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誰是怪物？ - SCH03　〈祝福〉

吟遊詩人面向聽眾，他一邊撫琴，一邊歌頌奇蹟——

勇敢的少年毅然踏上旅程，他翻山越嶺，最終抵達一個被繁花圍繞的祭壇。

他把一顆寶石放進貓頭鷹雕像的喙中，召來引導靈魂的女神。

女神擁有烏黑細長的秀髮，隨風飄動的瀏海下藏有一雙碧綠色眼眸，就像幽谷一樣美麗。

衣衫襤褸的少年跪在地上，並懇求女神施予父親一個「安眠」的祝福，為此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女神被少年的真誠所打動，答應實現他的願望。

某個晚上，少年看見夜空中出現了光，女神踏著由七色彩帶交織而成的道路，從天而降。

她靠近床上的男人，就像母親呵護孩子那樣輕撫他那傷痕累累的臉。

隨後，女神開始哼唱搖籃曲，分毫不差的音色讓少年誤以為是祖母的歌聲，男人聽後感到相當驚訝，他眼眶泛淚，面帶微笑地向女神道謝。

「晚安，我親愛的孩子。」

女神在他額上輕輕一吻，她在男人滿是劍繭的手中，放下一朵紅色虞美人後，便乘風離去……

與兄長不同，人類把我的言行，美化為奇蹟並流傳於世。

「暴君和英雄都殺過人，如果讓後者得以重生，那樣對終生行善的人公平嗎？」

「就算知曉靈魂背後的故事也改變不了花的顏色，妳做的一切盡是徒然。」

「夠了，我不需要優柔寡斷的妳。」

兄長的話，一次又一次地刺傷我的心。

傾聽世界、了解世界、回應世界……我所做的一切是對，還是錯呢？

荒野中響起的哭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抬頭張望，聽見聲音源自附近的雛菊花田，儘管我小心地踮著雙腳走，但踏足之處仍舊了無生氣；然而，越趨薄弱的哭聲，讓我不忍心停下腳步。

我走到那個小生命身旁，發現四周的花兒依舊燦爛，嬰兒跟我對上眼後，像是找到希望似的，朝我不斷揮動雙臂。

指尖相觸之際，一股溫暖的魔力緩緩地流進體內，冰白的肌膚因而變得紅潤，我跪坐在花田中央，感受著風與生命的流動。

這時，一個念頭在腦海中閃過——只要我把這個嬰兒留在身邊，加以照顧，就可以一直看到這番景色……說不定，還可以在養育過程中找出答案。

「人類的壽命頂多只有一百年，在漫長的歲月中增添一點樂趣也不壞。」回望懷中的嬰兒，對方似是附和我而發出嗯的一聲。

「話雖如此，還是先了解一下人類幼體的性別吧？」

我抽起一直被嬰兒吸啜的手指，掀開其身上的粗布，尋找生長於大腿間的小小胡蘿蔔……很好，這是一位小淑女。

小淑女靜靜地瞧向我，似是在期待著甚麼重要的事情發生。

「對了，人類似乎有為幼體命名的習俗呢。」

昔日，我在管理庭園時，知曉許多花的名字與涵義。

如今，環顧這片洋溢著暖意的花田，內心深處的回憶再次湧現，我順住思緒，細聲唸著：「淑女、麗迪……雛菊、黛絲。」

「從今天起，妳的名字就是黛絲了！」她聽到名字的瞬間，樂得嘻嘻地笑了起來，看到她純真的笑臉，讓我的嘴角也不經意地跟著往上揚。

「我可愛的小雛菊啊，接下來，還有許多事情等著我們去完成呢。」

黛絲生來便擁有龐大的魔力，而且還有「治癒」的天賦，她十分聰慧，掌握語言和文字後，便隨一起我學習如何運用魔力。

為了讓黛絲活得更久，我教了她各種在野外生存的技巧：尋找食物、分辨藥草、迴避獸道、遠離陷阱……

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出於私心，儘管如此，那孩子卻把我當作真正的母親，她還親暱地稱呼我為瑪蒂。

隨著時間過去，黛絲愈發美麗，長成一位可人兒，我們的關係也變得無比親密。

某日，我聽到屋外傳來鳥叫聲，動身同時，也想起那些被她藏在床下的鳥巢、草窩……那隻調皮的小貓，大概是又帶了甚麼動物回家吧？

我探頭往門外一看，她滿是抓痕的手中蹦出一個灰黑色毛團，或許是注意到我的表情僵硬，黛絲便急忙解釋：「瑪、瑪蒂，我在森林裡，看見烏鴉先生被野狐叼著走，就把牠救回來了！」

「這樣啊……」我勉強擠出笑容續道：「黛絲，妳先放下牠，治癒雙手後，再摘一些消炎的藥草回來吧。」

等黛絲離開後，我對著地上的寒鴉說：「你似乎在森林裡經歷了一場大冒險呢，不惜冒著生命危險，也要前來人界的原因是甚麼啊？」

「拉斐爾。」寒鴉應聲瞧過來，牠抖了一下身體，化回人形。

「我是為了尋找妳而來的，女神奧羅拉！」

「天神索拉過於執著靈魂之花的顏色，使得可以重生為人的靈魂數量愈來愈少。」

個性沉著的拉斐爾，居然會有如此執著的一面，他愈說愈激動：「女神奧羅拉，妳曾經說過，靈魂之花的顏色並不是斷定善惡的準則！必須要聆聽它的聲音、了解它的記憶，才能判定它以甚麼姿態再次降生大地……這是我們作為管理者的使命啊！」

「我曾經那樣說過，可是……」兄長的聲音一直在腦中揮之不去，我無法反駁，只能說出跟他相同的話：「暴君也好，推翻他的英雄也好，他們的雙手同樣沾滿鮮血，不管有多麼崇高的理想，也改變不了那人有罪的事實。」

「雖然內心充滿憐憫，但除了賦予『罪人』死亡的祝福之外，我甚麼都做不了。」拉斐爾聽後，他垂手低頭，顯得相當失望。

「只有『完全染紅』的靈魂之花才能投進湖中，任誰都無法改變這個規則，所以……」我上前摸了摸拉斐爾的頭，告訴他：「孩子，待你的傷勢痊癒後，便回去神界，睜一眼、閉一眼地完成使命吧。」

拉斐爾的雙眼淚光閃閃，他點頭回應：「我、我知道了。」

忽然，身後傳出雜物掉落的聲音，回首一看，黛絲的腳邊堆滿藥草，她呆站原地，驚訝地看著我們。

「原、原來，烏鴉先生會變成人類啊？」

「不、不好了！」拉斐爾下意識地躲到我的身後。

面對這個尷尬的場面，我不禁發出一聲長嘆，並道：「算了，這樣處理傷口比較方便，你暫時維持人類形態一段時間吧。」

拉斐爾在療傷期間，漸漸被熱情的黛絲吸引，他一改冷漠的態度，主動找她談話，聊起關於花的話題。兩個受到命運牽引的靈魂，在不知不覺中情愫漸生，眼裡溢出的感情，早已從友情轉化為別的東西。

直到拉斐爾離開的那日清晨，黛絲因為擔心對方身體初癒，執意要陪他走到兩界接壤之處。

我不想打擾兩人最後的快樂時光，決定留家等候。

我看了看黛絲以頭髮編織而成的手環，沒想到，早已習慣孤獨的自己，也會有感到寂寞的時候。

毫無預兆之下，一道閃電劃破天際。

心中強烈的不安驅使我往屋外跑，一直跑到森林盡頭的山崖。喘息間，雲海落下數道閃電，伴隨著如同怒吼般的雷鳴，遍體鱗傷的黛絲穿過雲層，跌入樹叢裡。

我無視擦身而過的火花，抓緊閃電落下的空檔，抱起她轉身逃跑。

數日後，我終於盼到黛絲醒來。

對於當日發生的事情，黛絲一直閉口不談，她只是重覆地唸著：「都是我的錯，斐爾才會變成『大人』，他因為保護我而受傷……」眼見她深陷自責的漩渦裡，我便不再過問。

某日，與黛絲非常親近的野兔群來到家中，牠們圍住奄奄一息的同伴，請求她施予援手。

黛絲如常抱起受傷的野兔，她集中精神，準備施放魔力。

突然，黛絲握住手腕，大叫起來。

只見其小麥色的肌膚上，浮現一對黑色的荊棘印記，並勒緊她不斷發抖的雙手。

巴答一聲，斷裂的手環應聲落地。

時間不斷流逝，野兔漸趨虛弱。

黛絲連爬帶滾地下床，奔向種滿藥草的小花園，等她回來時，手中的藥草已經悉數枯萎。

「怎麼會……可頓、可頓！」

黛絲再次捧起野兔，她不管手腕被勒得又紅又腫，一直強忍住痛楚，作出多番嘗試；直到雙手沾滿「惡」的顏色，她所期盼的奇蹟依然沒有降臨。

「瑪蒂，我已經很努力了，比平常更努力了！」顫聲之後，是她的疑問。

「可是，為甚麼？」

「可頓的身體明明很柔軟、很溫暖，但是，牠卻沒有睜開眼睛，我、我感受不到可頓的心跳了！」淚珠順著野兔的皮毛，滑進她的掌心，黛絲得知生命在手中消逝的瞬間，崩潰大哭。

束縛靈魂、封印魔力，如同宣告死亡般的「祝福」，對她造成沉重的打擊。黛絲安葬野兔後，不敢離家半步，她終日看著窗外荒廢的小花園，深陷的雙頰使她看起來更瘦弱。

對森林裡的動物而言，黛絲就像是帶來厄災的怪物，牠們心生畏懼，紛紛逃離此地。

世界黯然失色，黛絲的眼中不再有光，疲弱的她躺在床上，向我訴說：「瑪蒂，我已經累了……可以讓我好好地睡一覺嗎？」

「甚、甚麼？」

她的願望，讓我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

這孩子應該知道，我的祝福意味著甚麼。

那個祭壇必須要由他人啟動，透過奉獻與祈禱，使奇蹟之種獲得吸取「惡」的能力，讓靈魂得以轉生。

作為神，我無法回應一個孤兒的請求；作為母親，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女兒被痛苦折磨。

無奈、無助，溫熱的淚花悄然落下，打濕了衣袖。

自抱起她的那日起，就應該預料到自己早晚要面對這樣的場面，不論黛絲是十六歲還是六十歲，她總會有永遠離開的一天。

心裡很清楚，卻不願承認，認為「不應如此」。

因為、因為……這孩子還很年輕啊！

世界上，還有許多美好的事物等著她，她應該與某人共結連理，然後擁有自己的家庭、孩子。她應該像小小的太陽一樣，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無憂無慮地留在我身邊才對……她做錯了甚麼，為甚麼要奪走她的未來？

在快將感到絕望時，我感應到遠方祭壇的呼喚。

隨風飄來淡淡的薄荷香氣，某人一直面向雕像，即使聽到我的腳步聲也不為所動。

我一如既往地問：「迷惘之人啊，妳為何而來？」

「我想要幫助某個家族的少爺，因為他有恩於我。」

「那麼，妳是打算向我祈求並拯救他的靈魂嗎？」

那人的笑聲帶著一點嘲諷的意味，她說：「那位少爺身上存在幾重枷鎖，死亡無法讓他獲得真正的解脫，為了避開『神的耳目』，我需要一種特殊的素材。」

她繼而轉身，兜帽下的異色瞳開始打量著我。

「雖然，魔女的眼淚非常珍貴；但是，我追求更稀有的東西。」我聽後，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那人見狀笑了笑，續道：「只要得到它，我便答應為妳心愛之人許願，如何？」

「妳是打算破壞規則，跟我交易嗎？」

「以免卻苦難為由，以干涉世界為實，強制解放靈魂的妳跟這個祭壇一樣，都是破壞規則的存在。」

她更反問我：「既然如此，妳還在猶豫甚麼呢？是因為虛假的使命感跟背德感嗎？」

「要是魔女小姐堅持要按照『規則』行事，我只好隨便報上某人的名字囉？可是，下一位訪客，還會願意為妳獻出這個機會嗎？」面對一場毫無勝算的談判，比起我，她更像是魔女，我忍不住嘖聲：「妳需要甚麼東西？」

「被黃昏餘暉照耀的綠寶石，一顆就夠了。」

「對妳而言，取得寶石應該不難。」

「魔女小姐似乎不太聰明呢？我想要的、是妳擁有的『似是而非』的東西。」她得意地用手比劃著，並把我的沉默當作承諾：「要是魔女小姐抱有覺悟的話，三天後，妳就帶著寶石回到這裡吧！」

「妳……到底是誰？」

「一個好奇心稍微有點旺盛的鍊金術士。」說罷，她掀起兜篷，像風一樣消失於眼前。

回家後，我在屋內翻找對方想要的東西——是偶然找到的琥珀嗎？還是河谷中撈出的玉石呢？或是某些礦物的結晶……

忙碌過後，我全身乏力，緊靠牆角緩緩坐下，回望鏡中頭髮散亂的自己，被黃昏餘暉照耀的綠寶石……這裡，不是有嗎？

「記住，這是讓思念具現化的結界，一但展開，妳終生都不能向她透露這個秘密。」

經過多次撞跌後，漸漸適應了變得陝窄的視野，走路也不再搖晃。

或許是力量減弱的緣故，我對植物的影響也稍微減輕了，徒手觸碰也不會使它們馬上枯萎，頂多只會變得乾燥而已。

冬季來臨前，我把握機會，製作了許多乾花，我把它們擺放在黛絲的床邊，讓她看起來更有生氣。

我輕聲喚她：「黛絲，還記得嗎？那天，妳學會寫自己的名字，高興得活蹦亂跳的，還拎起樹枝捅蜂窩呢，當時的妳，就像一個瘋姑娘。」

「妳常常跟我唱反調，總是往危險的地方裡鑽，也毫不吝惜地治療那些受傷的動物……我偶然在想，妳真是一個傻姑娘。」

我強忍住淚水，向她剖白：「我很自私，明明對妳那麼冷淡，妳卻無私地給予我溫暖和愛，為甚麼……是我造成妳的不幸，是我詛咒妳的人生！」

「妳不恨我嗎？」

黛絲聽後，以柔弱的聲線回答：「是不幸讓我知道，原來、被畏懼的力量，也可以成為受敬愛的力量……是不幸讓我成為妳的女兒，感受到來自世界的祝福。」

「瑪蒂、媽媽，我最喜歡妳了。」

她冰冷的十指覆蓋我的雙手，奇蹟之種在掌心獲得滋潤，繼而萌芽、長成一朵艷紅的虞美人。

花開之時，亦是道別之時。

「祝願來世的妳，可以跟心繫之人重聚。」

我輕輕撥開女兒的瀏海，給予她一個溫柔的吻。

「晚安，我親愛的黛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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