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正善已自縊於長和殿,新王楊乾貞命爾等速至殿前叩拜,若不聽令便是死罪一條。」
傳令兵由圖畫署前疾奔而過,留下此令在幽夜中蕩開。
燈火通明的作畫廳裡,一名身著緋色圓領袍的少年立在案前,他面色鐵青,恨道:「為何偏生在此時......就差那麼一點了,再過兩個月就能完成了。」看案上草圖一眼,少年拿起數張毫不遲疑地揉握入掌。圖紙連同指尖嵌入掌心,疼的卻是他的心——不曾想元宵剛過,楊乾貞便率兵夜襲,他日夜不休趕製出的草圖如今都無用處了。他想不明白的是,自己此生只此一念想,為何這般難成?過去四年的一切心計算什麼?受盡折辱,圖的卻還是一場空。
他不甘地將捏爛的圖摔到案上,雙手狠狠捶向木案,頓時砰砰聲在廳內大作。少年絲毫不覺疼痛,甚至忘了平時他多愛惜作畫的右手,此刻,他只想將心中的憤恨發洩出來。他啊的一聲大喊,隨即雙手橫掃,案上的草圖與畫具被他盡數掃落地面。
「師父!師父!」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JUCQwP1O0
「道玄師父!」
急促的腳步聲伴著幾聲焦急的呼喊從外頭傳來,少年停下來,轉頭望向門口,只見三個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子奔了進來——左邊的是翟炎,比自己大上四歲,是自己的首席弟子,浸染自己的畫風後,佛像畫頗有風采;中間的是韓生,年方十四,剛入宮不久,但天資聰穎,尤擅山水花鳥圖;右邊的是段和,和自己同齡,雖無天資,但為人機靈,是自己作畫時最稱心的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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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聞令趕來的途中,忽聞張道玄大喊,以為他遭遇不測,急忙跑來,卻只見張道玄一人和一地狼藉。三人見狀都愣住了,就連年紀最小的韓生也察覺情況不對,緊抿著嘴唇抬頭看向大師兄。
翟炎卻仍呆望著地上四散的草圖,他伴張道玄最久,再清楚不過這是張道玄活著的唯一意義,可如今他卻棄如敝屣......
「師父......」翟炎遲疑地開口,張道玄卻一臉淡漠,他內心閃過不安,卻仍開口催促:「師父,我們趕緊到長和殿吧!」
段和也連忙跟著說:「是啊,師父。再不過去,那可就是殺頭的罪啊。」
張道玄望了一眼三人,將他們的焦急與關切收入眼底,而後他歛下眉眼,只拋出一句:「你們走吧,我待在這就行了。」
「師父!」翟炎一聽頓時眉心緊蹙,急道:「師父!一起走吧!徒兒求您了,師父。」
張道玄望著翟炎,他的愛慕之情如此明顯,但自己一直以來只作不知。他嚴厲低喝:「你們走!這是為師的命令,若是你們還當我是你們的師父,就快去長和殿 。」想到自己與楊乾貞的恩怨,張道玄心知自己走與不走下場都是一樣的,但自己的三位弟子卻還有前途可走,斷不能與自己葬送此處。
聽聞張道玄的命令,三人一下都震住了,立在當場,不知作何反應。
二弟子段和會意最快,他拱手作揖,沉聲道:「弟子領命,師父再見......」說是再見,卻是此生再不得見了,段和暗自嘆息,牽起韓生的手便打算離開。此時韓生也看著張道玄,跟著道了別。翟炎卻定著身子不走,目光深沉地盯著張道玄。段和走過去扯了扯他的衣袖,沒想到卻被翟炎狠狠甩開。
翟炎再也壓抑不住情緒,執拗喊著:「我不走!如果師父要留下,那我便也跟著留下,大不了一死,我不怕。」
翟炎如此直白的話,讓張道玄感嘆,為何這般深情偏要落在他身上?他只覺沉重,因為除了作畫,他的心裡根本容不下其他東西。
他沉下臉,開口:「翟炎,你不聽為師的命令,即刻起就不再是我的弟子了。你我師徒之情斷於今日。」
聞言,翟炎的臉倏地一片煞白,他不敢相信張道玄會如此絕情,不顧他們三年的師徒情分。他踏步向前,急喊一聲:「師父!」
張道玄卻撇袖轉身,負手而立,不再去看他們。
段和這才去拉翟炎的衣袖,柔聲勸道:「大師兄,走吧!別讓師父不高興了。」
翟炎一臉哀傷,喉頭滾了一下,才打開微顫的嘴唇。「師父再見。徒兒感念師父這三年的恩情,師父的教誨徒兒將銘記此生,不敢或忘。師父請再受徒兒一拜。」語畢,翟炎眼眶斗大的淚珠隨之滾落下來。身子發僵似的,極為沉緩地跪了下來,伏身便給張道玄三叩首。韓生和段和也跟著跪下,連磕三個響頭,「師父的教誨,弟子必感念於心,永生不忘。」說完,段和便扶韓生起來,翟炎仍跪在地上,卻已涕泗滿面,段和上前輕拍他的肩頭,他才起了身。
翟炎拭去臉上的淚水,輕聲說:「師父放心,我會照顧好二師弟和小師弟的。」
三人離去的腳步聲響起,如此沉重而拖沓。直到再也聽不到半點聲音了,張道玄才轉過身來,看著此刻空蕩蕩的門口,眼神茫然,片刻又低頭望著滿地的草稿。
我這一生,到底所為何求......
張道玄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抬起頭來,滿臉焦急地疾走出廳,來到作畫廳旁自己辦公的畫齋內,他點起桌上的油燈,從旁邊的木架子上取下一個黑色絹袋,隨後小心慎重地取出絹袋內的卷軸。
張道玄左手輕撫卷軸,一臉感傷。
「阿元,你是個有天分的孩子,註定要成為留名青史的畫師,咳、咳......入宮後定大有作為,我這個作爹的深感欣慰。你方才十二,再過三年便是志學之年了。咳、咳咳......你記得給自己畫張肖像畫,藉此立誓好好用功琢磨畫技。」張武躺在病榻上,雖不住咳嗽,但仍努力將話給說完。他是張道玄的父親,捕魚為生,獨自拉拔孩子長大,未料一個月前染了風寒,至今未癒。所幸張道玄在崇法寺外賣畫籌藥錢時,巧遇前來禮佛的北昭國太子木化貞,得了太子賞賜,才能買好的藥材給張武治病。
太子極賞識張道玄的畫技,派人來請他入宮為王公作畫,此時太子派來的人已等在外頭了。
「阿爹,您慢點說話,當心喉嚨又疼起來。」張道玄望著父親瘦削的病容,想著入宮以後要再相見,怕是很難了,不禁眼眶發紅。
張武又堅持著囑咐了張道玄數件事情,過後讓他快走,別讓人久等。
張道玄靜靜流淚,從小到大他沒有離開過阿爹和這個家,他抽咽幾聲,才拭淚和張武道別。那時的他沒想到,那竟是最後一次和張武見面了。張道玄臨走前,將父親託給隔壁賣菜的高大娘一家照料,隔沒多久,張道玄卻收到高大娘的書信,說張武走了,她用張道玄給的銀兩,幫忙處理了張武的後事。
張道玄從此再無親人於世。
張道玄看著卷軸,不禁想起自己親手揉碎的草稿和那幅未能完成的畫,他淒然一笑,「阿爹,阿元不孝,沒能服侍左右,如今也沒能成為讓您驕傲的畫師。阿元就要去找您了......到了黃泉再聚時,阿元再親自祈求您的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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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啊!」
慘絕人寰的哀嚎聲大作,在寂靜幽暗的宮中迴蕩。張道玄聽得寒毛直豎,他將畫軸放到案上,快步走出去察看。在確認聲音的方向是長和殿所在後,他瞪大雙眼,愣愣後退數步,不住搖頭,而後才放聲喊:「不......不!不!不!」張道玄拒絕相信自己竟親手將弟子送上了死路,都怪他沒料到楊乾貞是個出爾反爾的人,才害得弟子們先他而死。
他面色青灰,喃喃說:「我錯了,我這一生鑄下無數的錯......辜負了阿爹對我的期盼,辜負了弟子們對我的信任,我辜負了太多太多......」
蹣跚地走回室中,他右手拿起卷軸,左手持著油燈,走回作畫廳。
跨過廳室的門檻後,張道玄回過身將油燈的油盡數倒到檻上,隨後將油燈一拋,門口瞬間燃起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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