聲陡然加大,飛機開始了俯衝,向著柏林,向著深淵,也向著那唯一的、充滿毀滅與希望的戰場,義無反顧地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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