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喝嗎?」
「嗯嗯!」窗外細雨綿綿,江瑩捧著那杯珍珠歐蕾笑得燦爛。少女一身簡易的白色襯衫搭配藍色牛仔背心,黑髮梳成一條光潔的馬尾。看上去光鮮亮麗,青春朝氣,就如同普通的未來大學新鮮人⋯⋯前提是忽略掉她嘴裡說出來的話。
「老師老師,這次我冰凍了五個天機據點!」小姑娘仰著頭,似乎在誇耀,又似乎在掩飾悲傷。「無人生還!」
「嗯,很厲害。」蕭鈺清失笑,看江瑩專心喝著飲料,修長的指節輕輕敲了敲桌面。「六六⋯⋯你知道今天找你來是什麼事嗎?」
「是戰術又出問題了嗎?」江瑩咬著吸管問,桌上鋪著蕭鈺清的戰略地圖,地圖上被消滅的天機組織據點都畫上了大大的紅叉。
「不⋯⋯目前,戰局並沒有出現明顯偏差預期。」蕭鈺清指尖繼續輕敲桌面。「這是⋯⋯我作為顧然的家人想詢問的事,如果你不想回答,可以無理由拒絕。」
接著,他就肉眼可見地看到小姑娘的臉頰泛起一陣紅暈。「老師問吧。」
「你怎麼⋯⋯看顧然?」蕭鈺清輕聲問,指尖繼續輕敲桌面,語氣溫和。「這陣子,是他負責帶你的戰術指揮教學,你們相處得還可以嗎?」
江瑩眼神閃過一絲的慌亂。這陣子無論是戰術推演、還是指揮隊友、如何利用環境進攻,都是顧然帶她的。顧然平日的教學風格是冷漠、嚴厲,卻真正能讓人活下來,她看過顧然拍桌罵哭隊裏的小隊員,邏輯推演錯三次直接開罵,但這些狠招,從未用在她身上。
「不是這樣,」她還記得,顧然站在她身後背著手,聲音冷靜溫和。「你忽略了背景條件,背景具備隱匿、搜集飲水的條件,敵強我弱,此刻更適合游擊戰術。」
「可是小隊任務目標設置為緊急機密運送,要是拖久了,會拉著其他小隊一起死,怎麼辦?」她有點不服氣的頂嘴。
顧然失笑,輕敲她腦袋。「你把組織當傻子?當小隊失聯時,都會有備援手段、緊急命令補上缺口,不然一隻小隊掛了整個鏈條都斷了,組織還運行不運行?」
低頭講解的顧然有一種淡雅斯文的氣質,與他平日冷傲的模樣完全不同——至少在他的隊員眼裡,顧小隊長是那樣的。嚴厲冷淡的少年隊長,新一代的天驕之一,但總是會在他們遇到危險時及時回頭,毫不猶豫地拉住他們的手。但平常⋯⋯嚴厲得過份。
蕭鈺清自是把小女孩的神色變化盡收眼底了,突然有種⋯⋯親手養大的孩子要談戀愛的複雜感。
老實說,他更習慣掌控整個組織,雷厲風行、笑裡藏刀,而不是當處理孩子愛情的老父親。
顧然由他親手撫養長大,蕭鈺清教學溫和卻嚴格,顧然也被雕琢成了冷硬而不善表達情感的模樣,江瑩還好,剛開靈智時環境就單純純粹,天生靈石,本就靈台澄澈,極易受環境影響,在佛寺時染上了單純善良的性格,三年前喜歡顧然就大大方方跑去問大人怎!麼!告!白!
當時溫亦成笑到把馬克杯都砸了,梁錦玉眼淚也笑出來了⋯⋯
「我的天啊小祖宗哈哈哈⋯⋯我家小然居然有小女孩敢喜歡哈哈哈⋯⋯」
當時,蕭鈺清冷冷地路過溫亦成身邊,開口:「你再敢給我教些什麼,我縫了你的嘴。」
溫亦成這才默默在嘴上比了個拉鍊——不要問蕭鈺清怎麼預判的。問他,顧然九歲那年,一臉冷靜嚴肅地走進來問他『情趣內衣』是什麼時,他怎麼回答的。反正當年小顧然沒懂情趣內衣是什麼,溫某人體驗到了吊在樹上一整夜的滋味。
總之江瑩一開口問,蕭鈺清就緊急出手,沒讓那個為老不尊的溫某人給小孩灌輸些什麼鬼東西。
然而,誰也沒料到後來江瑩居然會失蹤三年,後來顧然的狀態就變得很糟——倒不是拖累任務、遷怒他人,相反,他把自己的私人情感壓得很好,不影響任務、不崩潰、指揮得當,可他看得見那孩子眼裡的傷痕。
「老師~」江瑩可憐巴巴的抗議。「你會開口,就代表你大概知道事情怎麼發展了啦~為什麼還要問我~」說完,小心地壓低聲音。「您沒告訴我顧然吧⋯⋯」
「⋯⋯沒。老師沒那麼傻,蕭鈺清失笑。「也沒興趣破壞你的隱私。只不過老師沒想到⋯⋯」
「我會喜歡顧然,對吧?」江瑩嘟起嘴,問。
「不是,那孩子本來就是一個很好的學生,有人喜歡他,我不意外。」蕭鈺清輕敲桌面。「但我更意外的是,你三年前敢跑去問人喜歡是什麼、會自行計劃告白,現在卻連動心都不敢讓他知道。該說什麼呢⋯⋯長大了吧。」
「老師,你也看得出來,我跟以前⋯⋯不太一樣了吧。」江瑩放下杯子,眼神有點落寞。「以前的我喜歡就伸手要抱,現在的我連跟顧然多說幾句⋯⋯都緊張。我想過告訴他,我很喜歡他的,可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話是不是很自私?」
蕭鈺清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女孩。「怎麼會?」
「現在的我們,隨時都可能死啊。而顧然,我知道他嘴毒但心軟,我這時候告白,要是他不喜歡我,對他來說就是多一重負擔⋯⋯我不想,我們最後連朋友都當不了。最後一刻,也是這樣。」
「你不必想得那麼悲觀。」蕭鈺清有幾分隱晦地看著她。「說不定,到最後你們全都能活下來。」
「老師,我覺得你在安排某些不太妙的東西。」
「是嗎?」蕭鈺清折起戰略地圖,笑了笑。他知道顧然那個小孩,自己把他從小看大的——顧然對待溫如是如同親生幼妹般的保護,對待梁錦玉?只能說,好戰友歸好戰友,雙方顏值高歸顏值高,但平時見面都是掐架或嘴砲開場,恐怕摟在一起都嫌晦氣。但對江瑩,臉紅、縮手、迴避眼神。那是獨屬於顧然的『我很喜歡,但我不說』現象。
「祖宗唉唉唉,你先別進去,你老師跟小江瑩談著呢,你⋯⋯」
門外傳來激烈的爭吵聲,似乎是顧然要硬闖入辦公室。江瑩皺起了眉頭,顧然個性帶著幾分叛逆,但若要說是個連基本禮貌都沒有的人,絕對不可能。
「老師,你背著我們幹什麼了吧⋯⋯」江瑩無語。
「嗯,但不打算告訴你,你也應該查不出來。」蕭鈺清咳了咳,臉上浮現出必備的倦容。「不好意思,我們改天再聊聊吧。溫亦成,別攔了。讓他進來。」
「⋯⋯行,到時候你來應付這個暴走的小火球。」溫亦成咕噥著,還是放人了。
江瑩連忙站起,準備出去,顧然這時也闖了進來,他看到江瑩時臉上閃過難得的無措。江瑩走到門邊衝他眨眨眼,單手比了個加油手勢後跑了。
顧然:⋯⋯
蕭鈺清:你幫他加什麼油,加油讓他盤問我嗎?
江瑩:對呦:)
房間裡瞬間只剩下二人,顧然胸口還微微起伏,怒視著蕭鈺清,說出來的話彷彿也壓著隱約的火氣。「你是打算去送死,對不對?」
蕭鈺清挑挑眉。「用這種語氣跟師長說話,不太好吧?」
那玩味的語氣,彷彿是童年時期,蕭鈺清逗弄著這個愛炸毛又黏人的小孩兒。
「回答我的問題。」顧然咬著牙。「我看到了,你把你吃的藥全扔了,後勤系統也不再進那批藥⋯⋯」
「嗯,說不定是好轉了。」蕭鈺清漫不經心。
「老師,我不傻。你這幾天一直在找徐若玉跟溫叔叔,您已經在準備交接班了。而且你咳血的時間愈來愈多,現在你根本就不吃藥了,你根本是想去死!」最後兩個字顧然幾乎是壓抑著哭腔吼出來的。
蕭鈺清低下頭,看著這個自己親手教養長大的孩子,像是看見了曾經那個弟弟。
叛逆、執拗、手狠、控制欲強。
可蕭鈺煌不會為誰落淚,不會衝進即將倒塌的房屋抱出一個素未謀面的幼兒,不會⋯⋯在年幼時發著燒,手扯著他的衣角哭喊求他不要走。
他記得自己一個組織首領,接下損友兼部下的許孟芸的請託——照顧孩子,給顧然偶爾開家長會、親自帶在身邊唸故事、發紅包⋯⋯在深夜推開本家的門,看著那個總是冷冷淡淡的小孩兒抱著兔兔玩偶,有點委屈地說:「你又這麼晚回來。」
「不要哭,顧然。你也知道⋯⋯長生者的壽命是有盡頭的,能用你溫叔叔的藥續命幾年,很不錯了。」蕭鈺清抬手碰了碰少年的臉,顧然緊緊抿著唇,眼睛紅透了。
「你們都在騙我,媽也是,爸也是,溫叔叔也是⋯⋯」顧然啞著聲音慢慢開口。「我爸不要我,對我媽來說,任務比我更重要⋯⋯重要太多,我甚至接受了你們利用我,我都接受了⋯⋯可你還是要離開!憑什麼?」
「對不起。」蕭鈺清沈默後,溫柔地輕撫那孩子的額頭。「委屈你了。」
顧然眨著眼,拼命忍下即將湧上來的淚水,老師粗糙的掌心輕輕摩挲著他的額頭,一如往昔。
「我恨你。」顧然輕聲説完,趁著自己在落淚前立刻離開這裡。
「我也愛你啊,孩子。」顧然微微頓住腳步。他幾乎不敢回頭凝視老師的臉。
——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