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習本 - 子不語(中)

「……給我一個不把你打進輪回的理由。」

男子從懷中掏出煙點了起來然後對著我呼一口氣，淡淡的沉香味逐漸擴散在四周將我包覆。

「你還有三十秒。」

這意思是三十秒之後如果沒說的話，就要被打進輪迴嗎？

「……二四、二三、二二－－－－」

「等等等等等等一下啊！我說我說……」才剛開始起頭，天罡腰上的對講機就發出聲音打斷我的話。

【當前地區台中市崇德路與文心路口發生車禍，一輛黃色重型機車與黑色自小客車發生相撞。重機騎士趙姓男子靈體嚴重破損已丟失二魂，僅剩一魂在體外與肉身聯繫，目前已轉介個案至天庭蓬萊行政區。而黑色自小客車承載兩位人員，一名生者而另一名洛姓男子靈體遭受撞擊目前失蹤。請各位同仁協尋並移送生死課評估死亡時間。】

「這裡酆都刑獄總隊第四中隊暨蓬萊勤務區中都分局特編組天罡收、到。」後面兩字的重音可不是普通用力。

如果眼神可以殺人，我身上一定是千瘡百孔。

「……就是你聽到的這樣。」我尷尬的笑著。

我是在跟Boss出差時發生意外的。公司的業務部簽下一筆長達十年的合作契約，已經發佈新聞稿要在媒體前公開合作對象。正式合同細節都談好了，出席記者會只是走個流程幫各自公司拉攏關注度，希望提振投資客對於上市股票的信心與資金挹注。

不過這次記者會應該會變成老總車禍官方發佈現場。聽剛剛對講機的內容，看樣子Boss還好好的活著。雖然不知道他老骨頭有沒有撞散。

他一定超後悔叫我代替生病的司機開車這件事。

壓抑的氣氛在我們兩人之間流轉，我不敢抬頭看天罡的表情只好把視線轉到四周。

才一抬頭就看到「閻羅殿」這斗大三字，雖然是木制匾額卻懸掛在一棟偌大的商辦大樓上。說有多突兀就有多突兀。而天罡就站在這警衛室門外。

大樓坐落在一個遊樂園裡面，隱約還可以看到遠處紅布條寫著「歡迎光臨十八層地獄觀光園區」。

這個地獄真的沒問題嗎？

「知道我帶你去生死課會發生什麼事嗎？」

「你說說看。」

忙著觀察遠處冒煙的血池地獄溫泉，我其實沒仔細聽對話內容。

「你會被羈押在看守所等陽氣消散，確認肉身死亡後就直接把你送進枉死城待至元壽耗盡。然後再送你去查察部進行罪行審判。」

我錯愕的轉頭望向他。

怎麼會這樣……我的身體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只要我靈魂回到身體那我應該就可以還陽，冥間怎麼可以拘留我的靈魂不讓我回肉體？

天罡看出我的不解然後開口對我解釋，「陰間這裡一秒就幾百萬上下的死人湧入，你想會有誰能送你回去？這裡統一做法都是送進看守所，總比被外面惡靈吞噬來得好。」

「那像網路上常說的靈魂出竅呢，他們不是也好好的嗎？」

「正常靈體與軀殼都會有連線，再怎樣容易離魂的人無論如何都會有靈魂連結或是建立錨點的方法。以前你被抓壯丁的時候，是靠合約綁定生靈。要像你這樣完全脫體是非常難的。」

說完他就把香煙塞到我手上。

「謝謝，我不抽菸。」

他眼角抽動幾下，臉色陰沉的好像我欠他幾百萬。

「這是線香，是用來蓋掉你身上的味道。快抽。」

難怪不是平常聞到的菸味。

嘗試吸了一口，濃厚的沉香混合中藥薰燒的味道直沖腦門，我忍不住連咳幾聲。

「咳咳……咳咳咳……這、這也太、太嗆了吧……」我狼狽的摀著嘴，眼淚和鼻水都不由自主的流出來。

天罡沉默幾秒，無奈的拿走沉香味香煙自己深深吸了一口。

然後一個嘟嘴臉湊過來吻住了我。

溼熱的物體撬開我的嘴唇，一股嗆辣的薰香味就這樣鑽進口中。我反射性的要推開天罡，結果他兩手扣住我後腦勺吻的更深，我因為他的力道被狠狠壓在牆上。

舌頭沿著齒列來回舔舐，他強勢的要我把香氣嚥進體內。濃郁的沉香伴隨炙熱的體溫將我包裹著，原本拼命抵抗的我逐漸失去力氣……

「今天是你代班啊天罡哥……喔喔喔喔喔！！直擊外遇調情現場！」

一個聲音打斷我們，是個年紀看似大學生的男孩。

「我的天……各位各位，我看到天罡哥出軌了！」那人直接拿起對講機大聲報告。

【哇靠，那他苦苦守候的白月光最後是打算放棄嗎？】

【怎麼可能，你是不是看錯了？那個守身千年只為卿的天罡星君耶。】

【馬面你在哪？講仔細點我好跟老大說……老大那個天罡星他……】

「沒有外遇，沒有出軌，沒有你們講的白月光。結束。」

天罡不知道從哪邊掏出一張白布蓋在我頭上，白布上面還有一大朵用金線繡出來的蓮花圖騰。然後按下通訊鍵解釋。

「別鬧，這是目連大人的實習生。他只是迷路又剛好睫毛倒插，我幫他挑出來而已。還不快去換制服打卡上班，還是你又想被扣福報？」天罡用身軀隔開對方的視線把我掩護在他的後面。

只是我在聽到出軌這詞，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嘁，不說就不說。小氣……啊啊啊啊啊啊啊！！要遲到了要遲到了！！」大男孩眼角瞄到裡面大廳的時鐘後開始失控。

天罡這時候說：「你先去換制服，我幫你打卡。」

「感謝，愛你唷～」

我和天罡看著跑得飛快的馬面一溜煙的消失在員工通道。

「其實你這樣代打卡不大好。」身為公司的一份子，多少希望大家能遵守規定。我忍不住開口規勸。

天罡不說話，自逕走到打卡機刷了卡。然後從抽屜拿出新的出勤表不知道在寫什麼，又坐到電腦桌前敲著鍵盤。

「把你的手給我。」

我將右手伸過去，食指卻突然感到刺痛。

「哎喲！嘶……你做什麼啦！」

只見那張空白的出勤表發出微弱的亮光，赫然變成一張訪客證。

「好了，等等路上任何人跟你聊天打招呼或者叫你名字通通不要出聲。我帶你回去。」天罡說完便伸手幫我把訪客證夾在胸前口袋，看了一下又把白布拉低點掩去我的半張臉，整理完儀容後就牽起我的手。

遠遠的我聽到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從紗布沒有擋住的視線看出去應該是剛剛差點遲到的馬面。

「天罡哥謝啦，我先去值班了。等一下你是要帶實習生回到酆都嗎？」

咖啡色的棕毛隱約可見，看來所謂牛頭馬面的陰差都是穿人偶裝當制服吧。

「嗯，該走了。太晚會趕不上。」

「再見了小實習生，祝你早點過考核。」我點頭表示回應。

天罡握著我的手將我牽進走道，走道陰涼昏暗讓人有些緊張。我不由自主的靠天罡更近點。

「別怕，沒事的。」天罡沉穩的嗓音震動耳膜，聽到他安撫的聲音後我的耳朵開始有些發熱。

記憶中，好像有誰也是這樣說的。熟悉的記憶掠過腦海卻又一閃而逝，總感覺忘記了什麼。

這條路很長，腳步聲在空蕩的長廊迴響。我的腦海這時候突然冒出一句話：

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山谷，也不怕遭受傷害，因為你與我同在。

這是聖經詩篇的23章第四節上半段。有點可笑，我居然是在陰曹地府體會到。老總是基督徒，在工作閒暇之餘喜歡和我分享聖經經論，認為體會神的詩句就可以感受上帝對人類那份無私的愛。

不過讓我有深刻體驗的，卻是這雙緊緊握住我的手的那個人。

當年把九歲的我帶回父母面前的，會不會也是天罡？就算不是，那究竟是什麼緣故能讓天罡一而再再而三的幫助我，至今還是未解的謎。

「我說你……為甚麼會想幫我？」

沉默持續蔓延，前方的答題者悶不作聲。

胸口鬱悶塘塞無法宣洩，馬面和其他人說過的話都化成無形的石頭堵在心臟。

外遇？

出軌？

白月光？

這意思是他原本就有在乎的人？既然有了意中人，那為何沒有和我保持距離反倒不停地越過界線？

我只是想知道你義無反顧的原因。

哪怕一句敷衍也罷，都會是我莫大的安慰。

終於走出長廊外面。眼前有一條河上面有座巨大的拱橋橫跨著，而在我的右邊遠處則是有間大排長龍的飲料店佇立在河岸一端。

「你先在這邊坐著，我去前面找人。有任何人要跟你聊天你都不能說話知道嗎？」

我忍不住把蓋在臉上的布再拉低點，輕輕點頭不敢和天罡對視。就怕不小心對上眼，不知名的情緒就會潰堤。

對方不答話又不是什麼大事，工作上再難搞的人都遇過為何這回我就沒法走出來呢？

我低著頭看不見天罡的表情，只能憑藉餘光感覺他沉默的站在我面前好一段時間，然後溫柔摸著我的頭後轉身離開。

「來來來，後面的顧客請先排隊抽號碼牌。取餐的往這邊走謝謝。歡迎光臨！請問先生要喝什麼呢？」飲料店其中一位服務員小姐姐笑嘻嘻的問。

「幫我叫孟皤出來。」

「啊！你、你就是那個上冥間日報獨家專訪的天罡對不對？」雙眼瞬間變成兩顆大愛心閃閃發光。

「……」

「我的天～你本人比照片還帥！孟姐快出來有帥哥找你。您好這邊可以點餐唷！」說完又轉頭招呼其他客人。

過了幾分鐘後，一個穿著性感、身材火辣的成熟女性屁股一扭一扭的從裡面走了出來。

「哎喲，這不就是那個有神職卻跑來陰間打工的天罡星君嗎？」

「……我是來跟你談生意的。」

「我孟皤吃好睡好就算閉著眼都有客人上門，你一個小小天罡星能有什麼生意可以跟我談？」塗著荳蔻色的指甲緩緩在天罡的胸膛上比劃。

女人的唇靠的很近幾乎就要親上，可是男人卻不為所動的對她說道。

「孟婆湯飲料店賣的客人都是要進輪回的靈體，喝一杯就走從來沒有回頭客。你不想開拓你的飲品業市場，讓人喝完一杯又一杯的永續經營？」

孟皤聽完天罡這番話忍不住笑出聲。

「噗哧！這家飲料店可是忘川唯一一家，是壟斷事業。人間的死人都要喝上一次的，他們喝完就走總會有下一個要進輪回。我不缺客人。」

「難道你不想發展外送賣給閻羅殿裡面的公務員？運氣好，你還可以接觸到十八層地獄裡的監所管理員……」天罡語氣停頓下來。

孟皤挑眉催促道：「繼續說下去。」

「現在有個機會，我會設定往閻羅殿的權限暫時開放給你的員工。你要在封閉權限之前想辦法推銷你的產品，這對冥界第一的銷售女王來說只是動動嘴皮子的小事。」

「……呵，說吧你想要我幫你做什麼事？」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輕鬆，我要你幫忙帶個人進閻羅殿，名字就掛在你員工底下。」

「這個人應該就是你不回天庭的原因吧，你確定要為了他違反條例？」孟皤望向坐在椅子上的洛邵揚。

「就一句話，你肯不肯。」

「肯～我當然肯了，只不過我還有自己的員工要保護，到時候被追究責任我可是很誠實的。」

「沒關係，我只需要你幫我爭取時間。」

聽完，孟皤嘆一口氣。

「……你如果真心要賭這把，那今天應該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保重了小老弟，祝你們有所善終。」

「借你吉言，希望如此。」天罡笑得苦澀。

我遠遠的看著天罡在前面跟一個性感撩人的女子說話。說著說著，那女人朝我方向看一眼點點頭然後又轉身繼續交談。

說來慚愧，我還真的沒有和任何人交往過。大學期間雖然有幾個曖昧對象，可是到後來這份感情總有各種理由無疾而終。

面對那些拒絕我的背影，其實自己也不像一般人會遭受打擊。興許，我只是不希望和別人不一樣。

可是現在，我望著天罡和那女子親密談話的樣子。他們兩位站在一起的畫面很美很相配，卻更顯得我內心狹窄和醜陋。

那個情緒叫做嫉妒。

我拍拍臉頰讓自己振作精神，一抬頭就看到天罡快步走過來。

「我先去那邊開門，小笨蛋你等等跟著這些人一起走。」

「好。」

他摟著我的腰輕輕在我的額頭上落下一吻，我對於天罡這過分親暱的舉動沒有排斥，反倒覺得我們彼此間本就不該有距離。

這個動作撫平先前的難受，心裡有了暖意。

「等等進到側門後你先跟著他們，到電梯那邊你就在電梯口等我接你。記住，有人想跟你搭話絕對不能開口，直接把訪客證給對方看就行了。」

「嗯，知道了。」

交代完畢天罡便走到遠處閻羅殿另一個側門蹲下來輸入代碼，那個叫做孟皤的老闆娘則是把我拉到旁邊。

「你知道天罡原先是北斗三十六天將之一嗎？好好的神將不做偏要為一個生靈染上濁氣困在冥界兼差，這大事可是有地府媒體獨家追蹤報導。我底下的孩子有朋友在那間報社上班，為了追查真相想盡辦法找他前任上司想從嘴裡套話。只不過……凡是跟天罡背景有關的門路都是三緘其口避而不談。」

孟皤撥一下落在眼前的髮絲然後觀察我的表情。

我張開口卻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我無法回答有關那男人的任何問題，因為我根本不了解他。

「天將雖然和其他神職相比是矮了一截，不過薪資還是遠遠高過地府裡的一般公務員，再加上那皮相長得還過的去工作能力也不差，即使有那臭脾氣在陰間還是很受歡迎的。」

「你應該不懂那小子為甚麼對你百般維護的原因吧？」孟皤嫣然一笑。

前頭的小門打開了，飲料店的女孩們一擁而上各自拿著試喝品進入閻羅殿尋找獵物推銷。我和孟皤這時已經走到了電梯前。

看到孟皤正對我說話，天罡皺著眉頭走向我們。

「算了算了姐姐我不能再說了，這可是他的祕密。」

她瞥我一眼然後拍了我的肩，「妨礙別人談戀愛可是會被驢踢的，我去忙了。」

孟皤留下若有所思的我離開後，天罡一把抓住我的手臂說道：「那老太婆說什麼你都別聽。別看她長得人模人樣，孟皤可是好幾千歲的老妖怪。」

凡人皆有一死，陽間的醫美產業跟科技產業的專業技術也一同改變陰間的發展。孟皤就是這第一波的受惠者。

「以前冥界沒什麼娛樂跟發展福報沒處花。自從有了醫美她就迷上整型，賺到盈收就往整型外科裡衝，胸部翹臀都是這時候用的。現在時間一到就去打玻尿酸跟電波拉皮。」

雖然身邊的人不停說著，可是我卻覺得他的聲音很遠。

我想我應該明白天罡為甚麼能無條件的付出了。

因為我是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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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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