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凱綾指尖劃過電梯內壁光可鑒人的不銹鋼。倒影裡,一個面容略顯疲憊卻難掩精緻輪廓的女人正回望著自己——新晉的恐怖小說家,以及這座名為「維港壹號」的、象徵著功成名就的、頂層豪華公寓的新主人。
電梯無聲地向上疾馳,失重感微妙地拉扯著內臟,如同她此刻的心情,懸在一種名為「成功」的虛浮雲端。
「叮。」
門向兩側無聲滑開,迎面是專屬入戶玄關。沒有鞋櫃的雜亂,沒有換鞋凳的溫情,只有一片鋪展開的、巨大無縫的深灰色義大利水磨石地面,冰冷、光滑,映著來自整面落地窗外海港城喧囂的霓虹燈海。
光倒是在,卻沒有一絲溫度。空氣裡彌漫著一種「嶄新」的味道——不是清新的木香或織物氣味,而是人造大理石、精密金屬構件、還有高檔防塵劑混合起來的、過分潔淨的、幾乎刺鼻的氣息,像一座剛剛啟用的無菌手術室。
連中央空調的微風都帶著預設好的「森林氧吧」程式氣息,假到令人齒冷。所謂「頂級配置的奢華感」,在這裡被馴化成一種絕對的秩序,一種足以令人窒息的規整。每一個棱角,每一道縫隙,都被精心計算過,完美得不像人住的地方,更像是供於展示的昂貴標本館。
她走向客廳。空無一物。巨大的空間只擺放著幾個未拆封的硬紙箱,像幾個孤獨的黑色墓碑戳在冰冷的灰色海洋裡。其中最大的一個箱子上貼著她的名字標籤:文凱綾。
她租了它一年,預付了天價租金,幾乎掏幹了版稅預付款的絕大部分。但此刻,她沒有開燈,只是踩著腳下價值不菲卻堅硬如鐵的灰色石頭,走到佔據整面牆的落地窗前。
窗外,海港城繁華如一場永不落幕的煙火。車燈蜿蜒如光河,玻璃幕牆大廈在夜空中爭奇鬥豔。但所有聲音都被高精度的隔音玻璃隔絕在外,只剩下絕對的、真空般的寂靜。她像一個置身事外的神祇,俯視著腳下這片喧囂的荒原。成功了嗎?
《蝕巢之咬》帶給她前所未有的關注和版稅,出版商蜂擁而至,讀者讚譽將她捧上神壇。她拿起手機,解鎖螢幕,刺眼的白光照亮她沒什麼表情的臉——社交平臺上,粉絲們的狂熱評論一條接一條地刷新著:「大大封神了!」「《蝕巢》看得我頭皮發麻!」「求新坑,饑餓難耐啊!」
饑餓。
胃袋深處傳來輕微的抽動感。她放下手機,走向那個屬於她的「書房」——一個被半透明藝術玻璃隔開的小空間。
落地燈被她擰開,冰冷的、幾乎不帶任何色溫的LED白光瞬間充滿了角落,無情地照亮了中心:一張簡潔到不能再簡潔的白色長桌,以及桌子上那台嶄新的、螢幕亮得刺眼的MacBookPro。螢幕一片空白,文檔名稱閃爍的游標停留在新作品_專案01的位置,執著、冰冷地嘲諷著她的到來。
新坑、新故事、新恐懼。
出版商的熱切、讀者的狂熱、自我突破的壓力……
像無數隻冰冷的手,扼著她的喉嚨。她需要新的創意,更血腥、更詭異、更能刺痛神經、挖掘出人性最深黑暗面的東西。靈感在哪裡?她煩躁地將手指伸向唇邊。
習慣性地,凱綾的拇指指甲邊緣碰到了下唇。那裡已經被長期的焦慮和思慮咬得有些稀薄。她無意識地、幾乎是熟練地用門牙咬住那點微硬的角質邊緣,細微的神經傳來熟悉的、帶著輕微鈍痛的撕扯感。她的舌尖甚至能嘗到一絲鹹澀的鐵銹味——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真咬破了什麼。
眼睛死死盯著空白文檔,大腦卻仿佛被這片白徹底榨幹、吞噬。空白帶來恐懼,也帶來一種病態的誘惑,像一張貪婪的巨口,吞噬著她急需填滿的「成果」。「還不夠…要更狠…更冷…」低微的、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的囈語,連她自己都未察覺。
創作本應是靈魂的傾瀉,此刻卻像是獵人面對獵物時亢奮的焦慮。空白的文檔像一個無底洞,而她必須用自己的文字血肉,一點一點將它喂飽。
一股更深的焦渴感湧了上來,比饑餓更甚。她需要一點東西……能讓她繃緊的神經稍微……活起來?
她轉身,離開那令人窒息的空白,在幾個箱子中精准地翻找起來。手指劃過光滑的紙板表面,發出令人心煩的沙沙聲。
找到了!一個被保護膜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方形酒瓶。她粗暴地撕開包裝,金色的威士卡液體在冰冷的燈光下泛著誘人的光澤。她需要一場屬於自己的、微小的「慶典」。
沒有精緻的水晶杯,她從廚房的紙箱裡翻出一個嶄新的、厚壁的透明玻璃杯——更像是實驗室的量杯而非酒具。冰塊是奢侈的,這裡暫時沒有。她擰開瓶蓋,手腕微傾。
深琥珀色的液體帶著濃郁飽滿的酒香,撞擊在冰冷的玻璃壁內部。那咕咚聲在寂靜中異常清晰。
水聲?某種更粘稠的東西傾瀉的聲音?
她沒在意,注了半杯。舉杯在慘白的燈光下看了看。燈光透過酒液,在冰冷無垢的玻璃桌面上投下濃重、扭曲的影子。她仰頭,幾乎是粗暴地將一大口辛辣的液體灌入喉嚨。
熱流一路灼燒下去,像一條滾燙的微型毒蛇,在冰涼的胃裡盤踞、遊走。辛辣感直沖腦門,驅散了些許面對空白的陰冷窒息感。一絲帶著扭曲的、勝利感的、近乎滿足的歎息從她唇邊溢出。她用指腹抹去嘴角微濕的酒漬,玻璃杯的杯壁上,留下一個模糊、帶指紋的酒漬圈。慶祝結束。
樓下,更低一些的樓層,空氣循環系統送來的新風帶著更明顯的涼意。消防通道厚重的防火門隔絕著另一個時空。門後狹窄的金屬平臺上,蜷著一個身影——小Cloud。
她背靠著冰冷粗糙的水泥牆,厚重的劉海垂下來,幾乎遮住整張臉。右手食指與中指間夾著一隻白色的電子煙,造型如同某種未來生物的呼吸器官。此刻,那根握持著電子煙的手指,正不受控制地細微顫抖著。
不是因為冷,空調出風口就在頭頂嗡嗡作響。那是一種神經性的、源自身體內部的震顫,像是某種脆弱敏感的接收器暴露在強大的干擾場中。
電子煙頂端的指示燈幽藍一閃而逝,一股帶著薄荷冰涼和某種水果甜膩混合氣味的白霧從她微張的唇間逸出。
白霧很快被樓道裡的穿堂風吹散。短暫的麻痹感掠過大腦皮層,讓她繃緊的神經線稍稍鬆弛。這具身體、這個大腦、這片虛無的空洞……需要被什麼填滿?或者……被什麼徹底摧毀?
她分不清。
新買的Demo設備在房間裡像一堆毫無意義的冰冷骨頭,手指碰觸琴鍵時卻無法流出能穿透這片城市冰冷外殼的音符。靈感乾涸得如同腳下的金屬網板。她的存在像電子煙吐出的霧氣一樣,輕盈、無根、隨時可能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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