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歌聲

我的羊都死了。

我的羊場來自祖先遺產，已流傳千古。在我童年時，我父親因為觀星而陷入清醒癲狂，在譫妄中狂歌三日而死。他的羊場傳給了我，我照顧羊群，聽羊群唱歌。羊身體乳白色半透明，他們不會進食和排泄，他們生命來自靈魂。他們會在清晨和黃昏唱響歌聲，他們聲音空靈飄渺，每當我聽見歌聲時，我都恍惚看見一輪慘白太陽。

可是，羊都死了，他們在我眼前死去，他們軀體逐漸透明，化作冰塊與水霧。

他們的絕唱讓我看見無腿天使在天空行走。

我要去尋找歌聲，我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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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死羊頭骨串成項鍊，開始旅行。我順著空氣中瀰漫的熏香氣息行走，我來到了天堂，天堂是帝國的首都，裡面居住著皇帝和一些貴族，以及小富即安的人家。

歌聲在空中飛舞，我用杖叩擊地面三下，我升上天空。

「你為何而來？牧羊人？為榮譽？我可封你為國師，讓你控制帝國的雲霧與雨雪，霜凍和烈日。你的魔法會和機械結合，你能控制衛星旋轉，星鏈擺動。」

天堂里的皇帝說，他用銀杯喝著血紅的酒。

「並非。」我回答。

「為財富？我可賜你爵位，讓你輪流與一百個女奴同床共枕，無數富商巨賈遇見你都需跪拜。你會擁有一顆純金的樹，上面綴滿的寶石只存在於世界盡頭，每開採一顆都需要耗盡數代探險家的生命。」

「我要尋找歌聲。」我說。

「你可真是大不敬，不過我並不介意。這歌聲來自於我的公主，她每天飲用血酒滋潤歌喉，這血酒來自於萬千處女的血。帝國海軍每天獵殺百隻海妖塞壬，用她們的聲帶和眼球煉成仙丹，作為公主的御膳。無數子民在出生時就被割去部分大腦，在罌粟籽和大麻葉的刺激下日夜勞作。他們的勞作使齒輪轉動，讓白銀鑄造的天堂得以懸浮於空。正是因為有這些殘殺，壓榨，虐待與犧牲，公主的歌聲才會如此甘美——真正的美需要慟哭催生，需要血汗澆灌。公主出生於天堂，眼睛從未被邪惡污染，但她底部的世界卻是真正的地獄。」

「這並非我想要的歌聲。」我說，用手指撥動羊骨，公主怔怔地凝視著我，沒有說話。

「小心你的美麗，祝願你可以在災難來臨前早逝。」我對公主說。

皇帝在我的預言下震怒，天堂的白銀底座扭結變形，千座巨炮開火，龐大的熱能將我吞噬，我的羊骨項鍊上的羊頭骨崩裂了一個，我的肉體在天堂之下重組。

「你休想逃離。」皇帝的聲音從天堂之上傳來。

「我從未想過。」我呢喃。

我看見天堂之下，無數人在日夜勞作，他們的肉體畸形，眼睛在大麻葉的刺激下變得血紅。

無數吟唱和呻吟自無光的人海盤旋上升。

「這可是你想要的歌聲？」我恍惚聽見他們在問，又恍惚沒聽見。

我不敢回答，迅速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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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渡過痛河，河水色澤如人膚，水聲如人吟。

我以杖為槳，持槳划行。

水面被划破的瞬間化作血紅，水聲如同慟哭慘叫。

我渡過痛河。

我來到帝國外的荒原。一個肌肉虯結的野獸跪倒在遍地屍體上嘶吼。

「牧羊人？」野獸說。

「你充滿力量，因為你遍體鱗傷。」我說。

「是，力量本身就來自於遍體鱗傷。我受傷，我痛苦，我皮膚朽爛，血肉拉傷，我的肉體在崩解，但是我很快樂，因為新生的肉會更加堅韌。我不斷殺人，不斷流血，也不斷變強。」野獸說。

「你沒聞見嗎？空氣中瀰漫著血腥味，災荒讓荒原的流民躁動不安。皇帝的帝國逐漸腐朽，在腐敗官僚的壓榨下，那些人民開始散髮崩潰的腐臭。」我握緊杖，瑟瑟發抖。

「你沒看見嗎？陰霾漸襲，凝聚累積的怨氣讓遠古的瘋狂復活。白銀天堂搖搖欲墜，狂人們跳著痴呆的舞蹈。」我敲擊地面，咬牙切齒。

「你沒聽見嗎？美好的歌聲已經死了，只有慘嚎嘶吼存活。」我頹然在地。

「快跑吧，在血肉破碎前逃離。」我勸告野獸。

「你說的這些是多麼的幸運！我不會逃跑，亂世是野獸的天堂，在戰鬥中死去是最完美的離世。牧羊人！請和我戰鬥！我渴望你的杖給我留下傷痕。」野獸嘶吼，持刀揮砍。

利刃捲起氣浪，塵霧和碎石鋪天蓋地。我的羊骨項鍊再度崩裂一個，我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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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乘風飄蕩數年，如同一片被捲入風雨的紙人。

我在這些年里遊遍各地，我聽到很多歌聲，卻沒有找到真正想要的。

可是我依然欣喜。

我因為清晨時的露水和雞啼欣喜，因為路邊兒童的遊戲欣喜，因為一縷陽光，一絲香味而欣喜。

瑣碎的美依然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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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弱小無知。」

「我們愚蠢痴呆。」

「我們渴望擁有。」

「於是我們便崇拜惡神，聯合成群，去擊墜天堂，去掠奪，去焚毀，去屠殺。」

「我們殺死與自己相似的弱小無知者。」

「我們搶奪與自己相似的愚蠢痴呆者。」

「我們渴望擁有，可我們只是在自我毀滅。」

「我們明白，可是我們依然會繼續毀滅的步伐，因為如果不去衝殺，不去迎接未來的死亡風險——那麼我們的結果就是即刻的死亡。」

我看見白銀天堂墮落在地，在它崩解的那一刻，千萬光炮齊鳴，爆炸的引擎讓太陽失去光彩。

「你能最後給我唱一支歌嗎？」我看見皇帝在廢墟中對公主說。他在歌聲結束後把公主推向逃生通道，自己獨自持劍殺向叛變的人民和獸群，他的身體單薄微小，如同一粒落入水中的塵埃一樣被輕鬆吞噬。

我看見野獸帶領獸群，渾身燃著火，卻依然咆哮。

我看見叛變的人民撕爛了天堂的壁壘，前去掠奪。

獸群和叛變的人民哄搶著天堂的白銀殘骸，繼續血鬥。

叛變的人民和境外荒原的野獸一起毀滅了帝國，但是紛爭的結局依然沒有來臨。

「牧羊人？你聽見了我們的歌聲嗎？」

我不敢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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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獨自漂浮在空，俯瞰世界。

我感到一陣不適，口鼻滲出血。

我看見爭食腐肉的鳥群籠罩世界，如同灰色薄紗。

就像色澤如同樹幹，藏在樹林中捕食蜘蛛的旋木雀。

我來到空無一人的荒原，立下一座墓碑。

我在墓碑旁徘徊數年，最終還是打算回去。

因為逃避恐怖只能讓恐怖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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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最終獸群還是戰勝了一切。

叛變的人民在獸群嗜血地衝擊下潰敗，遍地都是血肉爛掉的泥，沒有一具完整屍體。

野獸放縱獸群屠戮三天，他們殺光所有男人，強姦所有女人。

野獸站在寶座上狂呼，渾身上下皮肉焦爛。

他老了，眼睛也瞎了。

他對著空氣揮舞利爪，口中發出含混嘶吼，無人敢阻止。

他力竭倒地，座下獸群瞬間四分五裂，為財寶互相廝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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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到廢墟中的帳篷里。

「一個銀幣。」年邁聲音響起，我看見一個老去的妓女。

她看到我後神情有些恍惚。

「感謝你當初的祝願了。」她說。「讓我為你唱一首歌吧，免費。」

我聽到似曾相識的旋律，但歌聲已經蒼老，唱歌者已經憔悴。

「你還好嗎？公主？」我認出她是誰，無意中脫口而出，卻又暗自後悔觸動了她內心的傷口。

「不好，但是依然活著。活著就有希望，不是嗎？」她說。

我沒有回答，獨自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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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回到了墓碑邊。

羊骨項鍊在時間和戰火下喪失了所有魔力，終於化為粉末。

我跪倒在地，身體不斷滲出血。

我器官須皆枯萎，我感到死亡觸鬚在吸我體液。

我恍惚看見半透明的羊群在天空上歌唱，無腿天使隨著歌聲起舞。

「終於……聽到了。」我說出此生最後一句話。

我看見天空上的聖女朝我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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