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遠的厄許弗埃星系在外有很多名字,不過它的居民們都稱其為「搖籃」。
「偉大仁慈的厄許神用祂無與倫比、不可名狀的力量創造了搖籃,以及我們。」今天是厄許神殿的星外參觀日,梭形的觀光艦船上,神殿司祭正盡職盡責的教導著身後的十個孩童。
「慈悲的厄許神賜予了我們一切,生命、意識、安全以及能讓每個人享用一生的富足資源,並且從不對提出我們任何要求,」
「然而!總是有不可理喻的傢伙們妄圖離開搖籃,背棄我們的神,去追尋什麼真正的自由,哼,看看他們的下場吧!」司祭義憤填膺地指向一旁的大片透明弦窗外頭,環繞整顆厄許星球的星環。
一眼望去,星環是由密密麻麻的小石頭組成,但從觀光艦船這個距離看去就會發現那並非簡單的石頭,而是一個個的人形石雕。
石像臉上表情或懊悔或悲傷,或憤怒或絕望,動作或是向前直直伸手或是掩面哭泣,還有呈跪姿、握緊雙拳像在敲門的,每個石像雖不盡相同,但都出奇一致的面朝厄許弗埃星:它們極度渴望歸家卻被永遠拒之門外。
「搖籃只出不進,寬容的厄許神早已明示。」司祭的目光憐憫,嘴角卻嘲諷似的微微揚起。
陳四就站在神殿教學團後方不遠處,寬大墨鏡後方的眼睛裡滿是血絲,眼下掛著濃重的黑圈,雙頰凹陷下巴上都是鬍渣,破舊的駝色大衣掩蓋不住身體的瘦削——他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睡一覺,也沒有好好吃過飯了,具體是多久呢,陳四想著
10天?15天?這突如其來的該死的幻覺是何時出現的?先是無時無刻不傳進耳裡的模糊不清的話語聲,一旦想認真去聽內容就會頭痛欲裂,想要當作雜音忽略又會被吵得難以入眠「唉。」陳四無聲輕嘆,雙眼空洞地看著前方從一個孩子頭頂上鑽出來左右搖擺的粉色觸手。
是的,陳四的幻覺不只幻聽,現在他眼裡的世界是由習慣的日常和詭異的血紅兩種畫面交錯閃爍組成,比如那位仍激情讚美神恩的司祭,在陳四眼中就一下是正常的穿著金邊白袍的禿頂中年男,一下又成了根由血管肉條互相糾纏組合的圓錐形柱子,肉條上還不時睜開大大小小、靈活轉動著的眼球,其中一個眼球似乎正要轉向陳四。
「我有問題。」一個孩子舉起手
司祭肉條上的眼球們整齊慈祥地看過去。
「神明大人為什麼不阻止我們離開搖籃呢?」
搖籃的居民都知道,要想前往厄許弗埃星系之外的宇宙,可以通過勞動、研發、表演娛樂等項目累積貢獻點換取太空艦船離開,不想貢獻的話也能向神殿申請,由司祭們安排離開,但有著「搖籃只出不進」的神諭,沒人知道神殿具體的安排方式。
「因為無所不能的厄許神讚揚智慧生命,也就是我們,的力量與自由意志」司祭溫和地笑著。
「力量,即為行動的理由,如同厄許神創造搖籃並驅逐一切覬覦此地者,這是何等偉力!」
「而自由意志,則是被神認可的擁有與力量並列的珍貴價值,因此神允准出於自由意志的一切行為。」
司祭說到這裡便停下,看著面前十個身高只到自己大腿的幼兒,就在其中幾個面露疑惑時
「神雖允准,但不會免除行為的代價和後果,就像這些痛苦標本。」司祭的手再次指向窗外,當然在陳四眼裡它伸出的是一條鑲著眼球的肉。
窗外的星環石雕在陳四的眼角餘光中也不是石雕,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正在哀號慟哭的人!或許不該用活生生來形容,陳四恍惚地想,畢竟他們只是一直重複著不斷嚎叫,也不曾改變姿勢動作,像是被凝固在透明膠團中徒勞嗡鳴的蟲子。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rqfFDknHI
對啊這不就是司祭說的標本嗎,陳四雙手摀住耳朵試圖隔絕石雕們的悲鳴,真空之中本該寂靜,可那些標本們絕望悲傷憤怒的聲音依然鑽進陳四已然搖搖欲墜的腦子裡撕扯他的情緒,想要將他也變成一個痛苦標本。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Y7OPftaTV
就在陳四覺得自己就要徹底失去意識的前一秒,窗外突然一暗,平穩行駛著的艦船像是撞到了什麼般突然晃動了一下,緊接著
「本次07號痛苦之環遊覽船已成功停靠於環內09空間站,請需要轉乘的旅客下船,本船將於一小時後返回主星。」
艦船內的廣播響起,陳四回過神來,因為缺乏睡眠和營養而混沌的大腦總算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見網友。
艦船艙門開啟的一瞬,壓抑感也如潮水般稍微退去一點。陳四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下船艙,進入09號空間站。這座空間站宛如巨大螺旋貝殼般盤旋建構,其內部燈光昏黃,牆面以某種深色合金構築,上頭覆著厚重塗層,看起來像是黏膜化的金屬,一呼一吸間似乎隱隱有節奏地脈動。
在幻覺剛開始的幾天,陳四曾半真半假的在搖籃內網上發布文章求助,這位「網友」就是當時私訊表明自己也有類似經歷而認識的。對方說今天會在09號空間站的第三中庭等他,穿過彎曲如腸道般的走廊時,陳四腦中的幻覺聲音又開始呢喃,但這次沒有那麼刺耳,而像是一種引導。
在中庭停下腳步,左右環顧,中庭客觀來說不大,但裡頭人太少了反顯得空曠,畢竟搖籃星是根據資源量嚴格限制人口的。
並未猶豫太久,陳四很快鎖定目標,小心地靠過去。
「爭主炒炸?」這是他們在私訊裡約定的見面暗號。
「……4、8、12?」對方看上去是個普通人,只是在陳四眼裡他的頭部是顆沒有五官、觸手和其他亂七八糟附肢的光滑肉團。
當陳四點點頭坐下來時,他的網友便立刻收起自己吃到一半的餐點,沒有多餘寒暄,只是默默觀察著他的眼神與神色。那是一種明白無誤的理解——就像兩個曾在相同風暴中掙扎過的人。
「我叫木木W,希望我的食物沒有嚇到你。」他語氣平淡卻誠懇,「我記得我那時候看到飲食就很恐懼,雖然忘了為什麼。」
陳四粗聲問道:「忘了?你在信裡說你也曾看見那些東西但是現在好了?」
肉團輕輕晃了晃,陳四猜那是在點頭,接著從肩側的斜背包裡拿出一本厚重筆記本。外表是簡陋的黑色合成皮,表面磨損嚴重,角落甚至有被火燒過的痕跡。筆記上用標籤紙貼著手寫字條:「關於幻覺,以及神殿未告訴我們的事」
「這是我曾經鄰居的東西,當時我的狀態很糟,是他對我說或許神殿能幫我,然後將這本子給了我。現在,我再交給你。」
陳四接過來,翻開筆記的第一頁,幾乎立刻被裡面的內容抓住。
——並不是詭異的圖騰或神祕語言,而是一連串理性而冷靜的觀察:
症狀紀錄:起始於睡眠剝奪,聽見細語、視界閃爍、逐步出現形體錯置,最終導致現實與幻象無法區辨。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DtmuIMPXU
出現時間:多為長期接近神殿周遭區域、參與神學相關研修或進入某些祭祀空間後。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v4Uh8035u
可控性測試:遠離神殿症狀會短暫減輕?但無法徹底消除。
後面則夾有幾頁手繪草圖,其中一幅吸引了陳四注意——那應該是神殿的素描,卻不知為何看著像是一隻正在凝視畫者的巨大眼睛,這正跟陳四從有幻覺以來看到的神殿一模一樣。
「神殿是怎麼讓你康復的?還有你的鄰居現在在哪?」陳四啞著聲音問。
「就像我在信裡寫的——我忘了。我記得我曾經有段時間一直看到聽到聞到感覺到很多很多可怕的東西,」木木W手按著胸口大大喘了口氣,彷彿又回到當初的恐懼裡。
「然後我去了神殿,出來時就好了,但進入神殿後的事、以及那些可怕東西的樣子我都想不起來了。」肉團說完用手遮住瓶子喝了幾口——陳四有點好奇它到底是從哪裡發聲和進食。
「Z沙U莉的演唱會要開始了,我得走了。」木木W看了眼手錶後站起身。
「希望我有幫到你吧。」木木W轉身前最後留下的話,像一根冰冷的針刺入陳四的後腦:「不管其他人怎麼想,至少我覺得能生在搖籃很幸福,讚美厄許神!」
網友走後,陳四的雙手緊握筆記,感到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迷茫。他抬頭望向窗外,遙遠主星上的神殿那巨大的眼睛似乎正慢慢朝他望來。
神殿的外牆在夜裡閃爍著近乎月白的冷光,通體由不明材質構築,既似石又似水晶,其表面流動著細微的波紋,如同呼吸。陳四努力頂著神殿巨眼凝視的壓力一步步踏上磁浮階梯,筆記壓在他的胸前,手心因緊張出汗。每往上升一層,階梯邊緣就低聲鳴響,像是某種被激活的迎接程序。
他抵達神殿主門時,那扇宛如貝殼結構的銀色巨門在他毫無觸碰的情況下自動開啟,靜無聲息,宛如幻覺。
內部不像他想像的金碧輝煌,也沒有那些幻覺中血肉融合的詭異視覺。這裡安靜、潔淨,四周由高聳圓柱撐起,如透明琉璃,每根柱子內似乎都流轉著微光與星辰。天頂則是完整穹幕,映照著夜空的倒影,一如星圖般清晰。
他走了好一段距離,直到一位身穿灰白長袍的老者出現在前方長廊的盡頭,並朝他微微一笑。對方的頭髮花白,眼神平靜卻清明,沒有誇張衣飾,也不帶權勢威壓——只是自然地佇立著,像是等候多時。
「你就是陳四吧。」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38ApOS3yE
他的聲音不高,卻讓整個長廊似乎都輕輕震了一下,彷彿回音是來自建築本身的共鳴,而非牆壁。
陳四點點頭,將手中的筆記舉起。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CEQnveCGJ
「這是……一位朋友交給我的。本子裡的神殿……不是我之前以為的那樣。」
那名司祭笑了,接過筆記翻了幾頁。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3ibCbDfR5
「他寫得很好。也誠實。這是他想留給後來者的傳承——我們從不干涉他人如何描述這裡,因為神讚許所有自由意志。」
他側身,示意陳四與他一同前行。
「你看到血肉、眼球與囈語,那是你的大腦在對抗無法理解之物時的保護機制。」
「什麼無法理解之物?」陳四問。
「神明。」
他們來到一間大廳,中央浮著一個構造體——
扭曲的、血紅的、巨大得幾乎填滿大廳的那東西彷彿是由無數人體絞碎後再黏合各式肉鬚觸手形成的不停蠕動著的血肉團塊。
司祭看看它,然後看向已七孔流血、痛苦得跪伏在地上的陳四。
「偶爾會出現像你這樣感知到神的力量的人,然而神明偉力非凡人軀體能承受,這便是你如今痛苦的原因。」
陳四無法回應,無法思考甚至已無法聽見其他聲音——他的幻覺,那些囈語哭號的音量被放大到從未有過的地步,眼睛雖緊閉著卻仍能看到那些濕潤潤、血淋淋的殘肢肉塊正向自己蠕動而來,充斥鼻腔肺部的也不再是空氣而是某種黏稠腥甜的氣體,全身皮膚則感受到被類似水或是泥巴的東西緊緊包裹著。
若陳四還有視覺的話,他會看到身旁老者身上冒出絲絲縷縷細細的血線連接入大廳的詭異血肉,而後肉團上生出兩條眼眶粗細的觸手猛地刺入陳四雙眼,再從雙耳鑽出後便保持靜止。
「這樣能聽見我說話了嗎?」
幾乎是被臉上兩條觸手從地上提起來的陳四此刻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寧——神思清明、嘈雜囈語消失無蹤、眼裡是一片純白的空間,慈祥老者就站在身前目光和藹「我的幻覺康復了?」
「不,孩子,現在是你以自己意志選擇的時候。你可以選擇留在搖籃繼續以往的生活,遺忘你所經歷的混亂和幻覺;也可以選擇記得這一切,選擇記住的話有幾種可能的後果:
「一是你承受不住而徹底瘋狂並很快死去,二是你堅持下來且成功維持理智,之後你能選擇加入我們成為神的侍者,或是離開搖籃,前往星系外的世界,我們不會阻止。」
「真的?」陳四瞪大眼,「不是說……搖籃只出不進嗎?」
老司祭低頭,輕輕念出一句話:「是的,因為選擇離開者,無法承擔返家的代價。」那不是詛咒,而是一種悲傷的理解。
「成為你們我會是什麼樣子?」陳四想起觀光艦上長滿眼球的肉柱司祭,還有剛剛踏入大廳時瞥見的詭異存在,恐懼與厭惡油然而生。
老者靜靜看著陳四,神情柔和又帶著些緬懷,像是在看著年幼的自己。
「神欣賞自由意志,但非無序,為了維持搖籃長久繁榮存續,神會轉化那些有害的自由意志,嗯,你也可以說是抹除。」
陳四聞言便沉默下來思考著,老者也不催促。
「選擇遺忘我真的能回到幻覺出現前的生活嗎?保證不會復發?」
「你已經見過選擇遺忘的結果了不是嗎。」是的,陳四想起了他的肉團網友。
「我決定好了,我選擇……」
翌日早晨,陳四在家裡的床上醒來,坐起身,感覺很久沒睡得這樣好了。
「昨日,環內09空間站的Z沙U莉演唱會場突遇恆星耀班大量噴發,造成電磁系統癱瘓,供氧與重力系統停止了28分鐘49秒,導致現場約有五千餘名傷者,神殿已緊急派出醫療艦船前往救治。」
陳四一打開家裡的聯網電視便看到這則消息。
「演唱會……希望他沒事吧。」陳四記得自己昨天跟一個要去演唱會的網友見面,好像是為了自己的幻覺問題,是怎樣的幻覺呢?他想著。
「想不起來啊……嘶——頭好痛,算了不想了。」陳四拿出今天的飲食券打算出門去吃點好的慶祝自己擺脫莫名其妙的幻覺。
「嗯——」街道上,沐浴在溫暖光線中的陳四愜意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搖籃的生活真美好,讚美搖籃!讚美厄許神!」
前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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